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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蒹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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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那时红裙若末世之焰,白衫如亘古之雪,顾盼间倾落一季秋水,他看见大片大片苍黄色的芦苇没去她的身影,她涉水而去。
他从不曾想到那一眼便至惘然,也从未料到此后一生他为她逐水而行,都再也触不到往昔她眸中的一点温暖。
——题记
一.
日暮家是世袭的射箭手,当然,日暮戈微是个例外。
戈微因此被爹不知严苛了多少回,也曾私底下责怪自己不济,然而终有一天她亦为此庆幸,是因为能遇到他。
犬夜叉记得那天他盘膝坐在齐水岸边的凉亭闭目凝思,凌乱的脚步声混着雨一起闯进来。他看着碧衣少女衣衫湿尽,狼狈地滴着水,发丝浓密地互相绞合在一起,那时他本想取笑她一番,然而她用力地抓住他的手腕,对他说:“带我走。”
她的眸子亮得逼人。
他没有拒绝,也无法拒绝,对着这样一张相似的脸。
二.
“为什么要逃出家。害我不能好好休息观赏景色,就得带着你一个累赘走。”
“爹要我嫁到吉川家。我不愿意。”戈微绞着手指,脸色苍白,两人筋疲力尽地讨论这场莫名其妙“奔求”的缘故时,已是十天之后。
“怎么会想到来找我啊?”红衣的男子神情不满,戈微哼了一声:“你不想带着我也随你便。”
“现在才要我不带着你!那这十天你家族的不断追杀怎么办!买药的钱怎么办!我错过浪费看风景的时间怎么办!”
“那……那我赔行了吧。”少女气势减弱。
“赔?我真看不出你拿什么赔我。”
犬夜叉讽刺的话语令戈微说不出话。女孩子裹紧了身上的衣服,低下头,拙劣地绣着一幅简单的画,这是她无聊行程中偶然找到的差遣,虽然技术和她射箭水平一样烂,也曾被犬夜叉嘲笑过无数次,她到底是不管不顾地坚持了下来。
房间里静下来。犬夜叉看到女孩子忽然沉默下去的表情,心里微有些不安,良久,戈微慢慢道:“我说要还你一定会还你,你放心好了,我说话从来比你算数。”
犬夜叉暴跳:“我说话怎么不算数?就怕你现在如丧家之……”
戈微的手被针挑破了,她眸中光华流转,忧伤真切。
犬夜叉心里隐隐一痛,闷声闷气地转过头,他推开窗,清新的空气混合泥土腐烂的气息一起扑面而来,雨声铮铮如琴,不远处是齐水岸滨,水色一脉浩淼,他想:齐水原来这么长,他跋涉千里,都还没有走完。
也寻不到你。
可她这么像你,连你回眸一瞬的忧伤,也像极了。
三、
很多时候,日子是无聊的,只吵嘴的时候,两人才会激动地满脸通红。
“切,女人,天天跟你说无聊的话会降低我的身份!”
“哼,你以为除了我还会有谁愿意跟你说话啊,半小不大的小——孩——!”
“我小孩……!你……你也永远长不大!”
“彼此,你不但长不大还智力低下!”
“你……你的箭术超烂!”
“你刀法丢到家了!这一路还不是我……”
“好啊,那你说说,你刀法好有人证吗?有物证吗?”
“……”某人语塞。
“没有还不承认,一点也没有自知之明……”
事实证明,跟女人,不然她是小孩还是少女还是芳华已去,跟她们吵架都是不明智的选择。
男子恼怒地把伞丢到雨里,吼了一句:“你一点也不像她!”
行程第三十天,一个月,齐水行完,行至蒙水,风雨如晦,戈微任雨水流至全身冰凉,才定定问道:“她是谁?”
“是伊人。”
犬夜叉红衣被雨淋得鲜亮,他侧身西望,神情罕见地落寞。戈微在心里对自己说:错了,他不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四、
有时义无反顾地去做一件事往往并不理智,而是头脑发热的产物。
戈微经常做头脑发热的事,比如说跟着犬夜叉逃婚就是一个鲜明的例子。
她第一次见到犬夜叉的时候是在院中练箭,战果自然一团糟,他一直坐在墙头直到出声她才发觉。
“射箭射得这么差干什么还射!”
这句话的结果自然换来成为少女练箭的新靶子,他用到轻易地磕开乱矢,直到她箭矢用完气急败坏地跳着脚又无可奈何时,他因大笑牵扯到伤口直直倒在院中,少女撕下衣裙帮他包扎,嘲笑道:“刀法这么烂还敢显摆。”
自此羁留在了齐水岸边很久,认得了“不打不相识”五个大字。
他如果不出声就不会认得她。
如果不认得她就不用带着她东逃西逃。
如果不东逃西逃也不会增加添新伤的次数。
可是一切只是如果。
时间很长,长到是一滴水成雾积雨的过程;时间很短,短到不过三个月后雨季就结束了。
他是那个在乱世中杀妖为业的人,她是一个为爱情伤心的普通女孩。
五、
昭水。
“你为什么总是沿着水走?”
“开始是下意思,后来成为习惯。”
“我还以为是因为她呢。”
犬夜叉抗着刀跪在凉亭的椅子上,两人的鞋子上全是泥,雨季的路并不好走。
他沉默一会儿道:“也算是吧。“
戈微将打错节的线扯掉,却越扯越紧,她恼怒道:“不绣了。”
“嗯?”犬夜叉没有回答,随意一嗯。
雨冷冷的。
“已经两个月了,我跟着你原来这么久了,什么时候雨季才结束啊。”
“快了。”
“诶。”戈微将手伸出凉亭前接雨,寂寂道:“我喜欢你很久了。”
犬夜叉像从长时间里呆在水里突然一个猛扎子浮出水面,他回头怔怔道:“什么?”
“我喜欢你很久了。”
碧衣少女站着离他很近,又像很远,那景像日后脑海定格成了水印,伴着雨声——
叮零叮零。
“我……我……”他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
“你有一个伊人,我知道。她涉水而去,从未归来,那么,我有很多时间等到你的答案吧。”
犬夜叉知道无望的守候和追寻是多么痛苦的事,他干脆道:“不。”
她抓住他手腕,像逃婚那一天一样,紧紧地,像押上所有的赌注,眼眸晶亮。
“我会等到一个答案,只要一个答案。”
他一直以来是否也在这么无望地追寻一个答案,只要一个答案。
六、
难得的一个晴天,所以两人心情都很好。
昭水附近是扬城,曾是通邑四方的繁华大都,然而因战乱和妖乱,这城市已萧瑟了不少。
两人乘兴游玩,可惜半路下了微雨,戈微皱着眉说要回去,男子登高俯瞰昭水,正心旷神怡,哪里同意,被少女吵得不耐烦道:“要回你回!”
雨要下大了。
他没有听到少女如往常一样气愤地顶回来,叹声气回过头,她呆呆地看着他。
雨真得下大了。
“算了。”他最终心虚地低下头,闷闷道:“我们去那边躲雨。”
他捉住她细弱的腕向前走,没有看见她掩着嘴偷笑。
两人进了一家小酒店,店小二迎上问:“客官你要什么?”
“你们者有什么酒就拿什么来好了。”犬夜叉本想说“拿三十年的醉生梦来”,但是现在已不复盛世。
他喝过十年的女儿红,二十年的竹叶青,三十年的醉生梦,四十年的西凤白。
他到底活了多久,却似乎永远都是少年模样。
“爹说过喝酒喝太多不好。”戈微一本正经道,犬夜叉不理她,自斟了一杯,酒淡而无味,他侧头看了看,店家神气潦倒,他想:大概是本钱都快赔光了,给酒兑了许多水吧。
人活着真不容易啊。
“别喝了。”戈微在他连灌十碗后拦下他,他挥挥手道:“不要紧,醉不了。”
说着流下泪,震住少女。
最后自然醉得一塌糊涂,戈微扶着他上楼,问帮忙的店家:‘这什么酒啊?“
“凉酒。“
半世潇凉。
——这一生寻寻觅觅,饮尽风雪,看尽浮世,都再也找不到你。
我已经活了多少年了,我记不清了也不愿意记,可是我记得五十年前你一次回眸。
我找不到你找不到你……
心怎么不凉。
七.
“你离开我吧。“
“不,我说了要等一个答案。“
“这里是归水,你在这里会得到同样遭遇的女子的帮助,不会饿死的。“
“我说了要一个答案。“
“那这就是答案,你走吧。”
“把你的答案说清楚!”
“好,我一点也不喜欢你,我带着你是因为你很像她。”
两人互相对视着对方。戈微的眸子渐渐黯淡,她将一幅帛扔给他。“我欠你很多东西,还不清了。”
“不,你走了一切自然还清。”
“是吗?”她落寞又讽刺地笑笑,问:“最后问你一个问题,她到底长什么样呢?”
“我不清楚。”
戈微转身离去。
“五十年前我遇到她,那时这个小镇还没有呢,我在归水这边,她在归水那边。那天早上起了很大的雾,掩住她的容颜,我只看到那时她红裙若末世之焰,白衫如亘古之雪,她的轮廓和你很像。”
雨“哗哗哗哗”,哗的无边无际。
少女的身影早没进铅灰色的雨里,如同她当年没进苍黄的芦苇里。
他展开丝帛。
帛上什么也没有,只有拆了又拆,缝了又缝,乱七八糟缠成一团的灰线。
他还没有说完呢。
——五十年前她在雾里一次回眸,眸中有尚未褪去的温暖,那温暖不是对这他的,却让他失了自己,半生作茧自缚。
然后呢。
然后她眸中温暖迅速冷却,挽弓搭箭,一箭朝他笔直射来。
嗖——
她是灵力强大的巫女,他是半妖。
他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只记得她转身离去时芦苇摇摆分合。
彼水之岸,茫茫如雪,红裙白衫,容颜隐没。
她到底长什么样呢?
谁晓得。
雨季结束了,雨停了,现在。
八
三十年的醉生梦。
凉酒。
盛世已复。
犬夜叉坐在酒店里:“那你们这最好的酒。”
他的刀已经锈了,人也落拓清瘦不少。
店家喊声“来嘞。”殷勤道:“这是三十年的醉生梦,客官慢用。”
犬夜叉欣喜地灌了一大口,喝完之后神情沉默下去,他就这样一直坐到人来人散,店家收拾东西时才发现他注视着酒不语,不由问道:“客官,怎么了,这酒有问题?”
“不。”失神半天的男子摇了摇头,轻声道:“三十年了。”
三十年过去了,你也应嫁作人妇,儿孙绕膝了吧。
“酒喝了三十年,味都淡了。”
“厄……那客官要不要换种酒?”
“好。”他想了很久道:“有没有淡而无味的酒。”
凉酒,半更,黯烛。
他已经喝了很多酒,小杯小杯的,一个老人带着一个女孩子从门外走进,问他:“客官要不要听曲?”
“好。”
“听什么呢?”
他在酒里看到自己黯淡的眼,如同戈薇当年离去一样黯淡。
“蒹葭。”
“从中州那边传来的曲吗?那曲听多了不好,且如今盛夏,蒹葭霜天里听才有味道啊。”那老人说。
他将钱放在老人手中的破碗里,寂寂道:“我全身的家当,就听这一首歌。”
破碗里泛黄的五六个铜板转了几转终于静下。老人说:“好。”老人推开小女孩,吩咐道:“你吹埙去,这曲子厚重,你声音太嫩了,人也太小了,唱不来。”
小女孩默默地吹起埙,这回转千年苍凉的声音响起,悲切未央的爱恋,有人冷漠如初挽弓搭箭,有人儿孙绕膝家和美满,他不该去打扰她们任何一个,他是一个乱七八糟的人,如她当年还他帛画,乱七八糟拆了又绣的是一条河,河怎么绣的出来,就像他当年去追寻一个只看过一眼还没看清相貌的女人,她永远在水的那边,永远,他过不去她不会来。
“蒹葭苍苍,
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
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
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
宛在水中央。”
她从来离他很远很远,她已离去很久很久。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