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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章四 请柬的秘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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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满楼。
这个名字,知道的人虽然不少,但真正了解的却好像寥寥无几。
因为花家本就不愿让别人记起这个孩子。
花如令花老爷膝下五子二女,就在花二清露为一纸赌约杀入商场的几年,花家这一代的风头也并未被她一人占尽。吸引人们另外目光的,就是花老爷子最小的孩子。这么样一个小孩子,出众的无疑就只能是天资,他虽然没有如方仲永天生就会作诗那般夸张的天赋,但无论学起什么来,都好像是上辈子就学过了一样,别人用一个月熟悉的东西,他三天就能掌握。花老爷当然也很得意,对幺儿也喜欢得紧,甚至有些拿不准怎么安排他的未来。
直到七岁那年。
他忽然生了一场大病,连日高烧,几乎半只脚踏进鬼门关。最后,他的命被一位路过的神医抢了回来,但当他再睁开眼睛时,迎接他的便只有一片黑暗的虚无。
此后的两年,花家的门槛几乎被各路郎中踏破,花老爷也不顾颜面,带着这孩子四处寻医问诊。与此同时,花家却也始终对外保持缄默,并施力将流言压下。他们不想任何声音传到毓秀山庄的墙内,传到他耳中。
他的眼睛始终也没能医好。
直到世人又将他遗忘。
燕歌那时年纪尚轻,对此事仅略有耳闻,若非此前因柳家的任务,又去查过花家情报,决计不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他格外注意这二人,直到和陆小凤闲聊时,听他提起楚留香,才生发联想,一下贯通了个中关节。
盗帅楚留香一生中朋友无数,敌手也无数,其中就有一位“蝙蝠公子”原随云。
他是关中原家无争山庄的少庄主,原东园老来所得的独子,温文尔雅,惊才绝艳,从小不幸便也是一名神童,更不幸的是,也在幼时遭逢劫难,因故失明。
这里的不幸,却说的不是这位原公子,而是生在其后的花满楼。
如果燕歌没有记错,就在原随云被楚留香揭破身份——乃是神秘的海上销金窟“蝙蝠岛”的主人,只利用买卖情报便掌握了江湖上大把名人的命脉,并意图化虚为实,称霸江湖——就在二人于蝙蝠岛上对决,前者意外坠海身亡之后,这场阴谋密局的始末,很快便在江湖上流传开去。那却正是花满楼失明不久的时候。也难怪花家对流言的反应如此强硬,实在是想要维护本正伤心的小少爷。
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燕歌暗自在心中摇了摇头。不知当年他听到那位原公子“珠玉在前”的事迹时,会是怎样的心情。
他正是从楚留香联想起原随云,才蓦然反应过来,越回想越觉得,这“柳云修”的眼睛,好像的确很有这种可能,其实是看不见东西的。所以他走路的步调才有些说不出的奇异,所以他才选择值夜的任务,所以他可以在黑暗中信手取物,行动自如——但是燕歌却忽略了陆小凤。
现在想想,为什么陆小凤要找陈太公请下两个值夜的名额?
他根本是在和花满楼配合。
“那么下一个问题。”燕歌叹一口气,盯着窗外的陆小凤,“你又是谁?”
“我当然是陆小凤。”
陆小凤笑眯眯地回望燕歌,好像在等他自己猜下去。
燕歌并没有头绪,但他还是沉思了片刻,才道:“你们是哪个门派的师兄弟?”
陆小凤仍是微笑,摇头道:“我说过,他用的那一招是我自创的。”
燕歌迟疑道:“那么……你们是,师徒?”
陆小凤拍着手大笑起来。
花满楼便淡淡地开口,打断了他,道:“我们是朋友,老朋友。”
四月初三,黄昏,黄昏时。
海南的白天很长,太阳还远没有落山。
陆小凤轻手轻脚地走到檐角,探头望去。一个白麻束发,容相清俊的少年,刚刚迈过门槛,走进院子里,然后转向陆小凤的方位,仰起了头。他的眼睛漆黑,虽然带着笑意,细看却空茫,又有几分萧索。
“花满楼!”
陆小凤听见自己吃惊的叫声。
“我想刚才从你面前走脱的那个人,应该是不会再回来了。”少年微笑道,“那么二位在房顶踩松的几片瓦,就只能由你负责修好了。”
陆小凤咧了咧嘴,苦笑道:“我实在想不通,我记得五十天后便是花小六出嫁的日子,你不在家里陪她,怎么大老远跑到这个鬼地方来?”
花满楼道:“二姐也来了。”
“二姐?”陆小凤瞪大眼睛,立马从房顶跳了下去,四处看看,拉着花满楼的胳膊,将人扯到角落里。
“你怎么不早说,要是被她看见了,我指不定又被敲诈去做什么苦力。”陆小凤道,“你们……你怎么这副打扮?”
花满楼道:“唉,你知不知道南湖柳家的柳湖东前些日子染病不治,人已经走了。”
陆小凤皱眉道:“我知道花家和柳家是世交,你和柳云修关系也一直都不错。”
花满楼道:“二姐和柳姊月白同样是闺中好友。我和二姐收到讣告,去柳家吊唁,却听闻此事另有蹊跷。”
陆小凤道:“莫非他的死和云中岛有关?”
花满楼道:“据柳兄猜测,的确如此。但事出突然,柳家内乱,他左右不了局面,柳姊也争不过家中叔伯,他们本想开棺验尸,最后却没能实现。”
陆小凤迟疑道:“那么,他们现在抽不开身……”
花满楼道:“两张请柬,是直接送到了他二人房中。”
陆小凤道:“你们便替他们来调查?”
他觉得这事听起来怎么都不太对的样子。
花满楼像是听出他的疑惑,补充道:“花家欠柳家人情,这次事后算两清。”
陆小凤盯着他,慢慢地摇起头来:“这件事情的危险,我相信你们不会察觉不到。你可能只为了帮柳云修就会同意,但二姐绝对不会轻易答应,不管你们是不是能做这个主。”
花满楼沉默片刻,压低了声音:“其实我也很奇怪。二姐一向做事冷静,不讲情面,我觉得她和柳姊的关系也没有好到什么地步,可她的确答应了。不过,其实二姐没有一定要去岛上,只是说先到这里看看,但昨日她出门不知去了哪里,回来之后就说,要和我一起去。”
陆小凤沉吟道:“她应该还有了什么别的考虑。对了,你家里的护卫有没有跟来?”
花满楼道:“当初只当是去柳家吊唁,便只有景伯跟着,我已也说服他留在这里,但二姐好像还有其他的接应……你知道我出门不喜欢带人,我不想再有人因我被杀了。”
陆小凤笑道:“那你可真走运,现在又有了一个白送的保镖。”
花满楼也笑了:“你果然也是要去云中岛?”
陆小凤道:“当然!”
花满楼看起来很好奇,他道:“我竟不知,难道你晕船的毛病已治好了?”
这话说得就不很中听,陆小凤忍不住瞪了他一眼,“我只有坐小船才会犯晕,去云中岛又怎么会坐小船?”
花满楼“哦”了一声,又道:“但我记得,你好像一向自称不喜欢沾惹麻烦。”
陆小凤道:“请柬都到手里了,要是再不去,岂非很不给人面子?”
花满楼更加奇怪:“你几时还会照顾起别人的面子?”
陆小凤却没有再回答,他只是笑了笑,看起来很有些神秘。
“你们交手的动静太大了。”
陆小凤走进伙房,顺手带上门,提醒道。
“对不住了。”花满楼笑了笑,将那口爬满裂纹的锅轻轻放回灶上,“那柄刀的声音很奇怪,我一时没有把握接下,这才拖了几招。”
他说话的语调和神情一样,不疾不徐,给人平和的感觉,只是好似总带着种疏离的客气。
燕歌道:“的确很奇怪,这刀还需要人修习相应的武功配合。我也是偶然得到,不清楚它的来历。”
陆小凤道:“哦?难道连你自己的武功,你也不知道底细?”
燕歌摇头道:“我也在调查。”
陆小凤不再追问,颔首道:“说正事吧。”
花满楼道:“我这里有一桩生意,不知燕捕头愿不愿意做?”
燕歌道:“哼,你好像早就计划好?”
花满楼道:“只欠东风,却是由燕捕头主动送来。但我却不知,是如何被认出了身份。”
燕歌道:“柳湖东是上次登云中岛归来的幸存者,他死后,我有负责监视柳家,正好看到过你们。”
花满楼道:“原来如此。”
燕歌道:“我不喜欢和商人打交道,你有什么目的不妨直说。”
花满楼被他呛了一呛,倒也未见不愉,仍微笑道:“在下希望,燕兄能明示公门身份,以调查无关紧要之事为由,行敲山震虎之举,依次拜访其余十三名客人,包括我们。”
“陆小凤和你同屋,我也在你隔壁,所以,由此带来的风险,我们会帮你承担。情报是否分享,也由你决定。”
燕歌像是听到了一件十分难以理解的事情。“为什么?”他忍不住问。
陆小凤抱着胳膊,淡淡道:“这条船上迟早会出事。”
花满楼道:“但最好还是能拖延到上岛以后。所以才贸然相求,请勿见怪。”
燕歌道:“不必如此,你并没有什么对不住我的。”
陆小凤道:“那么你同意了?”
燕歌别开眼道:“只要你再回答我一个问题。”
陆小凤道:“哦?”
燕歌道:“你为什么要去云中岛?”
陆小凤叹道:“好吧,其实我也是因为一个死人……”
“有人过来。”花满楼忽然打断了他们,“只有一个,好像是陈太公……”
燕歌和陆小凤对视一眼,就听见一道沉重的脚步声慢慢靠近,伙房的门随后被打开。
陈太公还是头一次摘下他的草帽,陆小凤看到他,眼睛忽然睁大了不少,又像是好不容易才憋住了笑。
草帽下是一个光可鉴人的头顶,周围幸存的头发,看来就很像一个鸟窝。
陆小凤不禁想起了同样戴斗笠的汪海涛。他没敢再想下去,怕自己忍不住开始给很多人编排秃顶的形象。他的想象力一向很丰富。
陈太公根本没有注意到他,老人掐了一会儿鼻梁,才勉强看清他们三人。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吃夜宵。”陆小凤反应极快,表情也十分自然,甚至理直气壮。
花满楼反应也不慢,他立刻从身后抓出两个鲜嫩多汁的桃子,丢到陆小凤和燕歌的手里。燕歌怀疑他早就来伙房看过,不然就算有什么神奇的能力,可以感觉到身边障碍,也不至于连物品的摆放细节都这么清楚。
陆小凤拿袖口胡乱擦了擦桃子,咬下一口,道:“南方的水果确实比北方好吃多了,而且价钱也便宜,就是容易腐坏。我听说尤其在海上,连水也会放臭,得快些吃完才是……”
花满楼忍不住捅他,小声道:“你话太多了。”
陈太公看起来倒也没打算和他们较真。他只是摸了摸头顶,道:“正好,你们跟我来,有件事。”
陈太公和水娃的房间离伙房很近,其他客人则都住在另一边。所以三人在伙房闹出声响,除了浅眠的陈太公,才没有别人过来查看。
这间房中的布置委实奇怪:正中桌案放一张沙盘,城池兵马俱全,对面墙上一挂水墨丹青,画的是一老者溪边垂钓,印留“山客连”。两张床靠墙角,水娃睡得香甜,丝毫没有被他们打扰。另一边墙角又置一案,案上一把古琴,众人交出的一摞请柬就放在旁边。灯火如豆。
陈太公在桌旁盘腿坐下,对三人道:“上一次你们外人来岛,我家庆儿送去的神陵,之后再没回来。”
三人心中皆是吃惊,一时不知如何言语。
“我没别的意思,提醒你们着心点。云中岛不欢迎外人,但是祖神谕令,我们必须遵从。”
“祖神?”陆小凤道,“将我们聚来这里的就是他?”
“云中君是祖神的使者,他的旨意就是祖神的旨意。”
燕歌道:“为何要跟我们说?”
“你们……”陈太公低下头去,颤巍巍叹了口气,“我一把老骨头,瞧你们都还是孩子,燕小哥就和庆儿一般大……别说来的人,只云中村那些人就如狼似虎。我怕你们也出事,怕你们也回不来。其实你们两人一间屋,白天一起做工,都是我自己的安排,我想你们熟悉点,能好好相处,不要冲突。”
“那为什么找我们三个?要说年纪的话,那位白兄估计也和柳小少爷差不多大吧?”陆小凤追问道。
陈太公张开嘴,茫然道:“白兄?”
陆小凤道:“就是穿白衣服,再妨事也不解佩剑的那位。”
“哦。”陈太公点着头,探身拿过那一摞请柬,将最上面的三张递给三人道:“只有你们的请柬没有密语。”
“密语?”燕歌的目光从陈太公手上晃过,隐约瞥见了一抹原本没有的血红。他没来得及再细看,陈太公已将请柬藏入怀中。
花满楼忽然道:“柳家有在江湖上搜罗几张请柬,上面好像印有隐藏的内容,但实在太浅,我摸不出。”
有些人虽收到请柬却无意来此,从他们手中买来几张并不是件难事。燕歌的请柬也是如此得来。
陈太公莫名其妙地望了花满楼一眼,笑道:“怎么着,你还能靠手摸读出字来?”
花满楼咳嗽了一声,道:“太公,我眼睛看不见,从小有练习过,的确可以读出来,只是需要字大一点,痕迹深一点。”
陈太公愣住,他像是没有听懂,仔仔细细地将他来回打量了几遍。
花满楼道:“您别看了,我真是个……”
陈太公忽地一拍桌子,道:“不对,你要真是个睁眼瞎,什么都靠手摸,茧子都不知道盖了多厚,哪还能摸出字来?胡扯!”
花满楼被他问得也有些郁闷,只好伸出手,放到老人面前,道:“我保养得好。”
那只手却很白皙,和小臂的肤色一比,几乎有些不正常。
这双手一定很贵。旁观的燕歌忍不住想。不但是保养,可能还有一些方式,用来增强触觉。
陈太公不可思议地来回摸了摸那只手,才不情愿地败下阵来,续道:“每个人请柬上的东西都是秘密,我不能说。不过我感觉好像不是什么好事。”
“这也是祖神的神谕吗?”他喃喃道,“可是……对了,你们都是为什么要来云中岛?难道有什么想实现的愿望?”
燕歌道:“祖神难道真的能实现人的愿望?难道还能让死人复活?”
陈太公摇头道:“死人复活?小子,尘归尘,土归土,要是死者复生,岂非全要乱了套?我劝你还是不要执着。”
燕歌冷冷道:“我并不相信真会有此事,只是问问而已。”
“我是受人之托,并无所求事。”花满楼适时道,“太公请放心,我们都不会主动招惹麻烦。是不是,陆兄?”
“当然,我这人一向最怕麻烦。”陆小凤微笑着点头,“燕兄你呢?”
燕歌不是太相信地瞧了他一眼,道:“我只会维护秩序,不会破坏它。”
“所以我们这三张请柬,就都是一模一样的了?”
三人回到甲板上时,陆小凤将纸片举过头顶,翻来覆去看了几遍。
“当是如此。”花满楼停下脚步,微笑道,“今夜当无他事,燕兄早些休息吧。”
“约定从明早开始。”燕歌点了点头,很快钻进船舱。
“我在这里吹吹风。”陆小凤道,“你也回去睡一会儿吧。”
花满楼道:“你好像还没有告诉燕歌,你到底是为什么来云中岛。”
陆小凤笑道:“他没有想起来,就说明不重要。”
花满楼道:“你也没有告诉我。”
陆小凤道:“请柬是我从一个死人身上得到,还有一封飞信。”
他将一张折叠齐整的纸条放入花满楼手中,淡淡道:“其实我也去过嘉兴一趟,应该就在你和二姐离开不久。”
“因为信的署名是柳湖东。”
花满楼下到船舱里,悄无声息地走向他和花清露的房间。他并不想打扰别人睡觉。
他在房门前停步,握住门闩的手微微用力上抬,才向前推开。轻微的摩擦声响过,他迈步过门槛,右手虚按在墙上。
他的脚步忽然顿住,只因他摸到了墙上的一处伤痕。
这是暗器留下的痕迹,而且就在不久之前。
他感觉到心跳猛然剧烈了两拍,慢慢蹲下身,在地面摸索片刻,最后捡起了一大一小两块细长的木片。
他嗅过气味,又来回抚摸着木片边缘,神情有些奇怪,不知在想些什么。
走廊深处的声音传进耳朵里,好像忽然变得格外清晰。
床板的呻吟声。
有谁在愤恨地低语。
还有人极力压抑着哀鸣。
还有细微而密集的、虫豸爬行的声音,落入耳中寂静的世界,如隔纸撞钟,铺天盖地。
他手里的木片忽然化为齑粉。
(敬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