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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听琴 ...

  •   桃下馆的姑娘围绕着馆主的大宅子,散居在升平坊内。解玉的宅子在永思弄的最里间,马车只能寄放在街口的人家那。

      “屋子狭仄鄙陋,怠慢将军了。”解玉将司马长风迎进堂屋。堂上有一条长案,下面摆放着四张靠背椅,只有其中一张上面放了一块银红撒花半旧缎面坐垫,想来是主人常坐的地方,解玉请司马长风在椅子上坐下,然后又连忙点了两盏灯,屋内一下子变得亮堂堂的。

      解玉辞去,到东厢房更衣,司马长风则细细打量着这屋子。解玉的宅子勉强能算是个一进院落,但面积却小了许多。堂屋里没有多少家具,不过明间里的一条长案并四把椅子,西次间里一张榆木圆桌,东次间里摆着一张大书桌,南面和东面都是顶天的书柜,桌子上也累着许多书。屋子里唯一的装饰,就是长案上那只土陶花瓶,里面插着刚剪下的腊梅花,大部分都还打着朵儿。

      “你家姑娘的屋子真素净。”司马长风一边接过香山递来的热茶,一边说道。

      “来往客人,不知送了多少金的银的,全让娘子锁柜子里了。要说这桃下馆的姑娘里,我家娘子得的赏银并不算少,可屋子却最小最偏。镇日里说什么‘金银夺人志,温饱长可足’。要我说呀,就是钱太多给憋着了。”香山是个话多的小丫头,但司马长风却显出了十分的耐心。

      “不知香山姑娘的山,是珊瑚的珊,还是姗姗的姗?”司马长风问道。

      “将军叫我香山就成了,什么姑娘不姑娘的。我哪个珊也不是,是青山的山。”香山对于司马长风,倒也不很畏惧。

      “倒是新奇。”司马长风放下茶杯。

      “可不是嘛?我还希望是将军说的那两个珊呢,这个山哪像个女孩子的名?可娘子非得喜欢香山居士写的《琵琶行》,说很是合她心意,便给我取了这个名字。”

      白居易的《琵琶行》吗?司马长风手指轻抚着杯身,若有所思。虽有着“一曲红绡不知数”的荣耀,但心里常怀“去来江口守空船”的戚戚是吗?司马长风心里一时涌起些许怜惜。自第一次见到解玉,司马长风就对她的清高姿态起了几分敬意。而刚刚这一路走来,这个姑娘的洁身自好、甘贫自守、宽厚下人和雅擅诗书,则令司马长风好感陡增。

      她就似墙角里凌寒而放的数枝寒梅,噙雪点点,含香幽幽,姿态楚然可爱,又不失傲骨嶙峋,于万般柔情中有一段坚守不屈,与当年冷艳如霜却心怀柔情的上官燕有异曲同工之妙,都让人忍不住生出呵护之情。

      “司马将军。”解玉抱着琵琶,推门而入,向司马长风行了个礼,然后缓缓起身。

      一室明亮,解玉又没有带面纱,司马长风借她起身之机,将她的面容看了个仔细。解玉的脸型和上官燕很像,一样的瓜子脸,五官位置和上官燕也很是相仿。但论及五官秀美,则比上官燕逊色许多,尤其比起上官燕那一双澄比旻空、幽若秋水的眸子,解玉的眼睛实在太过平凡了。

      解玉之貌虽不能和上官燕相提并论,但也算得是个清秀女子。眉尖微蹙,笼闺愁点点;明目流转,又横生一股通达。既有自怜身世、忧虑前途的愁思,又不至于画地为牢、踌躇不前。

      司马长风还注意到,解玉换下了献艺时的衣服,头上仅有两支菊花木簪,身上一席湖绿布裙,就像个农家女儿,但又多了几分灵秀大气。

      “解玉无名剑宝马可赠英雄,只能以一曲《观天问情》来聊表谢意。将军今日解困之恩,解玉永铭于心。”解玉坐在香山搬来的凳子上,脊背一如往常挺得笔直,螓首低垂,玉手抚琴,拨弦调音。

      司马长风闻言心下一动,问:“这观天指的可是观天峡?”

      解玉没有言语,只是信手拨弦,曲调已生。

      铿锵有力的琵琶声,在别人听来是刀光剑影、来往无情,可司马长风却从那好似不经意的推挽扳撞中,回想起了当时自己的纠结、不忍、无奈、愤然问天的情绪。

      那时的他,身处在杀家仇深、儿女情长的维谷之中,进退不得。他的眼前,一会儿是母亲和弟弟倒地时的满幕血红,一会儿是上官燕望向他的澄眸如水。他的一次次挥刀相向,都偏了要害几寸;而上官燕的剑光如雪,也向来只是从他鬓边险险掠过。

      虽然是生死一线之机,但他内心却无比幸福,那种心意相通的相恋相惜,让他内心涌起从未有过的喜悦。早知有今日的龉龌,倒不如当时命丧观天、留此长情来得好。

      琵琶声在龙魂凤血合璧之后,曲调转低,琴声掩抑,悲愤激昂处,断续难为继。那一声声,问情、问天、问人间正道。至亲何为欺?佳人何为仇?命运何不公?他本该是当朝太傅的长公子,身家显赫,父慈母爱,封侯拜相,一世安乐。为何上天为何要如此待他?不仅让他家破人亡,他他所敬重的、所在意的,所深爱的人更一一背叛他?义父是他的杀家仇人,生伯为了维护玉竹到死才说出真相,好友欧阳明日破阵害死自己唯一的亲人凌风,现在连上官燕也……

      司马长风随琵琶声促,悲愤难抑,手下一紧,瓷杯碎裂。

      “将军!”解玉一声惊呼,丢了琵琶在一旁,连忙冲上来拉过司马长风的手,不顾瓷片锐利,一一拣到一边,然后又唤香山拿来创药纱布等物事。

      “将军心里竟这般苦吗?”解玉将包扎好的手轻轻放到高几上,眼睑低垂,声音悲戚,几欲泪下。

      “是姑娘的曲子太好,让长风想起往事了。”司马长风见解玉一脸关切神色,声音中饱含伤心之意,心下一暖。

      “那日观天峡一战,解玉有幸得以旁观,将军和公主的龙凤相随真是羡煞旁人,回来后便做了这首曲子。只不过解玉自小身世悲苦,情怀感染,曲调难免抑郁。以后若能有幸再为将军弹奏,一定换首欢快些的曲子。”解玉缓缓抬起头,微润的眼眸映着闪烁的烛光,一时间竟有些上官燕的神韵。

      “那日在怀冰楼……姑娘为何?”司马长风有些心动,鬼使神差地问出了这个压抑在心中的问题。

      解玉美目瞪大了几分,显出微微吃惊的神态,转而一笑,带着苦意,道:“解玉虽洁身自守,但终究是卑下乐伶,不敢与将军太过亲近,怕惹了闲言碎语,污了将军名声。更何况……”解玉稍稍停顿了下,目光不自然地转向一旁,轻声道:“公主若知道了,怕会不开心吧。”

      司马长风闻得她如此为自己着想,很是感动。听到“公主”一语,则腾起一阵莫名怒火。怕她不开心?那她重赏凤玘时,又岂在意了自己的情绪?欧阳明日和凤玖箜篌长箫相和,她还不是巴巴地留在了燕王府?凭什么自己就不能和解玉相交?她不慕富贵、乐贫守节,比许多人不知道高到哪去了。

      “将军,雪停了,再过一会儿,怕是参加夜宴的姑娘们都要陆续回来了,您还是早些回去吧。”解玉一边收拾药箱,一边低声说道。言下之意,是怕人瞧见了司马长风从升平坊出去,毕竟这里住的多是烟花女子。

      司马长风剑眉一皱,犹豫了一会儿,道了声好,转身出门。

      “将军。”在司马长风要迈出门槛的那一刹那,解玉突然唤了一声,司马长风身形一顿。

      “奴家,字清玦。雪天路滑,将军慢走。”解玉的声音轻轻落了下来,隐入了雪里。

      解玉,字清玦,美丽的姓名,如同雪天里落在掌心的六芒花,晶莹剔透,折射世间繁华。

      司马长风在巷口人家处牵了马,刚出永思弄,还未上马,步伐当即一滞。

      柳烟巷里停着一辆紫檀香车,占了四分之三的巷道。

      白蹄乌驹,零陵府徽,这是上官燕的行辕。

      司马长风一时进退不得,背后生汗。

      “将军莫怕,是我。”低柔的男音带着调笑的意味。但见两只白玉小手一左一右拉开了车帘,车内暖暖灯光下,曾芥带着那让司马长风恨得发狂的浅笑面庞,端坐其中。

      车夫立刻移来铁木台阶放好,两个青袄小童挂好车帘,扶着车辕跳了下来,在台阶一左一右各持一盏四十八颗夜明珠攒成的八角宫灯恭候着。

      曾芥穿着一袭翠云裘,施然而下,那裘衣为孔雀翎毛夹杂金粉织就,在夜明珠柔和的光芒下光华流溢,称得曾芥整个人在暗夜中熠熠生辉。

      “杀人,可不是什么好方法,尤其,是杀了我。”曾芥接过一盏宫灯,走到司马长风身边,瞥了一眼他按上龙魂刀柄的手,笑道。

      “你待如何?”司马长风冷声而问,寒意比风雪更甚。

      “司马将军跋山涉水而回,一路甚是辛苦,芥殷勤来探,将军何以如此紧张?”曾芥不改浅笑。

      “你以为我会信你的话?”司马长风回道。

      “芥只带了一个哑巴车夫,两个耳聋小童,这等诚意,还不足以取信将军吗?”曾芥道。司马长风闻言望去,但见那车夫和小童都垂手立着,默然无言的样子。

      “你要说什么?”司马长风试探道。

      “我要说……”曾芥向前迈了一步,和司马长风错肩而立,道:“时至今日,将军还以为,将军和燕王与燕主的亲疏有别,是因为权势的缘故吗?”曾芥语带浅笑,却说得司马长风心下一惊,这等想法,他也只向方旸倾诉过。

      “燕王现在有的,不过是风雨飘摇的吏部和兵部,还有随时可能被斩于阵前的陈汤。但燕主还不是万水千山地赶了回来。” 曾芥侧过头来看着司马长风,道:“将军不过是不想承认罢了,燕王所恃,是和燕主儿时的感情。”

      “我不可能叫燕儿把从前都忘了。”司马长风有些发狂。那远在十七年前的记忆,是他所无法追及和改变的。

      “燕王有所恃,难道将军就没有吗?总角之交不过是儿时晏笑,刀剑情深却是恩师所望、江湖共知,将军这是……守着金山哭穷。”曾芥手中的灯光照在龙魂刀柄上,那盘龙错结,当真是分外狰狞。

      “你为什么要帮我?”司马长风转过身来对着曾芥。

      曾芥微微一笑,道:“因为……将军比起燕王,实在好对付多了。”

      “你!”司马长风一下子抬起刀鞘。

      曾芥抬手轻轻按住刀鞘,意味深长道:“将军既与人做了一回刀子,再与我一回,又有何妨?”言罢,提着宫灯,缓步走回了车上。

      独留司马长风一人在寂寂雪夜的朗月之下,面色苍白。

      注:
      翠云裘:即孔雀毛织成的大氅。与《红楼梦》里贾母给贾宝玉的雀金裘是同样的东西。不过这样的工艺早在公元五世纪的时候就出现了,唐朝的宫廷里也有相应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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