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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博物馆,讲解员和铜官窑瓷器 ...

  •   省博物馆,坐落在烈士公园的西边。
      张恨晚的爸爸说过长沙的烈士公园就好比纽约的中央公园,直到多年以后张恨晚真正在纽约的街头散步的时候,在大都会的门口,他才会领会这句话的含义。他会见到一个比这里大个几十倍的博物馆,见到更精美的文物,即使后来省博物馆扩建重修,即使星城的经济飞速增长,也不及纽约十分之一的壮观,可是他还是会想念那个中国中部的山水洲城,尤其是那件东西。
      但是他在那个2010年初的冬天,那场春游的自始至终,张恨晚的脑海中闪过的念头全都是和爸爸有关的所有的一切。
      爸爸他为什么突然要回来了,是因为我吗?这次他又要回来多久?
      然而这些念头都一闪而过了,因为,这次那个次次都能让奶奶向爸爸报喜的乖孩子张恨晚,打伤了自己的同学。虽然他经常因为忘记交作业、忘记带卷笔刀、收拾不干净卫生被老师留校抄课文,但是鉴于他的家庭和他的优异成绩,老师总是对他网开一面。
      可是这一回爸爸要回来了,回来的第一天就要去学校接受艾老师的声讨,他会不会觉得我是一个不让人省心的孩子?
      他思绪凌乱地走向博物馆,记得上一次来的时候,这里举办过一个叫“凤舞九天”的展子,有编钟、勾践剑、战国人物帛画等等重量级的展品来,似乎比现在更好看,但是他当时满脑子也是塞着别的东西,完全听不进这些东西代表着什么。
      当时爸爸说好了要休假回来,可是他那个叫什么咨询公司好像突然说要谈项目,然后爸爸只能打过来长途电话听张恨晚直播博物馆的景象。
      勾践剑是否有画册那样寒光逼人,帛画又是否和那本爸爸送的《西方美术史》中描述的那样栩栩如生,张恨晚似乎心中没有什么印象了。脑海中只剩下爸爸的话,所以似乎依稀记得什么吴越争霸,三千越甲可吞吴,记得爸爸说过,那把吴王夫差矛的主人,也是一个英雄。他还说,他死的悲壮,不像自己……爸爸说他自己什么,张恨晚不记得了,只是一些呢喃着的难懂的话。
      直到一脚踏上一块板子,板子猛地陷下去溅起一汪泥水,张恨晚才猛地被拉回到现实,然而现实和回忆的界限总有些模糊,因为他依稀记得上一次来这里的时候也这样被雨后的水凼子害过一次。自己真是不……唉,还有上上次,上上次的时候,大概是和爸爸来的罢?爸爸今天就会回来吗?他有没有变瘦,工作一定很辛苦,饭有没有……唉,自己又让他操心了。
      这么想着,好多回忆都一起被激发出来了。年龄久远的省博物馆土黄色的墙壁,活像……湖南大剧院,新年音乐剧,音符的海洋?海洋……那是海底世界吧,爸爸最爱带我去那里。
      一口气想了几十个爸爸,张恨晚觉得自己多半有点神经质,他三步并作两步地穿过狭窄的检票口,阴暗的大厅,走向马王堆汉墓的展厅。
      马王堆汉墓是二十一世纪初震惊世界的发现,长沙王丞相利苍嗲嗲和辛追娭毑的墓被发掘出无数的珍宝。里面出土了人物帛画、素纱襌衣和各种各样的漆器、金器、玉器,单单从仅仅重49克的素纱襌衣就可以看出当时手工业的发达……
      最让人惊叹的却是辛追娭毑的遗体,在潮湿的三湘大地居然历经两千年不腐不烂,皮肤出土时如鸡蛋光滑有韧性,胃中尚留有甜瓜籽数个。然而据说出土以后保存状况不怎么样,现在正在全力修复禁止展出了。
      “有些人就是无聊,人家都凉透了也要扰人清梦。有些东西如果能够不要提起,那就不要提起的好”,张恨晚记得爸爸这么对他说过。不知道为什么爸爸总是会因为这些奇怪的点发表一些奇怪的议论,不过这都不重要了,爸爸要回来了,虽然自己闯了祸老师要见家长,但是好久没有回来的爸爸确凿要回来了。
      走出马王堆汉墓的展区,整个湖南省博物馆的重点就算看完了,仿佛湖南几千年历史就留下这么一座墓似的。
      另一个展馆是展示湖南风土人情的,一般大家也就走马观花随便看看。这里面有湖南出土的青花瓷、金币等等,但是长沙天高皇帝远,地处化内与蛮荒相交之地,虽宋明多出学士,但绝少商业巨子,又湖南人多清廉勤俭,即使如曾国藩之高官,也少有雕梁画柱之物。
      前面的导游在滔滔不绝地讲着,也不管这是不是个小学生。
      实在是透不过气了,爸爸的事儿,这边嗡嗡毫无可听的讲解,真是让人头大。张恨晚转向之前走过的一个小展厅,在一个叫铜官窑的展馆面前停下。
      据说长沙郊区的一个镇子就叫铜官镇,现在过去还要坐轮渡,交通很不方便,听说河对岸的靖港正在发展一个古镇项目,下次和爸爸可以一起。听爸爸讲小的时候去过一次,但是店里没看到什么好看的瓷器,“少了点什么”,爸爸说,“我当时就觉得少了点什么”。
      少了点什么呢?张恨晚觉得爸爸真可恶,所有的话莫名其妙的只说一半,要么就加上一点他完全听不懂的暗示,每句话就像在象征什么,又欲言又止。
      张恨晚静静地从一件件瓷器旁走过,有唐三彩,有褐色的陶器,还有……
      还有,字,确切的说是一首首诗,跳动在一个个笨拙的瓷罐上。多少年后张恨晚依然记得那壮观的景象,这些粗糙的民窑,这些迁客骚人在际会乃至埋骨的地方留下的一首首诗,又或许从哪个妓女口中飞出的一首首诗,从哪个灵窦初开的小秀才口里吟出的一首首诗,或缠绵,或洒脱,或飘逸。字体也随性,也许这些陶工也不懂这些诗的含义,只是随意涂画,也许他们就是诗歌的创作者。
      一只瓦色瓷瓶上遒劲地写着:
      春水春池满,春时春草生。
      春人饮春酒,春鸟弄春声。
      张恨晚笑了笑,这个瓶子好是好,但是还是有点平淡无奇了。春水涨满春池,春草绿而春鸟歌唱的画面,是不足够引起人们的遐想的。张恨晚可以联想起那个破破的铁路区里的某个小小花园,也可以想起在乡下清明踏青的日子,又或者是春游时候在郊区的山中。喝酒大概是没怎么经历过的,但是对于古人来说恐怕也不是什么难事儿。
      一别行万里,来时未有期。
      月中三十日,无夜不相思。
      又是一首诗,听起来像是一个怨妇的诉说,大概是哪个妻子丈夫在外面打仗或者做官,隔了很多年吧,就像爸爸那样吗?但是我也经常会说,我很想爸爸,似乎这个人也不过如此吧。听说古人讲究弯弯绕绕的,这个诗似乎少了点意境,只是听到一个女人撕心裂肺地求丈夫回来。
      又看了两首诗,张恨晚心想,果然陶瓷上写的大多都是民间流传的歌谣,不可能有大家的风范。刚准备走开,见到旁边有一个高中生模样的男生,盯着一件瓷器。这个瓷器上面模模糊糊的有些字,做工也很不细致,艺术价值可以说并不甚高,和长沙窑寻常百姓用的瓷器比尚且有些黯然失色,更不消说和之前去故宫看过的那些皇家瓷器相比了。
      “你看看这个诗”,高中生忽然开口,看看这个“君恨……”他似乎是在念着壶上的诗句。话没说完,高中生忽然发现旁边的是一个系着红领巾的小学生,不禁微微皱眉,大概在思考对小学生来说这个话题是不是太沉重了。
      这时候张恨晚也注意到了壶上的字,从下面的介绍中可以看到,也是一行五言诗: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好诗,这是一首好诗,张恨晚只能辨别出这一点。在他眼前只能模模糊糊出现一个妙龄女子轻轻谈着琵琶,对身边人轻轻诉说,纤纤素手在百年的古琵琶上轻拢慢捻。是玉手在琵琶上弹拨,还是琵琶在玉手上轻轻挣扎?而旁边的男人两鬓斑白,听曲击节,微微叹息……
      他读中文专业的表姐经常和他讲诗,他也背过不少。上次给他讲过一段《琵琶行》,他觉得这个已经大概和那边很像的。如果不是天涯沦落人,怎么会相对戚戚?如果不是彼此生不逢时,又怎么会互相嗟叹?这个老男人和这个年轻的琵琶女存在的是爱情,还是仅仅是知音的知遇之恩?不,何必仅仅是爱情,何必仅仅是男女之情,还有可能,还有可能……
      “我想起了《琵琶行》”,张恨晚说。
      高中生愣了一下,“你知道《琵琶行》?”这是他们高二的课文,他们才学过,高中的必背科目,为什么他会知道。
      “你知道吗,我们学《琵琶行》的时候,我觉得很好。我把这篇课文拿给我爸看,我爸叹了好大一口气,告诉我这首诗,我的名字,还有这件瓷器,之间有着一个长长的故事”,高中生笑了笑,随即笑的声音断断续续的,渐渐变成了哽咽,“他……他叫我来看,看着,可他的故事还没说,他就,他……”
      后来一切真相大白以后,张恨晚了解到这时候这个高中生还有很多话要说,知道了那个高中生的爸爸准备和他一起从遥远的地方到曾经工作的地方来,可是没上飞机就病倒了,很严重。他爸这个时候已经很老了,已经到了可以做张恨晚爷爷的年龄了,身体一直很不好,是以前在湖南工作落下的病根。
      “我的名字”,这个高中生勉强停止了抽噎,“叫魏君生,君生我未生的君生……对了,你能给我……拍个照吗,我想给我爸爸看。”高中生大口呼吸着,似乎想快点掩盖令人困窘的悲伤。
      “用这个吧”,魏君生拿出一个看起来很高端的手机,屏幕中出现他们两个人的脸,是一个镜子吗?更神奇的是,轻轻点一下,他们两个人的脸就固定住了。
      “别傻站着啊,来摆个表情一起自拍吧”,魏君生又笑了,“告诉我爸我在这边还认识了人,不过是个小屁孩”。
      “啧”,张恨晚刚想飚出长沙话,如果是往常碰到曾旋这种货色,他一定会说,“你讲哪个是细伢子啊,你个乡里别”。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觉得发不出火,可能是因为这个人面善吧,像某个认识的人。
      晚上回到家,张恨晚还感到神奇,首先是和他一样傻逼的名字,哪个人和他爸一样无聊,起名字的时候直接用个东西就当名字。其次是这个动不动就开始哭的哭包,从三年级开始他就没怎么哭过,一个高中生居然在公共场合直接哭鼻子,真是奇怪。想着想着,他就不知不觉走上了那个灰暗的、充满着霉味的楼梯,一根细长的蜘蛛网不知道什么时候糊上了他的嘴。
      “呸”,张恨晚扭过头啐了一口,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下面那一层的楼梯上。
      爸爸回来了!
      张恨晚觉得脑袋里一团浆糊。在他人生中的12年时间里,从来没有一天像这样让人头晕目眩,他只觉得过了一年,或者一个世纪……啊一年以后就要上初中了,那还是不要一年好了。
      张恨晚脑海中出现几个人的脸,有曾旋的,有范长歌的,一个个都在猥琐地笑着。他们的家里都是铁路地头蛇,应该会继续在这里吧,说起来今天是星期六还是星期天,如果是星期天的话明天不就是星期一了,爸爸真的会去见艾老师吗……赵清清也会继续上这个子弟学校吗,老师会说赵清清的事吗?张恨晚只感到手上一阵疼,那是前天的时候赵清清抓下的印记,卫生所的医生说可能要好久才能好,可能会留一个很大的疤,可是比起疤还有一个更让人困扰的东西,那是……那是什么来着?到家了,爸爸在和我说些什么,今天那个奇怪的人好像在我的小灵通上留下了他的号码,他叫什么?
      张恨晚模模糊糊地听到爸爸在和奶奶说些……开始奶奶似乎还很高兴,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就吵了起来。然后奶奶又讲了什么,爸爸又和他讲了什么,他又回应了什么,晚饭吃了什么,后来的两个小时是怎么过的,他似乎模模糊糊的不太清楚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博物馆,讲解员和铜官窑瓷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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