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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像她 ...

  •   燕王府,西苑。

      罗幕纱帐,红袖幢幢;暖熏幽光,丝竹靡靡。

      手持腊梅的舞姬,踏歌而行,随律旋身,水袖低低掠过榻前,留下香风阵阵、眼波粼粼。

      梨花榻上,紫袍斜卧,势如远山,垂眸无波,星聚眼底。

      “赏。”他微微侧头躲开袅袅散开的脂粉香味,目光落在牙盏中那一抹无波无澜的琥珀色上。

      侍立在一旁的华服少年向后轻一挥手,便有侍从捧着放着十二支嵌满红绿宝石的累丝花钗送到候在一旁的舞姬跟前。

      若在平常,少女们必当为这重赏心花怒放;可是今日,她们的目光里或多或少都流露出了失望。

      她们跪地谢恩,一声“多谢燕王赏赐”如低吟清唱,娇啼婉转。

      斜卧在榻上的欧阳明日,似也感觉到少女们的失意,他缓缓抬起头来,引得众人神色一时明亮起来,又在他目光逡巡下娇羞地低下头去。

      欧阳明日的关注点最终落在了屋子西北角、那个怀抱琵琶的姑娘身上。

      “清玦。”欧阳明日这一开口,众人一惊,纷纷回过头去看那个垂头抱着琵琶、将自己藏在房柱阴影之后的青衣女子。

      解玉虽在帝京乐伶中并不是最出挑的,但也是芳名远播,并不是一个有意遮掩风头的人。

      欧阳明日召众多乐伶舞姬于王府西苑,或是风月榜上的前三甲,或者风光不在的没落人,没人知他是何心思,但无一不卯足了劲装饰打扮自己、敬出拿手绝活来。毕竟,纵使因罪被囚,面前这人单靠皮相风姿,也足以令天下女子倾心。

      唯有解玉,虽说妆容清雅,却又似蒙着一层暗淡,好像竭力想把自己隐藏起来。众人一开始还喜少了一个对手,不料竟叫她剑走偏锋、得了青睐。

      解玉抱着琵琶,从凳子上缓缓滑落下来,簌簌如一片青叶飘零至地,跪在当场,道:“燕王。”

      “过来。”欧阳明日目光沉沉,众人则一时充满嫉妒。

      解玉抱着琵琶,缓步上前,在离欧阳明日还有三步远的地方,又跪下了。

      “过来侍酒。”欧阳明日耐性十足,倒是原本远远陪着的桃下馆馆主碎步急急上了前来,姿态端庄却又强硬地拿过了解玉手上的琵琶,轻轻将她往前推了一下。

      解玉揽裙跪到榻侧,低垂着头,伸手去拿温在火炉上的酒壶。

      “看来,清玦,心不悦吾。”欧阳明日并没有接过酒杯,这一句之下,一室寂然无声。

      解玉只得双手捧杯,抬起头来,眉宇虽已舒展开来,眉间却留下浅浅的川纹。

      “你明明可以更像她的,为什么不?”欧阳明日轻声道。解玉今日刻意画弯了眉毛,圈了一泓春水盈盈,惹人怜惜。

      解玉闻言,身躯一僵,恐自己对司马长风的图谋已为欧阳明日所知,但又不敢妄言,心下惊颤,身子微微发抖,一下子就要跪伏下去,却被欧阳明日早一步以长箫止了身形,沉默了一会儿,才声调平平道:“你当真如此喜欢他?”

      解玉为欧阳明日这冰冷又诡异的语气所摄,连忙跪着退行了两步,躬身伏在欧阳明日榻前,打着颤的脊背像池面一圈圈荡开的涟漪,又像被风吹拂过的一层层青穗。

      欧阳明日落在解玉身上的目光深邃渺远,不知在想些什么。

      “凤玘、凤玖到。”门口一声轻唱打破沉默。

      青裳在前,霜衣在后,相距不远。

      “碎玉轩凤玘携师妹凤玖参见燕王。”走在前头的凤玘方要跪下,就听欧阳明日道:“公主既赏了玄玉令,这满朝上下,除了陛下,你都不必跪的。”

      “多谢燕王。”凤玘知若强行行礼便是折了上官燕的面子,便作了个揖,跟在他身后的凤玖则福了福身。

      “阿玘可是怕我会欺负玖娘子?”欧阳明日只召了凤玖,并没有召凤玘。

      “师妹言语不便,恐侍奉不周,玘故随行,请燕王赎罪。”凤玘言罢,又行了一礼。

      “上次在碎玉轩就很好,可是来了王府不适应?”欧阳明日目光落在凤玖身上。

      她一身霜衣,挽着水蓝披帛,怀抱一架蝶舞明兰竖箜篌,清雅悠然,遗世独立。

      容貌虽为面纱所遮掩,通身光仪却照耀满室,众人头上珠翠灿烂、脸上容光一时间都被压了下来。

      凤玖摇摇头,垂首敛眸地站着,并不看向欧阳明日,欧阳明日莫名有些不悦。

      “都下去吧。小楼,换新酒。”众人虽心下不服,但也不敢造次,只得行礼告退,路过凤玖身边时忍不住斜睨一眼,却也不得不服这幽然生光的仪度。

      “阿玘,你也下去吧。”欧阳明日道。

      凤玘微微侧首看了身后的凤玖一眼,见她依旧垂首而立,巍然不动,只得行礼告退。

      待侍从上了新酒退下后,这一室之内,唯剩二人。

      “过来温个酒吧。”欧阳明日语气和缓了很多。

      凤玖缓行上前,跪坐到放着温酒器的矮几边上,将手中箜篌放到一侧,然后伸手就去拿酒壶。

      腕间镯子清脆的撞击声则叫她一下子回过神来。

      凤玖惊得心智身形俱是一晃,面上却竭力不显出来,只装作紧张之余强撑镇定的样子,右手稍稍偏了方向,自壶柄旁缓缓落下,落在了用来夹话梅的竹夹上。

      “不必加梅子。”欧阳明日的语气不如方才柔和,凤玖则在内心长舒了一口气。

      “她送你的镯子?”这对在烛光下似有水纹流动的翡翠镯,欧阳明日曾见到过,而且,刻骨铭心。

      凤玖点了点头,拿起酒杯要递到欧阳明日手中。

      欧阳明日并没有接过,只是一直盯着凤玖的手看。

      直到凤玖手上耐不住酸,微微将酒杯向前递了递,欧阳明日才回过神来。

      “去弹一曲吧。”欧阳明日接过酒杯,然后吩咐道。凤玖颔首,拿过箜篌,回到大堂之中。

      她抬眼向欧阳明日望去,眼波如水,波光粼粼,带着询问。

      “随你喜欢。”欧阳明日一对上这眼神,又恢复了方才的柔和语气,甚至还要更温柔些。

      凤玖纤手拨弄,琴声续续传开。

      教坊女子多情,最爱的却是从一而终的故事。这是坊间女子自谱的一个曲子,时常有人弹起,讲的是那个很古老的故事,一个叫做尾生的年轻人,在月下相遇了一个美丽的姑娘,他们约定了在桥梁相会,姑娘迟迟未至,河水层层涨起,尾生抱柱不走。

      女子爱这样的专情,给了一个双宿双飞的结局,凤玖却弹不出来,她一次转手拨弦,便是一层河水漫涨,仿佛整个东海都倒灌而入了,但依旧可见尾生眸中的期盼与清亮。

      可以说,这代表着不绝的希望;也可以说,尾生其实已经溺死在了这个永世的梦中,不得解脱。

      欧阳明日玉手一挥,空杯滚落到了角落里。他执起身前矮几上的青瓷壶,给五个杯子注入高低不等的房陵酒,抽过一支象牙金角箸,叮叮当当地敲击着,看似随意,却与箜篌声声相和,一步步解开了那个囚禁之梦。

      河水终究淹没了尾生了的头顶,发冠的飘带在波浪中上下沉浮,眸里的清亮被冲刷成一河破碎的星光,然后一点点摇曳升腾,挂到了无尽的苍穹之上。

      箜篌之声转低,渐不可闻。凤玖给不出结局,也不知道该给出什么结局。她弹这首《尾生曲》,只是因为这与他的等待何其相似。只不过,没想到,欧阳明日却直接许下了这恒久不变而无所不在的守护,既是了却,又是未绝。

      如果我连守在你身边的资格都失去了,那请让我变成这漫天的星光照拂着你。

      “阿玖,过来。”欧阳明日丢了牙箸,抬手招凤玖过去。

      凤玖原本要跪坐到矮几边,欧阳明日却抬手示意,让她坐到了身前的脚榻上。

      欧阳明日抬起手,先是在半空中停留了一会儿,然后缓缓落下,指背隔着面纱,轻滑过凤玖的脸廓,依稀可感到底下的坑洼不平,是旧日灼烧之后的伤口。

      凤玖身子一僵,既是心中泛虚不敢躲,也是无法动弹不能躲。

      欧阳明日轻轻扣住了凤玖的下巴,迫使她正视着自己。

      拨开那如云似絮的畏惧,欧阳明日看到了一泓宁远静深秋水,托着半叶艳红欲燃的落枫,那最是厚重无言的深情里,带着最为热切殷勤的爱恋。

      “你很像她。”欧阳明日的目光在凤玖的眉眼间流连,又仿佛透过了这眉眼在看些什么。

      “但她从来不会这样看我。”或许,只有过一次。

      “凤玖,我无法为你医治。”欧阳明日言语中带着歉意。

      凤玖摇了摇头,趁机挣开了欧阳明日的手,缓缓低下了头。

      “你下去吧,也叫他们都回去吧。”欧阳明日躺回榻内。

      凤玖揽裙而起,偷睨了一眼,只见他眼底一时聚了愁云,满是倦色。

      凤玖,我医不了你;因为若医成了,你只会成为另一个她,这不是幸事,而是灾难。

      这样的眉眼轮廓,在我心里,只会是她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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