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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   闹了一夜的牛蛙。头天晚上,好像天黑了一段时间,上弦月落了,就传来了那种凄厉的、贪婪的、此起彼伏的牛蛙叫。那叫声像求偶,像决斗,后者或许还更像一些。

      春光已经老透,夏至未至,也不知道它们在乱叫个啥?

      丁宁来闲聊了一阵也走了,早点睡觉准备明天的决赛去。我一面给自己铺床,突然又想起白居易那首《忆江南》来:

      江南忆,其次忆吴宫。

      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

      ……

      能完整地背下来还是在国家队的文化课上。印象里,起因似乎是王励勤09年团年时醉酒。男队喝醉酒并不新鲜,何况那是他唯一一次喝醉呢。然而在北京奥运的“□□”之后仍然顶风,教练之中又没一个上海人,那也就怪不得队里下狠手了。

      于是,按照惯例,先写检查,然后打发回省队反思,最后回来戴罪立功以观后效。对我们来说,就是重新请了大学的老师来给我们“提高文化修养”,起初都是走走过场,到头来却只有我一个人上得精心。

      ——为什么呢?

      刚刚躺下便又听到一声从低到高、又从高到低的波浪形蛙叫,紧跟着是噗、噗的吹气和掐架的声音。我本想抄起把苕帚疙瘩冲出去,无奈一上床便只觉得四肢如铅头如斗,似乎被钉在了三层的床垫上,身不由己,一动也动不得窝。况且在这四星级的酒店里,要找苕帚簸箕简直比登天还难呢。最忆是杭州,果然不假,杭州确实比这苏州好得多了,呦——哞——你丫的。

      越急越睡不着。大概是咖啡喝多了,下半夜自然就好了,我安慰着自己。

      我翻过身去,眼前恍如一个穿素白运动衫的身影闪过。那身影是那样轻盈,孤独,居心莫测。我聚了聚神,又背诵“鼓儿词”: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

      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

      每周都上文化课,一年过去,唐诗宋词的三百首也差不多背了个大概,但在队里,大家都笑我背的是老北京的“鼓儿词”。

      这三篇短短的小令,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成了我的符咒,念过一遍又一遍,永远令我着迷,幻想着遥远的地方和稀奇古怪的事物。比赛,训练,训练,比赛;凭着各地浮光掠影的记忆,补充着江南的色彩和形象。山寺月中寻桂子,应当是极悠闲的了,可我实在不愿相信会是那样,师姐打完最后一场决赛离开的晚上,极好的月光,我永远记得却永远不愿意去想。至于这几天所见的实情实景,和想象中的一比,也不免失望。其实人人都是根据自己的所知猜测着无穷的未知,以自己的感情勾画出世界。每个人的世界就都不同。又何必去分辨“最忆”还是“其次”呢?我问自己。

      也有一些东西我始终难以想象,比如“郡亭枕上看潮头”,如果真的在“枕上”,看到的恐怕只能是防波堤上攒动的人头。

      这晚上我做了许多短而奇怪的梦,梦里都有那个素白运动衫的影子。

      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我洗了脸,吃了一点炒面和点心,来到丁宁的房间。

      被褥已经一丝不苟地叠起,丁宁神态严肃,好像即将出发去履行一件重大的使命。她先用肥皂把盥洗盆的内壁擦了一遍,放了一大盆温水,然后,她开始一遍又一遍地洗脸。她洗脸的方法是先把一条细绒布的毛巾蘸湿,再把洗面奶挤在毛巾上,用手掬了水到毛巾上摩擦,这样,挤了洗面奶的毛巾起了一层薄薄的泡沫,盥洗盆里的水却不待洗,已经像通了二氧化碳的石灰水一般,变得有点浑浊了。她开始郑重地,甚至是急切地,把毛巾在脸上抹过来蹭过去。这样洗完一次之后,浸在水里涮一下毛巾,重新放一盆水,又开始把洗面奶往毛巾上抹……如此循环几次之后,直到盆里的温水再也看不出任何的颜色变化,清澈得如同刚放出来一般,她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标志着她的清洁成效。但她不肯罢休。还需要再洗一次。

      我站在门口看着,这时绝不能去打扰。这是前几天听小郭跃——现在也已经二十七岁了——说的。我走之后的几年,丁宁平时也有说有笑,但没人敢和她一个宿舍,原因多半就在这早上的洗脸上。起初我只当作信口开河,小郭跃一贯是惯了的;现在不得不信了。那种可怕的,不惜一切代价的执着神情,足以让任何人望而却步。但我还不太明白,她每天早上洗脸是为什么呢?

      终于,丁宁把脸洗完了。她走出洗手间,拉开梳妆台的凳子。凳子和梳妆台的距离刚刚好,就像量过的一样比例和谐。她坐下来,拿过右手边的一个收纳包,收纳包是十年前的式样,十年的日照雨淋,有些地方已经褪色,但里面的容量确乎不算小。她从一侧拿出保湿水、隔离霜、遮瑕膏、蜜粉、腮红和定妆乳液,另一侧是各种大大小小的粉刷、眉笔和横刷。收纳包一打开就有一种木乱的香气。她坐在梳妆台的镜子前。里面映照出一张眉眼开朗的脸。须知,自从李宇春红了之后,队里就把两个人相提并论了,而两人的五官还真是酷似,只是这一个偏喜欢听周笔畅而已。

      首先是用一种保湿喷雾往脸上喷,一股玫瑰的香味让我不由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丁宁开始用双手在脸上轻轻拍打,发出叭、叭的声音。这动静让我默然,听起来像是在打自己的嘴巴。保湿效果确实不错,她的脸色渐渐红润了起来——说实话,谁被这么打上一百下,谁都红润。开始上隔离霜和遮瑕膏,手心蘸着水将蜜粉调匀了抹在脸上。接着是上腮红。她费力地打开严丝合缝、扣得紧紧的盒,于是从窗帘缝挤进室内来的光束之中,就有了香粉的微粒在光中浮沉,这样渺小而又无定的存在。她用拿铅笔的姿势拿起毛茸茸的刷子,浮起一丝微笑,带着一种沉醉、虔敬而又无限哀伤的表情,用蘸上腮红轻轻在脸上粉刷,仿佛是个失了父母的女孩子,一个人在天井的小角落里,用几粒糖球,极甜蜜又极凄楚地怜惜着自己。“大红脸”,这是小郭跃用以表达形容、玩笑和非议的一个极为传神的词,不久又被另一个更传神的词取代了,“整容”。无疑是福原爱的杰作。那瓷娃娃看完了雅典奥运的女双决赛,得出的结论只有一个:那时的韩国人长得还像韩国人。(……)

      ——宁姐还没出来?

      ——在“整容”。

      于是连少年老成的朱雨玲也不免作出哭笑不得又无可奈何的表情。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心跳起来。我走近一点,借着镜子仔细打量着丁宁。不错,正是这样。这种韩式的裸妆我只见她化过一次,是不来梅的庆功酒会上。据说这样的妆容十分尊重眉眼的本来轮廓,因而显得清新自然,我自己不会化妆,当时就没怎么留心,事后更是忘得一干二净了。

      然而,在这一瞬间,我明白了。往事如烟只是一种幻想,一种奢望。南迁,远离,地域的疏离不能给我带来真正的慰籍。08年天坛公寓那盛夏的阳光,那满院子拖着声音长声悲叫的知了,那班车司机催我们上车进馆的吆喝;北大体育馆那冰蓝的球台,吸饱了胶水的球拍,那球台和球撞击的乒乒乓乓声;那脖子上闪亮的金镶玉,那明明雄壮慷慨却怎么想怎么不是滋味的升国旗奏国歌!

      同一个瞬间丁宁的唇角肌肉似乎轻轻抽动了一下。那镜子里仇怨的眼神令我大吃一惊。她盯着镜子中的自己,两眼发直,激动起来,积蓄已久的悲哀和惆怅喷涌而出。

      你自作多情、不知好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明知道心里有人,还死皮赖脸地求着人家!人家奥运冠军,你呢?整天三心二意,毛毛躁躁,神头鬼脸的给谁看呀?世锦赛冠军有一个吗?你配吗?好不要脸!一不做,二不休!我容易吗?也算是一心一意。我对你如何,罢、罢、罢。冤有头,债有主。强扭的瓜不甜。你偶尔想到我也就行了。嫁了个老头,你就不怕几年之后守活寡,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

      这些话清晰地传到我的耳朵中来,像有人在耳边敲着大锣。她嘀嘀咕咕地念着这些夹缠不清的句子,声调由痛苦悲伤趋于柔和了。声音并不太大,从不超过“自言自语”的范围,但她的表情却是沉醉的、忘我的和完全绝望的。我忽然明白了小郭跃说的——任何人都不敢和她住一个房间。

      我很想开口。然而我不能。我恼恨、轻视自己。于是看着她自己慢慢地安静下来,最后一次放了一盆温水,拿出卸妆油,把那块细绒布方巾放到水中去。我明白,对她来说,她纯真无邪的少女时代,与使用化妆品的理由和权利,一起终结了。方才的着妆,更像是一种怀念和送葬的仪式。繁重的训练,严格的恋爱规定,从来也不能允许她们有“为悦己者容”的腼腆与温柔。再一次从温水中抬起头来之后,她那套相当不错的韩式裸妆终于恢复了素颜的本色。

      这是丁宁——现在她在队里也被称为“宁姐”——每天的必修课,为此要比别人早起一个到一个半小时。除了生病爬不起来,没有一天例外,简直像宗教徒虔诚的祈祷,而那表情又当真像巫婆跳神。

      我跺了几下脚,装作刚从外面走进来的样子。丁宁转过身来对我一笑。她笑起来很有些英气勃勃,然而我想到刚才,感到的就只能是一股愧疚和悲哀。

      她今年二十五岁,在这次封闭训练之中被孔令辉亲口封为女队的“领军人物”。自我退役之后,这个称号就像走马灯,先是“精神领袖”郭焱,然后是拿了集齐了大满贯称号的李晓霞,可惜她的三大赛冠军有且仅有三个。里约奥运在即,国乒女队现在风头正健的,却非丁宁莫属了;然而每一个都显得不那么理直气壮。只有每天早晨的这套独一无二的程序,据说在我09年5月退役的那一天就开始了,她对这套程序的坚持堪称六年如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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