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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张恨晚的清晨狂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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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恨晚默默看了一眼日历,叹了一口气。还有五年又十八天,离改掉自己的名字,离成年,离远离这个混乱的铁路区,远离这个城市,还有这么久,还有整个初中和整个高中。
他的幼儿园,小学已经在这儿耗了整整九年,不知道还要在这儿耗上多久。他有一个新家,在更远的城郊,那里有一大片的仓库,一条新修的、笔直的马路一头扎进一方烂泥中,隐约记得那里有稀稀拉拉的老房子,有机器的轰鸣声,也许将要把所有的过去淹没……他已经好久没有回到那个新家,也许只有一个学期?
不,对于只有十二三岁的人来说,一个学期也是很久的罢。然后机器轰鸣声的那头是什么?哦想不清了,记得有潺潺的流水,或许是猩红色的,啊那也许是夏天的记忆了,潮湿的,是河堤吧。新的绿化带也许正在准备建起来,这个城市一直都在变。
真是好笑,一个有了两千多年历史的城市,怎么能说变就变的那么快呢,记得自己小时候,虽然现在也不大,那时候……那时候,其实也没有什么稀奇的,也是一色的砖瓦房,毕竟爸爸曾经感叹过,这是个没有历史的城市。老师讲过,这个城市在七十多年前,毁于一场大火,什么也不留下了,只有一些古物,能够历经几千年的历史……
比如说……比如说什么呢?后面的也想不清了,爸爸在国外工作也有一段时间了,奶奶说,今年他可能也不回来了。奶奶说,早知道就不让他出国了,知道他会娶个洋妞,生下我这个杂……杂种对吧,奶奶没说完,我清楚。不过我很争气,我体内中国人的基因很强大,没让你们觉得很不舒服。
非要有什么不舒服,应该是这个铁路区了吧,一个潮湿而局促的地方。对,局促这个词老师上次表扬我用得好,我觉得应该可以用来形容这个小区了吧。看那个可笑的标识,村……对,就是村,一个城市正中间出来一个村。
这个村也绝对名副其实,你说那粉刷的白皙透亮的表皮?我们老师管那叫老黄瓜刷绿漆,装嫩。不信你往里面走,啊我为什么要假想一个你啊,还不是因为大家……罢了,那你来看看,看看这个可恶的小区,在这一群盒子楼里住着什么样的一群人。
可恶,一条被轧的四分五裂的烂水泥路,有时候路口的梧桐叶子会掉下来,有时候是花,可是那时候缺一点儿也不浪漫,因为和花瓣和叶子一起掉下来的,不是泼下来的,打下来的,往往是大雨。水汇成沟,流向……流向一个卖老面包的,啊我小的时候,不行,爸爸说小孩子不能总显得很老成要有朝气,爸爸?爸爸会带我一起,买个一块钱的香葱面包吃,还有七毛钱一个的茶叶蛋,啊为什么给我那个香葱面包的阿姨笑的那么好看,这里的人不应该是可恶的吗?
你……算了,我……再向前,记得是一个酒店,二星级的,原来是很高端的,只不过这么多年了一直没装修,啊没有钱保养的话果然酒店这种地方尤其是铁路区的酒店还是不要贴白瓷砖,油污,啧。
还有一家香肠店,那家经常买水果的摊子前两天也搬走了,据说是因为男主人去世了?
我想起来为什么觉得这里恶心了,是那家理发店,里面有一个打扮的女里女气的男孩子。奶奶说,把头发染成那种蓝色,锅杂(这个)宝崽子脑壳里怕不是进哒水。他总是在理发店门口蹲着,像是在守着谁,真奇怪。
门口蹲着的一只狗,毛色并不很好看,或许是腊肠和沙皮狗的杂种?剪头发的时候听说是被这个蓝头发的师傅捡到养起来的,我的鼻子过敏,忍受不了,对,为什么那个理发师恶心,他有一股很难闻的香水味。
小的时候,我试着用香水,好像还是青瓜味的,就被奶奶骂了半天。为什么我家会有香水?我又没有……哈哈,不提了不提了。记得前两天那个理发师更搞笑,头发上索性把前面刘海的一撮挑染成粉色,五颜六色的和彩虹似的……爸爸说彩虹象征着什么?
那几个英文字母太奇怪了,不记得了。对了,你还在听吗,那个理发师这几天好像有一点不高兴,连那只狗都耷拉着耳朵,是天气太冷了吗,可是为什么那个理发师一有空就出来看着外面呢,今天手里也没拿着一个苹果,可能是天气太冷了不能吃生冷的食物,奶奶说这让人胃冷。
哎哟,我的胃,还是肚子,不管了我分不清。今天是周末,睡会,啊不为什么铃声响了,铃声,今天是有什么来着?好像是春游,期末的生活体验,一月春游,周末春游真是操蛋。
张恨晚极不情愿地爬下床,和床边的涂鸦告别,然后穿好松松垮垮的蓝色校服。裤子里有什么东西顶着一直疼,多半是想起了昨天同学给他描述的什么东西,不害臊的玩意,他想。
然而一旦闭上眼睛,范长歌什么x桃成熟时啊,什么肉x团啊之类的劲爆的画面还是会进入他的脑海里,不过他想起的东西却有些奇怪。
“我从我爷老倌的光盘里发现了这个”,范长歌一脸猥琐地笑着说,“没想到被他发现了”。范长歌是一个小公子哥儿,家里据说经营着几家酒店,前一阵子还带班上好几个狐朋狗友去吃过一顿,当然不包括张恨晚。
“nia(就是艹)你的,范别(长沙话,就是……小子的意思)你调子高啦”,张恨晚皱了皱眉,“看个毛片被发现了还这么开心,是不是要打个横幅咯你这个猪nia的。”
这个年头真是奇怪了,张恨晚心想,顶着这么一副嫖客脸的家伙也取一个这么矫情的名字。也难怪,周围的同学大概都在争当小说男主角,咱们年级光叫“张梓轩”的都有三个,我爸管这叫做家长小说看多了。但是想了一想,以自己的名字也没什么好嘲笑他们的资本。
张恨晚这个名字,我爸的解释是改自民国诗人张恨水,老师说这来自于一首老歌,相见恨晚。无论怎么样,这个名字自己和奶奶三番两次想要改掉了,主要是爸爸一直不同意,还喃喃地说是什么约定。据说生自己死了的妈?
一个外国女人?要用这么肉麻的“相见恨晚”,她听得懂中文吗?名字中带“恨”,带“晚”,又多不吉利呀,正因为这样,同学们才……的吧。
愣了好一阵,张恨晚感到自己的肩膀被重重拍了一下。
“被吓蠢了吧,还有更刺激的事,我被发现了以后啊,嘿嘿,”范长歌低下头来对张恨晚小声说,“我爷老倌还很高兴,讲我终于长大了,还和我一起看呢”。说罢他还把手中一张碟片晃了晃。
“锅是么子操作,你老人家厉害哒了啦”,张恨晚笑着说,但其实他长沙话一点也不好,只是和同学交流的时候会勉强挤出一点儿,和着笑容一起挤出来。
“小崽子,想看不咯”,范长歌听到我一直坚持用并不标准的湖南话,也改成了长沙方言。
“再说咯”,张恨晚笑了笑,“你个□□都没长全看个么子片”。范长歌啐了一口,也不再追问,径直走到前面的队伍里去,不和他说话。张恨晚今天已经是表现很好了,不过他还没有脸皮厚到要个黄片儿回家来乞得三两句对话的地步……表现得,很好吧,就这么表现吧,总会交到新朋友的罢,他自言自语道。
为什么要叫新朋友?想起自己下意识说出一个新字,光想想这“新”字背后的缘由,就让人胆战心惊。他不得怀念那个从新家走读上学的时候,爸爸会开车……还有隔壁单元11楼的两户家里的小孩,顶楼的哥哥,还有13楼那个胖子,叫什么来着,叫……对叫叶雨楼,学校老师的小孩,我们总欺负他来着……
张恨晚想回忆起那是什么游戏,明明只有几年,或者仅仅是一两年的光景,只记得依稀的几个元素了,有第一次见到让他被吓得半死的兔头,有火柴人大战,有一只死老鼠,有……还有爸爸。想到爸爸,他叹了一口气。队伍已经缓缓地走出了校门,走上了一条他们平时上学的小巷,巷子里有一条大黄狗在朝他们叫,把狗链子和栓子拉的滋滋作响。头上是操场边的树漏下来的绿荫,月光洒下来的时候总可以在地上描画出稀稀拉拉的影子。
小的时候可以根据这些影子想象出各种各样的故事,但是每个故事都是暖洋洋的,月光记忆中也是暖洋洋的,还有几声不知道是麻雀还是乌鸦的鸣叫,他们大概是立在马路另一端的屋顶,在清晨的时候那里会有各式各样的广场舞歌曲漏出来,比如荷塘月色,比如……真好笑,为什么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就会在另一个人的荷塘。
爸爸告诉他,世界上没有这么岁月静好的爱情故事,尤其是对她,他宁肯自己去摘月亮摘星星。“看那星星多么美丽,摘下一颗,把它送给你……”,他总会轻轻哼唱这首有些年头的《小薇》,然后不顾儿子“暴露年龄”的嘲笑,苍白的脸总会突然有些失神。啊,自己的母亲不是外国人吗,那一定是个中文很好的外国人吧,张恨晚忽然想早些长大,能够学会爸爸迷人的低吟,能够听懂父亲母亲的爱情,把它给自己爱的人。
学校秋游的队伍排成两列,低年级的学生男生女生手拉着手,高年级的学生则有些稀稀拉拉,一块男生一块女生地走着,有意和彼此隔开,张恨晚看看手上大大小小的划痕,有些很深,可能要留很久的伤疤,这都是当时的女生最爱的抱负淘气鬼男生们的方法,把自己的长指甲狠狠掐进男生的手上,留下一个个月牙形的血印子。再生猛一些的女生还会翻搅几下,或者直接用虎牙留下两排血洞。
张恨晚走的慢了些撞到了一个女生,那个女生又高又壮,瞪着他看了一眼,吓的他赶紧往前面急走了几步。突然他感觉自己脑袋像是被什么拍了一下,回头看时,又一巴掌从后面拍过来,这次有点疼。
女生中传出一片尖叫,有两个人远远地跑开好远,那个重的一下来自范长歌没错,那个轻的一下应该来自于曾旋,一个瘦高个。张恨晚瘦瘦小小的,平时经常被一群人摁在墙壁上打的头晕目眩,然后突然默契地散开,范长歌或者其他的大块头就在这散开的档口一段加速助跑压进来,撞得人五脏六腑翻江倒海。张恨晚从不还手,所以打了几次大家也就觉得没意思了。
但是今天范长歌感到自己老司机被一个小屁孩给教育了,所以突然又有了给他回头上一课的想法,就和曾旋一起撩了撩张恨晚。
“范长歌,曾旋”,张恨晚气的浑身发抖,沉默了片刻,出人意料地突然吼道,“有病吧,未必蛮好玩啊”!范长歌一愣,再反应过来的时候,一个拳头准确地砸在他的鼻梁上,他精准地挂了彩破了相。
几个和范长歌一起玩的刚想发作,班主任艾老师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
这是一个非常和蔼的年轻女老师,圆脸盘发,张恨晚觉得除开放学留校到6:00是家常便饭之外,其实这个老师还挺好的。班主任轻声安慰了范长歌几句,又从背包里拿出一点纸给他的鼻子塞上了,还拿出一张湿纸巾,沾上水,轻轻在范长歌脖子上拍了几下,血立马止住了,看起来鼻梁骨还没断,还好。
“范长歌、曾旋,我都听女生说了,叫你撩同学,活该”,班主任顿了顿,“还有你,张恨晚,一千字检讨,抄鲁迅的《风筝》三遍,然后……下星期一早请家长过来一下,还有两天就要期末考试了,是要好好整一下,你虽然成绩好,但不能光顾着学习,还要学会做人”。
检讨和抄课文专业户张某某在听到艾老师请家长这一声后,抿着嘴嘟囔着应了一声,等班主任走远,一丝恐惧流入心头。
奶奶会把这个事儿告诉爸爸吗?更可怕的是,如果老师把那个事……
更可怕的事儿在后头。过了一会班主任大人又来了,手上拿着她的手机,看样子刚想对张恨晚开口,就又接到了一个电话,看她忙乱的说些什么安慰的话,看对话内容应该是张恨晚的奶奶,显然奶奶的情绪非常激动。
“张恨晚,”艾老师挂了电话,平静了一会,说,“你奶奶要我告诉你,下个星期,你爸爸会来学校和我交流一下”。
张恨晚突然觉得脑袋中嗡的一下,被各种情绪塞满了。直到不远处校车在集合的地点响起不耐烦的长鸣,他才木木地跟上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