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柳琴》苏沬雪

2、第 2 章

　　来人正是江楚卿，他一身白衣，就不似俗人。
　　像潘安在世，总有莺莺燕燕围在他身边。
　　他喜欢这么说自己。毕竟他还年轻，通常而言，白衣卿相，才子风流。
　　但他又不屑当那潘安。再怎么说，那个才子竟呆得死，非得寻那官宦之道，到最后，葬了年华送了命。
　　而他，江楚卿，只求与爱人携手天涯，此生足矣。
　　什么叫足？就是不贪不恋，快意而知足。
　　江南的烟雨美，幻妙不似人间之气，丝丝稠稠，像情人的一吻，冰凉凉点在你额上、脸上、颈上、眼上、唇上，无处不在。
　　这一场雨，像洗尽了繁华百年的奢靡和俗气，似乎连尘埃都带着清高，那原本艳俗的青楼之地也变得出尘，这二十四桥，更似琼楼玉宇，那么受待宫中的仙女呢？可求得一见？
　　江楚卿弹了弹发丝上的水珠，那珠儿一闪，光亮的，就逝了影儿。这一场雨，像是最名贵的丝绢，来了，格外清雅又高稠。他不由一笑。
　　江南啊！这真是个好地方。
　　——高高低低的檐。
　　——波波荡荡的水。
　　——稠稠密密的雨。
　　还有：
　　——弱柳扶风，娇花清蕊，又不失之坚韧。
　　无怪那乐天浅唱低吟，那三曲忆江南。
　　虽不喜乐天其人，但总归，江南是好的，不能不忆，即便想不忆，也只枉然。
　　楼上有了点响，兀自还想着的江楚卿别了头，就见了那抹绿意。先是一点儿，遂而转得稠浓，可这稠浓的绿却又绿得清，绿得淡，绿得雅，那绿意的主人未到，那绿已包裹了江楚卿。
　　江楚卿有些惘，他觉着这种感觉就像是整个江南，绿得稠然，雅得云淡风轻。
　　那女子的身影就带着这么一种绿意，从暗处一点一点浮现：先是足，再是腰，再是肩，继而是颈、是颚、是唇、是鼻、是眼、是庸懒挽着的青丝。一直看到了这最尽头，却还像没有完结般，意犹未尽，就往人心里钻。
　　青丝翩纤，像一场慵懒的舞；眉儿轻扬，像江南的柳；眼儿空灵，像江南的雨；鼻儿略挺，像江南的丘陵；唇儿清艳，像江南的娇花；颔儿圆滑，像江南的美玉；颈儿白皙，像江南的白瓷；腰儿肩儿瘦削，像足一贯的江南女子，盈盈不堪一握，惹人怜爱；还有那足，似乎只一个踏步，就入了你的眼，存于你的脑，踏入你的心。
　　这女子，这女子，似弱柳，又似清蕊。江楚卿不由痴喃：“能不忆江南？”

　　江楚卿轻念这话时，弄琴正走到楼梯的最后一层。她停下来，用力按了按发髻上的簪，仿佛它会掉下来似的。
　　她唤了一声“公子”，江楚卿方才缓过了神来，他爽然一笑道：“弄琴姑娘果不是俗世之物，倒是我失态了。”
　　“公子此言没得抬高了妾身。”弄琴圆滑道。
　　她点点下颚，惫懒道：“走吧！”
　　江楚卿也很有风度地为她撩了帘。
　　宝马香车。这是弄琴现在能想到的唯一一个词。她斜靠在车座里，嗅着紫澶木的香，颇恍惚地想起那个女子的话。
　　天下？这天下么？该有多大？可这样大，乱子也就多。她又何尝不知道这天下有多乱，当朝者何等荒淫，可她一介琴女，又有什么办法？这世道啊，人人也不过在夹缝中求得一生，而她，她不仅要顾及她自己，还要顾及她身后那些么人。那女子问她天下，这天下，她当真就没有去想过？就算眼下太平，可这太平，又保得到几时？她不由长长一叹：这世道啊！大抵也就走一步算一步吧？
　　弄琴以肘支在椅上，轻柔着太阳穴，她闭着眼，整个人就带着一分自在二分散漫三分闲适五分慵懒，可她的眉蹙在一起，是一声叹息，轻浅的，落入江楚卿耳中。江楚卿也叹了一声，勒住了马，说：“到了。”
　　弄琴理了理发，下了车。她举目四望，江岸边停了许些精致的马车，她不由想起了那句词儿，是怎么说的呢？是了，“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那么，又是谁，有如此排场？
　　顺着马车望去，是一条名贵的红毯，一路排到了江边，江上有三只画舫，两只排在一只两旁，衬托之意不言而喻。三只舫均是精致极了，不同于一般画舫，虽是小巧轻盈，可只往那江中一泊，就占尽了这满江的风景，别生出一份大气。船是轻点在水面上，似是一阵风就能吹着它划动，可它却是稳稳泊在水面上，好似扎在了江心，隔了这么阵雨儿看去，朦朦胧胧的，倒别又生出份氤氖。
　　颇有些任性，她就是不愿走那红毯上过。下了小雨，地有些泥泞，软软的。到底是春天，路边的树上已开了花，弄琴拢了拢枝，嗅着花香。
　　雨一打，落花点在她翩然的碧衣之上，碧里开出的一抹红，称着站在落阳里的她愈发清丽。江楚卿忽就觉得一种无比熟悉亲切的感觉击中了他，他努力想着这熟悉感如何而来，可痴痴着，脑子里却只是晏几道的词儿——落花人独立。
　　落，落，一切都这么缓缓地落下去：落雨，落花，落阳，还有……还有那个仿若一不留心就落入俗世的女子。
　　一切都在落，他的心，也在落，沉沦了下去。
　　落花，人独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