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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食得咸鱼抵得渴 ...

  •   易非合衣与樊云躺在一张床上,在主宅陪了整夜。连续地输液,到夜里一点多医生才走。
      解痉挛的药打下去后,樊云渐渐陷入昏睡。到半夜时,樊云高热虽然退下去许多,易非同她挨着,汗水仍一次次湿透衣服。但樊云在迷梦中时时攥紧她。她起身换毛巾,樊云像被噩梦魇住,惊惶不安。易非抱住才安定些。
      她的体温平时总是很低的,这样突兀地热起来,易非紧抱着,感觉到格外的单薄纤弱。从前她还在家的时候,身体一直都很好,虽然谈不上多动,但也总是生龙活虎的样子。
      易非不知道自己怎么当得起她付出的代价。把她当做要相伴一生的爱人来看待,总忍不住怀疑她狂烈又不受驯服的情感,以至于要忘记自己也爱她。
      易非是事后才知道易近山对邱永福下的指令,那往后易近山在病床上再也没有清醒。易非自己尚且不能获得上下一致的支持,这件事上更无力撼动。如果不靠欺瞒的手段,樊云很可能不会去,要逼她下手未免太难。……
      易非想不到要搜肠刮肚给自己寻找理由。如果樊云不是这样的反应,易非自问,或许会假装什么都没有做错。
      其实彼此已足够了解,足够了解,又忍不住怀疑。以至于要诱使她证明真心。樊云确实做了。总比想象中更极端。
      中学时的那次,樊云提出比枪,手上平添了一道疤痕。十年以后,这一次,不过是让易非看清自己残忍。
      从前似乎是毫无保留地走过来,但又曾经错过了那么多选择,或许哪一条路是可以不必这样。

      早上醒来,樊云已经彻底退烧,呼吸也恢复平常。易非去洗澡。再回来时樊云已坐在床边。
      体力自然没有这样快恢复,但目光平和,好像什么都忘记了。仿佛时间拨回从前,并不曾发生过许多的病痛折磨。
      易非前一晚辗转难眠的那些忧思烦恼,瞬间飞散了。鼻子一酸,又不想让樊云跟着情绪波动,克制心情,温和道,
      “饿了吧?我煮了白粥。吃一点?”
      樊云迟缓地点头。
      樊云另换了一身衣服,梳洗后到餐厅。路过屏风时,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在心中默念。
      到了餐厅,易非已经将一切布置妥当。樊云便与易非坐在餐桌同一边,紧紧相邻。像她们还小的时候,每次两个人吃饭时那样。
      樊云舌头尝不出味道,闻到的也不过是热气。白米煮的稀粥什么都没有放,但对她来说吃起来没有什么不同。倒是易非,就这样静静陪着她,吃一样的东西。闪念易非曾经教训自己,和爸吃一样的不腻么,现在她也想问易非,何必要陪她?
      体力不济,樊云感到自己内心也因病而格外脆弱。好像漂浮在水里,四周围的声音也像隔着潮湿的水汽。不觉回忆起刚上大学那一次胃出血,情况比现在差得多不说,期中考试在即,又担忧钱。那时候窝在医院走廊的长椅输液,半是清醒半是迷蒙,泪水不断漫出。路过的护士看不下去,给她在阴冷的犄角旮旯找了张病床。
      樊云知道自己心里想要什么。越是难以度过的时候,只求易非在罢了。但就算那样的时候她也忍住了,向父亲讨钱,没有同易非讲起。那时候易非相隔千里,没有余钱,也没有可能过来,说这些不过徒增烦恼。
      在灯光暗淡的偏僻角落,困倦又兴奋,液滴太快而心悸,却又似乎没有必要调整滴速,白白拉长痛苦。极度恐惧,甚至觉得要客死他乡。但理智终于按住自己。最终是拔掉回血了的针管,像本来就应当是独自应付一样,晃回学校。

      樊云吃了几勺就感觉足够了,口中满是酸苦的味道。
      易非也剩下小半碗。
      “回房间么?再睡会儿吧?”易非目光始终没离开樊云,殷殷道。
      易非格外的温柔照顾,浅笑嫣然,又闪烁着一点不安,一点悲悯。在沉寂的粉白的餐厅里,隔着万花筒一样,眼前一切错了位。
      樊云站起来,有轻微的晕眩感。停了一刻,易非同樊云出了餐厅。樊云在屏风前停下来。易非也站定。
      前一晚是在高烧的昏沉中度过的,但闪现的清醒里,她被易非紧紧抱在怀里,那份安定的感触,现在闭上眼也可以感受到,也因为留恋而感到很心酸。
      她知道自己有多么渴求易非。但又感到荒谬。不过是一场病,何以她要这样悉心地照料她。是看她凄凉,或者是……对她沾了血的补偿?而她自己又何苦如此可怜相?搏她同情,还是炫耀功劳?
      为了和除自己以外的人发生联系,要猜,要藏,要试探,要装模作样。甚至扭曲感触,滥情到自己都难辨真实或者虚妄。
      明知道人本来就孤零零地来孤零零地去,所有陪伴都只是短暂。但为什么又常常觉得只有自己是这样漂着?停留的闪瞬光彩,恍如一梦。但或许她苦心孤诣与世隔绝的生活,才真正是泥足不前自我安慰的大梦?

      “还记得么?小时候有一次父亲带我们去深圳。”樊云忽然开口。
      “嗯?嗯……”
      “当时去了一个什么公园,有挺大的人工湖,养了大片荷花。是夏天吧,荷花开得很密。但是靠近河岸的地方没有花,只有叶,花都被折去了。”
      那是很久远的事情了,易非隐约记得,刚刚小学毕业。樊云说的这个公园,却已毫无记忆了。随着樊云描述,易非依稀可见荷叶田田,从中伸展出的荷花,就像眼前刺绣所见。
      “我们看着荷花,越走越慢,就那么停下来。看我们不愿走,爸也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一支,还没完全展开,已经是挺大的花苞,折下来。
      “你应该也想要吧。但我先开口,爸把花给了我,你就什么都没有说。我拿着花,很开心。花很美,那之前我从来没触摸过,那种……很细腻的花瓣。我想让爸也给你摘一朵,我们绕着湖走了一周,再没看到一朵能摘到的。
      “后来从湖边走开,在公园又逛了很久。最初那种兴奋的感觉忽然就淡了。路上的人看我拿着折断的花,对我指指点点的。那时候我问你要不要,你却坚持花是爸送给我的。本来只是随手折的,忽然变成仅此一份的礼物。我拿着花,一边想哄爸高兴,一边又觉得对不起你。
      “而你跑去抓其他东西,我却因为拿着花,又不能随便地拿着,怕磕了碰了,反而羡慕你两手空空。
      “我记得稍微用力,花枝被我攥着流出汁液,和我手里的汗混着,又湿又黏。”
      易非微微蹙眉,樊云原本是要回房间了,忽然停下来说这些,是忽然灵感所至,还是早有准备?
      “我很不喜欢回忆,因为有一段时间,为了从他那里争宠……”樊云说着,脸上露出尴尬的笑,“我觉得那个时候,不是我自己。”
      “每次提起,都说不知道为什么我变了。本来很喜欢热闹,会讨人欢心,但等到他们发觉的时候,我已经忽然变得沉默寡言,换成另一个人。”
      易非摇头,“我不觉得。人都会变,谁是一直一个样呢?不管你很小的时候怎么样,后来又是怎样,你心里总是好的,对人好,重感情。并没有谁说一朵花就有多么重要,如果不是你因为感情珍贵,也不必这么在意。”
      樊云望着易非热诚的目光,一时感到语塞。但终于苦笑道,“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也许你比我还了解我。不过我从来没说起过,但很清楚记得,对爸的态度,是怎么忽然改变了。
      “可能那次给了我很深的记忆。即使不记得最后花是怎么样了,总记得我就是一直那么攥着,特别为难的样子。
      “后来我做了个梦。在梦里,只有爸一个人。那明明是我的梦,但我像是摄像机,或者是摄像机外的旁观者,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着。
      “爸去摘荷花。岸边什么都没有,岸边都是枯萎的,也不知怎么飘出一艘小船,爸撑着船到荷花丛里去。我一直说不要了,不要摘了,爸却根本不听。
      “也不记得是怎么样。画面忽然就切到爸掉进水里。我忽然好像看到他看到的,盈蓝的水面上透着光。船就在上面。但是够不到。四处都是荷花的茎,郁郁葱葱,花枝往下延伸,伸到黑暗底下。没有花的茎变成绿油油的绳索。爸就被绳索缠住,不断往下拖。我一直喊他,一直哭。看到他的脸,和身体,缠在花枝里。白色碎泡一股股往上窜。气泡,花枝,日光,船……他明明不能呼吸,又什么表情都没有。就那么漠然地盯着我。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怪我。
      “不断下沉,气泡没有了,光也没有了。我很怕,那一刻猛然惊醒。发现在梦里哭了。唯一一次在梦里,想不到在梦里可以哭得那么厉害,满脸泪水,枕头全湿了。
      “我想那是我的梦,我怎么能在屏幕外看着,什么都不做?想再睡着,可以回去,可以喊人救他。但是后来我哭累了,真的再做梦,梦里他们告诉我爸已经死了。”
      “樊云?”
      樊云讲述时,眉头蹙起,目光呆落在刺绣的一片留白里。
      易非感到吃惊。
      樊云收回目光,看着易非。易非表情复杂,像被吓到了。好像是易非换下樊云,被拖进这个一直留在心里却怎么都走不脱的谜题。樊云却如置身事外,感到无法自控的前所未有的清醒。
      “在梦里我那么伤心。真的,很奇怪。我清醒过来以后摸着湿透的枕头想。妈走的时候我也就是那样吧。他辜负妈那么多,那时候其实还是恨他。我想不出怎么会梦到他死,想不出我怎么会表现得那么难过,也想不出如果不是梦,我会是什么感觉,什么样子。
      “但是更奇怪的,那场梦之后,我忽然感觉不爱他了。恨也没了。忽然觉得他只是一个很普通的人,他是我的爸爸,但和别人的爸爸也没什么区别。我对他的全部感情,好像刮了狂风,一下子一丝都不剩。
      “我后来想起那整件事,感觉很难过,但不是因为他。从前因为对他的……爱也好,恨也好,我可以做任何事,哪怕让我觉得讨厌我自己。那之前我还几乎死过一次。但竟然就这么简单,一场梦,所有情感,好的坏的,一夜就全终结了。原来那么浓烈的感觉,像拍拍手一样,瞬间什么都不剩。任性也好,偏执也好,我因为追随自己的感觉所押注的一切一切,和情感本身相比,什么才更短暂虚幻?”
      易非怵然心惊。眼前的人忽然变得格外陌生。她也试图想要打断樊云,但竟然找不到反驳的落脚点,明白于事无补。
      樊云如此冷漠地总结。易非忽然怀疑自己对她的了解不过是些表皮,如盲人摸象。
      风始于青萍之末。只有樊云才是抓得住她自己心迹始终的人。而她也许早已看穿,甚至早到在少年时,在她们相爱之前,在她决意为了易非留在S市共担风雨的很久很久以前。她向来是相当故我,一意孤行。但打心底里,却根本不相信感情可以有始有终,乃至于,可以全不由人控制地醒觉于芙蕖一梦。
      爱是什么?两个女人的相爱,难道能比过已经丧母的茕茕少年对父亲的复杂情感?
      易非发现自己赖以慰藉的相信,被樊云一笔勾成空头支票。她眼下因情所困受制于自己,但却又似乎颇觉动摇而将闪念间抽刀断情丝。

      “回去吧。我很累了。”
      樊云的语气平和。像不曾发生过之前的叙述,又好像她本来就是这样的人,不论讲什么,都是这样。
      易非望着屏风中的独枝荷花,感到先前所看到的美好孤傲竟然是这样荒凉可怖。
      这是个威胁么?也许是。但如果事情原本就该是这样发展。或许只算作一个善意的预告。
      “对不起。小云……”
      樊云摇头打断,“给我点时间好么?我们先分开住,让我想清楚。”
      “想清楚什么?”
      樊云望着易非,目光里似乎是说易非应该很清楚她在说什么。易非内心的防线一道道崩溃。
      “我常常想是不是一定要这样。不论你和我,或者你和齐磊。其实利益相关不是更可靠么?就算没有感情,因为牵涉复杂,我和你们也都只有共同谋事这一条选择吧。你不必要担心,即使做不了情人,为争这份遗嘱付出的代价,不容许我轻易放弃。”
      易非惊得说不出话,而樊云态度决然。
      她们的这一场交锋,樊云先遭剧变,又经病痛,易非以逸待劳。但结果远在两人从前预想之外。
      似僵在钢丝上。风一吹,不知道究竟谁先坠落。
      易非忍痛说医生约好下午来复诊,另外她会叫人过来照顾,等人来了她就走。樊云如果有什么需要,随时找她。
      樊云看着易非最后的坚持,不再说什么,径自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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