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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第三章 荼蘼已尽惊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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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秀骑在马上不觉微笑,但微笑中却又饱含着凄凉。那时郜永宽笑起来简单而干净,谁又知道就是这个当年看似毫无心机的孩子最终背叛了他自幼便投身的太平天国,背叛了他从小就追随的忠王,也最终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兄弟呢?
“永宽,快过来,东王千岁颁布命令,男女是不能随便交谈的!”李寿成冲着郜永宽喊道,但是他的喝止也是温厚而柔和的。
宋淑常噗哧一声笑了:“他才十二,虚岁不过十三,还是个孩子呢!”
容秀也不禁微笑,但就在宋淑常说话的时候,郜永宽已经快速的跑回了李寿成身边,他用低低的声音向自己的长官请罪,并抬起头向宋淑常瞪了一眼。李寿成微笑着倾听,他的面容中并未显出过多的责备,只是轻轻的说了一句:“下次注意!”
郜永宽一言不发的点着头,显得异常乖顺。
他居然能够令这个不驯的小鬼这么听话,看来还是真的有些手段呢。容秀暗暗的想着,又努力的在那幅黧黑的面容中寻找着杀伐决断的威严,但最后,她还是失望了。
那时候,郜永宽站在李寿成左边,而后来在苏州被郜永宽杀掉的谭绍光便站在他的右边。两个少年如同两株早春里的杨树衬托着后来的忠王,如果时间永远定在那一刻该有多好呀!
□□的马依然不快不慢的走着,在容秀的记忆中,南京城还从来没有这样乱过。她骑在高高的马背上,衣衫不整,不时有着清兵装束的人向她射出猥亵的眼光。要不是顾忌着表兄身边二十个身强体壮的士兵,这些人早已动手抢人了。容秀鄙夷的看着这些人,又一次感到自己当初投身太平天国的选择并没有错。
不一刻到了曾国荃的行辕,容秀认得这里曾经是忠王的堂弟侍王李世贤的王府,她在做忠王府检点的时候是经常来的。这也许是天京保存最好的房子了,因为它被庇护在湘军九帅强大的羽翼之下。
容秀在表兄的搀扶下下了马,跟在他的身后慢慢走进了这座院落。门口的照壁已经残缺了一半。没有了影壁的遮盖,从这里可以轻而易举的看到东西院各四进的房屋,而前后两进之间各有一道长廊相连。
就在这时,容秀突然看到一个人在卫士们的簇拥下从正屋中走了出来,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容秀很快便从此人的举止和气度上判断出他就是曾国荃。那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对面这个人身上仿佛有着自己亲人的血腥味道,强烈的仇恨和恐惧瞬间化作了腾腾升起的杀意。她紧紧的握紧了双拳,却因为左臂的疼痛不由自主的颤抖。
好险,她暗自提醒自己,却把手臂背到了身后,左臂的伤处由于刚才的使劲又绽裂了开来,她感到脉搏在伤口中突突的跳动。
“惠甫兄,”曾国荃的眼睛在他二人的身上一扫,笑着说:“你好大的本领,才出去这么一会就带回个小娘子来了!”
“九帅休得开玩笑,”赵烈文正色说道:“这位女子是我的一位亲戚,早年陷身于贼,不意在此得见!”
曾国荃点了点头,口中称罪,眼睛却不由自主的在容秀身上如利剑般盯了一眼。容秀低垂着头,身体还在不由自主的颤抖。曾国荃随即放松了警惕,看来,这不过是一名普通的民间女子。他收回了目光,举步向外走去。他要亲自踏上天王府的土地,去寻找传说中洪秀全藏匿的宝物。
“九帅,”赵烈文走上一步说道,虽然曾国荃身边侍立着诸多亲信,但这件事迟早要得罪他们,索性当着这些人的面把事情挑明:“城中抢劫、杀人和□□民妇的现象太严重了。官兵们惩治长毛。这本来无可厚非,但现在他们却连平民百姓都不放过。这样下去,我恐怕民心有变,而且朝廷上的物议也不利于大人!所以我在这里恳请九帅约束手下之人,不要再这样下去了!”
曾国荃眉头一皱,还未答言,他身后亲信们已经不耐烦了。这些人都是在金陵城的浩劫中发了横财的,现在他们只是唯恐横财发的不大,听到赵烈文的建议要断了他们的财路,焉能不怒。这些军官都是出身行伍,性情粗鄙直率,立刻在赵烈文话音刚落的时候便破口大骂了起来。
赵烈文却也并不恼怒,他沉着的站在这些人对面,只是把询问的眼光投向了曾国荃。
“好了好了,都给我闭嘴!”曾国荃一摆手,身后的众人立刻鸦雀无声。他笑了笑说道:“惠普兄,你过虑了,弟兄们拼了性命打下南京城为了什么?不拿点发匪的财物他们又怎能替我卖命?城中百姓依附逆匪数十年,被杀被抢那是活该。至于朝廷的物议吗,”曾国荃狞笑,尖利的白牙闪现在黑色的胡须之后:“老子一刀一枪在前方拼命,还轮不到那些躲在朝廷里的书呆子指指点点!”他这话说到最后,把赵烈文也有意无意的扫了进去。身后侍立的亲信们都是颜色稍霁,有些人甚至随声附和了起来。
赵烈文还想继续劝说,但曾国荃显然已经不耐烦了,他摆了摆手:“惠普,我还有要紧的事情去做,有什么话改天再说!”
曾国荃说罢快步走向了门口,他在容秀身边经过,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个身形单薄的女子。他不知道这个近在咫尺的女人曾经下了多大的努力才把心中翻滚的杀意压下。
赵烈文长叹一声,对容秀说:“咱们进去吧!”容秀默默的跟随在表兄身后。穿过长廊,她讶然的发现枋梁上的彩画都还在,曾国荃的吉字营这些天全都忙着抢劫杀人,主帅又是个不拘小节的人,所以这些绘制着□□臣民渔、樵、耕、读的图画并未损毁。在□□,也只有侍王府有这样绘制着人物的图画。画中之人均是太平天国装束,或身背长发,或用红巾裹头。那些人在画中安详喜乐,浑然不知人间早已换了天地。
“表妹!”赵烈文看她并没有跟上,便轻声的催促。容秀决然的把头低下,默不作声的跟随在表兄身后。过去种种便算前世吧,重要的是现在她必须活下去。因为只有活着才能有希望。她豁出去忍受各种屈辱,便是为了答应过忠王千岁活下去。
赵烈文的居处在东边的一间厢房,原来是侍王办公时休息的场所,所以,它和隔壁主屋的墙壁之间有一道小门。那间侍王曾经的办公地点现在住得便是曾国荃。
进得屋来,赵烈文扶着表妹在床边坐下,这里容秀未曾来过,但能够想像得到,清兵占领这里之前四处都应该装饰着一片金黄。现在,屋里的主人换上了谨慎的赵烈文,当初豪华的陈设便均已不见。
赵烈文担忧的望了望表妹受伤的左臂,轻声询问:“要不要让我请来军医为你诊治?”
容秀笑着摇头,她说:“表兄,不忙,我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身体肯定不能支撑剜肉的医治,能不能麻烦表兄给我拿来点吃的!”
赵烈文马上意识到自己的粗心,他急忙答应着向门外走去。
容秀却又叫住了他:“表兄,最好是稀粥之类,因为我的胃肠实在受不住坚硬的食物!”
表兄刚一走出屋子,容秀便再也支撑不住身心的疲倦,她把脊背靠在床背上,想假寐一会,但竟然沉沉入睡了。但是,两日来惨痛的经历并没有因为她的睡着便放过她,这些不堪入目的画面化为了梦魇继续钻入了她的梦境,直到她被人轻轻推醒。
“表妹,表妹!”容秀费力的睁开眼睛,刚才的小睡并没有让她疲惫之极的身体得到休息。她看见表兄担忧的表情和表兄瞳孔里自己泪流满面的脸。
这时候,她闻到了一股久违了的粳米清香。容秀笑了笑坐直了身子,用手背擦去脸上的泪水,说道:“谢谢表兄赐饭!”
赵烈文不禁心酸,心酸之余更是愧疚,他双手捧着粥碗送到了容秀眼前,容秀接过,喝了起来。
多少个月了,似乎从天气还寒冷的时候,她就再没有吃过一粒粮食。曾经天京一度老鼠成患,但当连老鼠也找不到一粒粮食的时候,它们便统统的落入了人的肚子。草根,树皮,甚至被天王美其名曰的甜露,她都曾经吃过,最饥饿的时候,她恨不得吃掉自己的手指。
久违了的米香连同着粥碗上浮起的热气把她包围,容秀感到自己重新成为了一个人。饥饿在炖得糯烂的粳米落入肚子的那一刹那猛然升起,似乎有一只手从胃里伸出来,向碗里的粥抓去。她真想把碗中的粥一口喝干,却还是用力控制着自己,小口小口的抿着。
她慢慢的咽下了最后一口,然后把碗放下,那表情中流露出的强烈不舍令对面的赵烈文更加酸楚。他迟疑了一会才说:“要我请军医吗?”
“不用,”容秀笑着摇头,她的眼睛因疲劳而微陷,却依旧是神采夺目,“我这些年也曾经学得了一些医术,自问不比那些庸医差,只是胳膊使不得力气,却要表兄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