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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章五 序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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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海的雾期约在三四月份,今年散得早些,海上天光已澄明。朝阳的金辉在海天尽头铺展,刺得人有些睁不开眼。六条大船排成一列,跟在一条不大不小的船后,扬帆而行。
不知是谁提出的主意,用十一条垂水的铁索连起了七条船,一来联络交通,二来担心雾气尚未消尽,如此以防船队失散。这两个理由却实在都很牵强。能走铁索在邻船间往来的人,多半也不必要这么根绳桥辅助;而后者更是奇怪,简直好像已笃定了会有这种变故发生。
陆小凤从陈太公那里打听来,说这是海南剑派那位蒋中明少侠的提议。
“那也许是他师父江锋余的意思。”燕歌若有所思道,“上一次也许就发生过这样的事。”
“江锋余……”陆小凤躺在铺上,懒洋洋地翻了个身,“我听说过,上次就是他拿到了云中岛的路线图?”
燕歌道:“他从云中岛回来,十五年后,成了海南剑派最年轻的一任掌门。”
陆小凤嗤笑一声:“不到四十就当上掌门,的确年轻。”
忽然响起一道急促的脚步声,经过走廊,停在第三个房间外。接着是敲门声。
“师兄!蒋师兄!”
陆小凤猛地翻身坐起,和燕歌对视一眼。燕歌快步走去打开房门,探头望去。
走廊里回荡的鼾声戛然而止,应答的却不是蒋中明,而是与他同屋的封老板。
那穿着云纹长袍的少年一愣:“你……蒋师兄是在这里吗?”
“他在里面。”封老板和气地笑了笑,侧身叫道,“蒋公子,你师弟有急事来找。”
他竟主动走到外面,让那少年进了屋,又带上门。
“出什么事了?”
隔壁的房中,花清露也正在问花满楼。她坐在桌边,对镜描眉,却是要将自己的眉形向柳月白改化。
他们选择这条船,就是为了避免遇到熟人——无论是认识他们本人,还是认识柳月白和柳云修。虽然被人认出也不是特别要紧的事,但麻烦当然还是能少则少。
只是……
“海南剑派的船上死了一个人。”
花满楼回答。他就坐在自己的床上,却好像还是将隔壁刻意压低的说话声尽数听了去,面色先是变得严肃,一会儿又有些古怪。
“船上有公门的人介入调查……死者是蒋中明的师妹。据说已有了眉目。”
“这就有了眉目?”花清露在左耳垂点上一颗痣,不甚关心地应话。
“那人好像是金九龄。”
花清露手一顿,耳垂上划出一道深痕。
“金九龄?”她蹙眉道,“六扇门的总捕头?”
“我想也不会有第二个金九龄。”花满楼道,“听说他入公门二十余年,还从没有破不了的案子。”
花清露道:“奇怪,他竟会亲自趟这浑水……你昨晚说,隔壁那面冷的小子,可也是个官府的捕头?”
“是……”花满楼想了想,忽然站起身,“也许燕兄可以去看看。”
等蒋中明和少年跑上甲板,封老板回房,他拉开门,正和旁边的燕歌打了照面。
燕歌身后又探出陆小凤的脑袋,微笑道:“到燕捕头办案的场合了。”
花满楼道:“六扇门的金九龄在那条船上。”
二人都愣住。
“金九龄?连他都来了?”陆小凤吃惊地看向燕歌,却见后者同样是一脸的茫然。
花满楼道:“你们要去看吗?”
燕歌迟疑片刻,还是道:“走吧。”
从一开始就不对劲儿。燕歌心中不安。六扇门还有其他任务针对云中岛,与那些保密等级更高的情报有关。相比之下,他的任务只像是弃卒保帅,掩人耳目。
如果想了解云中岛的情况,江锋余也不失为一个切入点。
他这么样想着,脚步已不受控制地迈开。
三人登上甲板,来到连结后船的铁索旁。晨间清宁,海风咸湿。这里别无旁人,只有一个马面短须,眼底乌青的老人,正昂首挺胸地走向他们,却是司空摘星假扮的邢老五。
燕歌好像忽然对船板的纹理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陆小凤则扭过头,问花满楼道:“你说金九龄为什么会来?”
司空摘星的脚在半空停滞。
花满楼背对着他,却仿佛没听见他的脚步声,一本正经道:“也许是来调查云中岛,也许是来追捕哪位黑榜上的通缉犯。”
陆小凤皱眉道:“那么通缉犯岂不就离我们很近?”
花满楼道:“哦?你想他会在哪里?”
司空摘星警惕地盯着他们。
陆小凤道:“我想不出。不过我们总知道那位金大神捕在哪里,如果有了什么线索,说不定还可以给他提供帮助。”
花满楼道:“嗯,泥牛入海才会杳无音信,那位通缉犯想必也不会是泥做的,只能呆在这几条船上,无处遁迹。”
司空摘星忽然转过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这里,就好像身后有头牛正追他似的。
花满楼这才浅淡地笑了笑,道:“他就是司空摘星?”
燕歌道:“你知道?”
“陆兄告诉我的。”花满楼道,“他偷过家父珍藏的一块玉璧,又在一个月后完璧归还,始终没人捉到他半片衣角。”
燕歌道:“他要那块玉壁做什么?”
陆小凤道:“多半是拿去玩玩。”
花满楼道:“所以家父也没有特别在意。”
陆小凤笑了一声,飞身而起,人已轻飘飘踩在铁索中段。铁索原先虚点着水面,现在依然浮在水上,好像并没有一个人站在那里似的。陆小凤又回头看了看他们,才跳上后面的船头。
等他跳上船头时,花满楼却已踩在他刚才停住的地方,紧跟着站到了他旁边。
他是要让花满楼听清铁索的位置吗?燕歌不太确定地想。
陆小凤偶尔倒也像个体贴的人,只要他能把嘴闭上,说不定“偶尔”两个字也可以去掉。
三人拖延些时间,一路疾行,竟也将将追上蒋中明。这年轻人已心急如焚,只是被师弟拦着,才勉强克制住情绪。
很远便能瞧见船头立着一个中年人,紫衣宝带,玉冠白靴,持重自若,负手望着他们。他的眼睛很亮、很特别,只要看过他的眼睛,就很难不记住他这个人。他正是被誉为六扇门百年来第一高手的金鹰神捕金九龄。
“乐儿……江师妹呢?”蒋中明脚跟还没站稳,便用当地的琼文话叫道。
“中明。”
金九龄身后又走出个白面微须的男人,身着云纹长袍,腰挂落日熔金佩剑,正是海南剑派当代掌门,江锋余。他已近花甲,看上去比实际年轻一些,但此时面容掩抑不住憔悴,一下子又像是老了好几岁。
“乐儿,她就在伙房。在门外见过她,莫要进里面……”
话音未落,蒋中明已向伙房奔去。江锋余长叹一声,也跟着离开。
燕歌向金九龄抱拳行礼,道:“见过金总捕。”
金九龄好像认得他这么个人,略一点头,随口问道:“你在哪条船上?”
燕歌道:“领路那条。”
金九龄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才转来理会陆小凤和花满楼,客气道:“二位是?”
陆小凤微笑道:“好心的无名小卒。”
花满楼悄悄退后一步,在燕歌手心快速写下几个字。
金九龄那双神光锐利的眼睛微微眯起,道:“这是海南剑派的家务事,你们若是来看热闹,只怕会扫兴而归,还请不要再添麻烦。”
燕歌出声道:“金总,我的任务与他二人关系匪浅,现在……不方便分开。”他隐蔽地一指伙房,“和他们也有关系。”
金九龄皱眉道:“你有什么任务,这么神秘,连我都要避讳。”
燕歌也忍不住皱起眉:“大人,我的任务不神秘,但这是规矩。”
金九龄又看了他一眼,道:“罢了,既已知道都在哪条船上,遇事不决便向我禀报。”
燕歌拱手道:“是。”
金九龄道:“你们可知昨夜蒋中明何在?”
陆小凤道:“我和柳兄昨晚守夜,没有发现异常。”
花满楼补充道:“这位蒋少侠睡觉好像很沉,不很容易被叫醒。”
一旁有派中弟子应声附和。
燕歌道:“蒋中明有嫌疑?封——有一个姓封的客商与他同房,需要叫来询问吗?”
金九龄道:“这船队里怎么会有客商!来路不明,问了也不可尽信,倒不必白费功夫。蒋中明也没有什么嫌疑,只不过例行公事而已。”
陆小凤道:“早听说金九龄是难得的断案高手,莫非已将事情查出眉目?”
金九龄冷笑一声,转身向伙房带路,口中道:“江乐儿是撞见了不该撞见的事,被人用喂毒的梅花镖击中后心,杀人灭口。下手之人不惯使暗器,杀人后未做处理,仓促逃走。昨夜疑似有人跳海,船上少了一个人。”
燕歌道:“如此一来,不是应该怀疑少的那个人吗?”
金九龄道:“可惜,其他船上也没有多出一个人来!”
调查才开始多久,他便清楚其他船上的前后人数?门里到底来了多少人?燕歌心中疑云愈发积厚。
金九龄又道:“他若是还没有完全慌了神,就该知道,离开这条船并不是明智的选择……”
他的话语突然顿住。
四人已来到伙房外,门前被两名便装的捕快守着。蒋中明和江锋余站在外面。
江乐儿的尸体栽倒在伙房里,头朝向门外,背心插着一枚梅花镖,月白衣袍被染成了奇异的青紫。少女本应美丽而富有生气的脸庞,现在却已蒙上一层死灰,她的面容狰狞,凝固着一种极复杂的神情,像是惊恐、像是愤怒,又像带着悲伤。
伙房不该有其他人的,这时却有一个人,正从尸体旁缓缓站起了身。
这不是海南剑派的任何一个人,而是一个留着山羊胡、弯腰塌背的老人。
蒋中明已在喝道:“你!”
两名捕快这才回过身,面面相觑,竟谁也不知道有人进了门。
说书人那两颗混浊的眼珠一轮,对燕歌道:“乔庄。”
燕歌面上一震。
“杀人的是乔庄。”说书人平静地重复道,“他没死,是老朽走眼。”
花满楼安静地站在所有人身后,他一向更喜欢这样的位置。他不知道乔庄是谁,也不知道说书人和燕歌有过什么交往,但在说书人说出“乔庄”这个名字时,他分明听到人群之前的江锋余,这位海南剑派声名赫赫的当代掌门呼吸一滞,连心跳都变快不少。
花满楼的心跳几乎也不自禁地加快了。他忽然有了一个猜想,并希望能赶快向陆小凤和燕歌确认。
“乔庄?”
陆小凤和金九龄的声音叠在了一起。
说书人道:“他是我茶馆的茶博士,月前集会后发现被杀。”
金九龄道:“‘茶水掂银两,消息不要钱’的‘茶馆’?阁下是——”
说书人道:“不过一个穷说书的。”
“失敬!”金九龄道,“馆主还真是事必躬亲!”
说书人摆手道:“乔庄三十三年前登云中岛侥幸得归。老朽所知只有这些。”
金九龄正想再问,方一张口,江乐儿尸体旁的说书人就不见了踪影。
没有人看清他是怎么离开的。
更确切地说,堵在伙房门口这些人,没有一个“知道”他是怎么离开的。花满楼都没有捕捉到一丝一毫的风声,甚至连说书人从身边经过的“感觉”都没有。即便在习武之人看来,这简直也已有些超出认知。
“属下与说书人曾有一面之缘,他声称是因乔庄之死,而前来云中岛调查。”
花满楼尚未回神,又听燕歌对金九龄解释道。
“乔庄……”金九龄略一沉吟,便道:“这条船上没有这个人。他用的是假名,很可能还做过改扮。昨夜船上失踪的是一个名叫‘宋子健’的中年刀客,个头不高。乔庄此人有何特征?”
燕歌道:“这,说书人并未告知属下……他应该是回带头的船上了,是否要再向他询问?”
金九龄道:“速去速回。”
“是。”
燕歌行过礼,转身便走。陆小凤还在四下打量,被花满楼扯了扯衣袖,才跟着离开。
“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一转到没人的地方,陆小凤就问花满楼。
“有。”花满楼道,“不过现在不急,我想拜访过说书人再说。”
燕歌摩挲着刀柄,忽然道:“柳湖东认识江锋余?”
花满楼点头肯定。
燕歌道:“我之前就在想,说书人为什么会出现在柳家千叶山庄。既然他是追查乔庄到了那里,那么,这三个人都有关系。”
“你们这些问题真是好生不讲道理。”
说书人放下茶杯,咧嘴笑了起来。
“打听身材样貌、武功根底就罢了,连人交什么朋友,会不会游水都要问我,怎么不来问他家里有几口人,地里有几头牛?茶馆的茶博士虽然不多,但怎么也有百八十个,要是每个都了解那么清楚,老朽岂不是比端茶倒水的小二还劳累?”
陆小凤道:“茶馆的茶博士都有百八十个,馆主怎么有闲心,为一个明显死于私事的茶博士亲来调查?”
燕歌左右打量一圈,道:“司空摘星呢?”
“神偷哪像老朽这样懒散。”说书人慢悠悠道,“陆小友,我因乔庄而来,却非为乔庄而来。”
燕歌道:“茶馆馆主想必嗅到了奇闻怪谈的味道。”
说书人但笑不语,转而道:“乔庄此人最大的特点——”
三人皆下意识屏住呼吸等待下文。
“就是没有特点。”
说书人捋了捋胡子,瞧见他们都有些扭曲的神情,干咳一声,又道:“年过五十,两鬓斑白,和燕小友身材相仿,五官无甚特异,衣着无甚偏好……”
陆小凤忍不住道:“他真就没有什么特点?馆主,你这么样子去跟人说书,保准要被喝倒彩的!”
说书人拍着木椅扶手,摇头叹息道:“孺子不可教也!一个人长什么样子并不重要,如何心性、如何行事,才是真正值得被故事记住的……”
又自言自语地嘟囔:“我们如今的文学已到了瓶颈,虽然可以再成熟、再进一步,但是……”
陆小凤苦笑着,赶紧打断他道:“您可别学了!那我们的问题您还知道哪些?”
说书人捻起山羊胡,微笑道:“乔庄祖籍湖北荆州,家中开武馆,却一心求取功名。早年考举不中,老父去世后变卖家产,从此浪迹四方。七年前重又定居荆州,打理逸香茶楼。”
陆小凤道:“他武功如何?”
说书人道:“一般般吧,家传的底子……他惯使五岳拳,备些旁门左道,以求自保。”
花满楼道:“请问馆主,是如何从尸体上辨认出杀人者身份的?”
说书人“唔”了一声,笑道:“这嘛……自然是小江姑娘告诉我的。”
“抱歉。”花满楼连忙道,“是晚辈唐突。”
说书人道:“你可不必与我客气。”
花满楼愣了愣,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说书人这句话说得有点奇怪。但他没有细想。
三人道过谢,便自觉地退出门外,进了斜对面花满楼和花清露的房间。花清露不在房中,也许是去哪里吹风了。
陆小凤关上门,直截了当地开口道:“昨夜乔庄和江锋余很可能有秘密的见面。江乐儿无意中听见了不该听见的事情,逃离时慌不择路冲进伙房,却已被人追上。
“她面对着门外,向里退去,窗外却射来一枚梅花镖,正中她的后心。毒素致命需要时间,她用余力转身看向窗外偷袭她的人,又转回去,朝着门外那个人的方向扑倒。这可以从现场的血迹和尸体的姿势看出来。
“她的剑连鞘掉在手边,是早就从背后扯下,紧握着,却始终没有拔出来,直到将死,才松了手。她并不像是十分胆小的女孩。她没有拔剑,没有逃向同门所在的房间呼救,只因追着她的那个人就是她的师父。”
“现在只剩下两个问题。”他看了看花满楼和燕歌,“一是,乔庄杀人后藏到了哪里;二是,金九龄正在为什么问题发愁——”
“是如何还原江乐儿死前的经过,还是说,如何公布一个没有江锋余参与的经过。”
燕歌不知道金九龄怎么想,反正他只想把自己的官印放到陆小凤手里,然后恳切地推荐他加入六扇门。
(敬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