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2、第三十二章 折梅寄江北 ...
-
既要送余冉入宫,夜晚的癫症是要解决好的。
石虎对此头疼不已,着令洛楚飞要想尽办法,治好这癫症,否则入宫容易,却难侍君侧。
洛楚飞一口应承下来,私下与沈追商量,如何让余冉恢复常态。
沈追对余冉有愧,十分不愿他再入火坑:
“我们放了他吧。”
洛楚飞反问:
“以他现在的状况,你认为能独活无碍?”
“恐难。”
“那你可愿意照顾他一生?”
“不愿。”
“那放他去哪?”洛楚飞咄咄逼人,“再遇一个石虎?”
沈追一怔,洛楚飞又道:
“兵荒马乱,即便要放,也要解除他的癫症,为他找个安身之所吧。这样草率推出去,无异将家养的笼鸟放归山林,会死。”
沈追知他所言不假,又不想他被视作工具,便道:
“是我的错,杀了他爹爹,又占了他家里。”
“这桩我知。”洛楚飞波澜不惊。
“逼他逃亡,投靠棘城的评王府又被…”
“这桩我也知。”洛楚飞打断他,戏谑说,“你是他恨不能碎尸万段之大仇人。”
沈追便想,有什么是他不知的。
洛楚飞轻易拆穿他心思:
“别费心思了,你知的我知,你不知的我全知。还是想想怎么治好他。”
说这打开白园的锁,侧身进去。
沈追也跟了进去。
余冉仍像往常一样,一动不动地盯着树荫下挂着的那对雀儿出神。
洛楚飞走到他身后,撮起唇,捻了草棍儿逗那笼中雀,边问他:
“…今日可好些?”
余冉面无表情,半晌转头看他,咧嘴一笑:
“这雀想飞了。”
“飞哪?”
“飞山里,山里有巢。”
洛楚飞回头望沈追,对他摊了手,“这光景,你瞧着是好是坏呢?”
沈追不语,在旁的石凳上坐下。
洛楚飞便拉余冉坐到树下石台上,亲昵问:“想放了它们吗?”
“嗯,关着可怜。”
“那便放了。”
洛楚飞拔出剑将鸟笼提了过来,打开笼门,两只白翎雀呼啦啦地向天空里飞去,却并未远走,停在园中一棵参天的老槐树枝梢头,啾啾鸣啼。
“天渐凉了,放了它们,不是饿死便是冻死,可心疼?”
“不心疼。”
“你若像它们一样死了,可有人心疼?”
“没有人。”
听着两人对话,沈追不知怎的,莫名心酸。
遥遥地唤洛楚飞:“我有一个法子,不如试试?”
洛楚便问什么法子,沈追回忆道:
“以前在山里养过一只野狗,有一次它偷吃了九江的鸡,我便痛打它一顿,打得它卧塌不起。它因此便恨下我,有好些日子都不睬我,后来它得了疯病,我便在他面前杀了几只鸡,它当时倒地吐了白沫,我以为它死了,打算第二日将它厚葬,毕竟陪我许多年。可说也奇怪,一夜过去了,次日清晨它竟好了,疯病也好了。”
洛楚飞冰雹聪明,立刻想通关节,黑脸道:
“你想以毒攻毒?”
“唯今就只有这个法子一试,你在他面前假杀了我,或许他受到刺激,以前的事就都记起了。”
“有病。”洛楚飞拒绝。
“当然不是真的杀我,只是做个样子。”
“太凶险,万一他记起来,趁机报仇呢?再说,记起以前那些,于他有裨益?还不如忘了干净!”
“不这样,癫症不会好。”沈追亦知这是个极为凶险的法子。
“孽缘。”洛楚飞仰头望着树上的雀一字一顿说。
“或者你你不必参与,我自己来扮吧?”
“玩自尽?”
沈追哭笑不得。
洛楚飞瞧沈追那样子,由不得心软来做周全:
“你还记得他父的容貌吧?”
“记得。”
“好,既要做戏,就好好做,我帮你。”
花了两天时间,洛楚飞将易容来的材料全部准备齐全,要沈追仔细描述余霸天各个部位,又花功夫找来与他相似的衣衫,终于在这日成功易容成余霸天六、七分的身量面貌,尽管没有十分相似,但冷地打眼,足以乱真。又为了场景逼真,沈追从集市上买来了毛驴,立在洛楚飞身侧,竟有奇诡的效果。
沈追看着一人一驴的光景,忍不住发笑。
洛楚飞恼羞成怒,啐他道:“你杀了人父,还笑得出?”
沈追便不笑了。
余霸天奸(淫)掳掠作恶数十载,那一代山民皆不堪其扰。漠马帮做黑市买卖,但从不滋扰山民,从这一点上,尽管双方都是匪类,却有一些不同。
没有人报也有天报,沈追杀余霸天并无任何悔意,只是万没想到牵累了余冉,才心中有愧。这一层,他没有向洛楚飞解释。
这日傍晚,两人便在余冉面前摆开架势。
洛楚飞背着小布袋,皓首翁姿,倒骑毛驴在园内悠闲环游,毛驴的蹄子敲打石板地面发出哒哒的清响,一圈一圈,一圈一圈…的转悠,但沈追不给暗示,洛楚飞就不能停。
余冉蹲在石阶上闷声不响地望着这似曾相识的一幕,本来空洞的眼神一点点有了内容。
洛楚飞看不到余冉变化,担心这么转悠下去自己不晕也吐,便十分魔性朝他这方挥了挥手,粗起喉咙,临场发挥编了几句尬词:
“儿啊,为父去山外探病,不日就回,儿啊,你要听话,父带惠山来的泥偶送你玩,儿啊,为父身体欠安,太阳下山要来接父回山…”
沈追满脸黑线地听他叨叨咕咕,打眼瞧余冉眼中有光芒闪逝,便知这戏码渐入佳境。
于是暗示洛楚飞将这些尬词继续。
“哒哒…哒哒…”
夕阳如血,布满云霞的天空下,驴踢一下一下回荡在偌大的园内,台词念了一段又一段,实在没得好说,洛楚飞索性放开喉咙,有模有样唱起了山野小调,正是南地民歌——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
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
歌声清亮,仿若一泓幽幽的山泉水自远而近,缓缓地流,有如泣如诉,如哀如思,明是女子的相思曲,由年轻男子唱来,却别有一番寂寥滋味。
沈追痴了许久。
不时,听他又唱尾曲:
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
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歌声到此嘎然而止,毛驴“得——”地停下,沈追恍然醒悟,方提着剑纵跃而起,向他刺杀。
寒刃封喉,驴上人来不及反抗,在血光中栽落到尘埃里。
毛驴悲嘶了两鸣,四周一片死寂,刃上血滴入土。
“爹——”
余冉骤然扑了上去,埋在“尸体”上痛哭。
他抬首,沿着剑尖的滴血向上望去,那是他记在深处的面孔,年轻却残忍。
布满血丝的眼喷出仇恨,他从“尸身”上抽刀,向仇人头顶挥斩下去。
“杀——”
刀起而落,眼见大仇得报,却扑了空,不知何处来的击打,颈后一沉,晕厥过去。
“你干什么?!”
洛楚飞对着被自己一脚踹飞的沈追,厉声吼道,“为何不躲?”
沈追呆了下,从地上爬起,拍了拍身上尘,轻浅一笑:
“抱歉,忘记出戏了。”
“什么啊?”
洛楚飞摘掉假面具,朝他狠狠扔过去:
“你也得了癫狂症?幸亏我起得快,否则要到地狱去做冤死鬼!”
沈追稳了稳心神,拾剑在身上擦了擦血渍:
“快将他扶回房吧,也不知这法子奏不奏效。”
“奏不奏效也仅这一次,太凶险!”
洛楚飞尤在气愤,“搞什么?”
沈追故作轻松:“我见你也演得极好,尤其那首歌谣动听,我似乎在哪里听过,叫什么?”
“《西洲曲》,”洛楚飞平息下怒气,将余冉扛到肩上,甩掉胸前装鸡血的囊子到树丛里,转身说,“打小我娘就唱给我和楚英听的,你也听过?”
“有些耳熟,忘了是不是在南地生活时,我娘也唱过…”
沈追查看了下余冉的状况,所幸只是晕了过去,并无损伤。
洛楚飞便叹了口气:“别想那些往事吧。”
说罢他施展轻功飞身跃上塔楼二层,将余冉安置妥当。
半晌,复翻身下楼,拎着外面带血的衣衫,身上已换了件灰地青花长衫,脸、手均清洗干净,二话不说拉起兀自发呆的沈追道:
“走,喝酒去。”
“去哪?”
“明月坊,太子在那里设宴呢,列位大人都列席…他也在,我本找借口没去,但恐生怀疑,事也办完了,你也随我去吧。”
沈追便知他口中的“他”指的是石虎。
“你去吧,我守在这里,万一他醒来——”
“他醒来,有石木在,我早交办妥当了,”洛楚飞握起他双肩认真道,“今日这事,万不可向任何人提起,石虎也是,石弘也是,可晓得?”
沈追点点头。
又听他道:“你真把我吓坏了,不去喝一坛,不足以压惊。”
沈追这才略略放松,笑道:“也好。”
洛楚飞眉目一转,顺势将他轻揽入怀,却是肺腑之言:
“真让人担心,以后可不能这样了…”
沈追也未挣扎,看他身后有片叶悠悠落转,茫然道:
“秋天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