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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   白发苏州,我独自漫步在平江路上,寂寞而且自由。

      你说,这弦有多长?

      树干细而高,淡灰色的树皮上出现了黑的与褐的斑点,柔嫩的树枝网一样地伸向天空,黄梅久雨后的,开始晴朗和温热起来的灰蓝色的天空。

      看树叶像北方的槐树,但又比北方的槐叶肥大。最奇妙的是,尽管树叶密而多,它们只长在树冠的顶部,像一层薄薄的华盖,于是树叶下面的网状交错的枝条、线条与空隙与天光,完全分明。

      所以说那弦是太长了,穿行了整整二十年,我不愿也不敢轻易地将它拨动。

      乱兵侵晓上姑苏的典故我是不陌生的,但事成事败的人又都愿意来这边走走,仿佛这苏州,便是只能为来往旅人提供一些清水和食物,却又是沙漠中确实存在的绿洲。如同现在,我知道旁边就是柏油马路,不时有高级轿车从这路上驶过,路的两侧是丰满而又恢宏的紫荆花。我知道另一边是迷人的美丽的溪流,石板桥的影子倒映在溪流里,表情非常沉静。水香长流浩瀚无边。我知道这又是一个鬼使神差的、绵绵无尽而又转瞬即逝的春天。

      但我没赶上最艳丽的桃花,柳树也不再吹绵,五月才刚刚开了个头,阳光已经急急地催促着人们脱去春装。印象中,岭南云南,四季常青;华北东北,余寒犹厉。一眼盎然的春色,对于生在内蒙,长在京城,又在二十八岁那年南迁到香港的我而言只是奢望,然而江南的春天也似乎一年年地越来越短促。转眼间,便是落英满地,花褪残红。

      但我暂时只愿在这小路上漫步,好像我只属于这条路,这条路也只属于我。

      啊!这不是我印象里的苏州?

      我印象里的江南不是如此。那时的江南要好得多了。如果问我它的好处,仿佛在口边,却又没有影像可供佐证,没有言语可以形容了。于是也试图解释给自己,这不过是由于我心情改变的缘故罢了,因为这次带着解说世锦赛的任务而来,本来就没有看风景的好心绪。

      2015年4月24日,我作为这届世乒赛的解说嘉宾,八年之后故地重游。退役许久,我竟然还算十分受人欢迎,刚上飞机就有人认出了我,于是从香港到上海虹桥的两个小时之间几乎一直在给人签名。我知道,自己的收获会是微博上的转发和崇拜,还有此时此地感谢的眼神,和几句“保养有方”的称赞。这样,是多花了些心神,可是不会给人落下口实;我不取巧,因此也就没有危险。

      的确,十三年的国手生涯给我带来的,不仅是十九个世界冠军,还有活跃的眼神,麻利的动作,三十四岁的人难得有的好身材,走起路来两条腿捯饬得相当快。然而,八年前的我来到了青春的边缘,眼神尚且纯净充满阳光;现在,我远离了青春的边缘,眼神中多了许多疲惫与世故。无论如何驻颜有术,保养有方,青春就是这般感伤的,留不住的。

      爱情有时也是这般感伤的,留不住的。

      中午十二点二十,我坐上了上海虹桥到苏州北的高铁。

      不到一个小时,火车进了苏州。

      我向来接站的丁宁问道:

      “这么说,老冠军都来了?”

      “如果‘她’有回复,一定第一时间告诉你。”

      我吃惊地望着丁宁。她比我小九岁。现在的她变了很多,但我说不出这变化是好是坏。她衣着讲究,充满自信,器宇轩昂,从她那隐藏得很好的一副志在必得的神态来看,这几年在队里一定过得不错。想当年,无论在北京队还是国家队,她总是寸步不离地跟着我,不过人倒挺机灵,整天在我旁边问个不停。但我感受到的变化不仅如此,尤其是眼神,灰蒙蒙的罩了一层雾,落在谁身上谁都觉得不舒服。

      我有点恼恨自己。我没权利指责丁宁。那都是我,我作下的孽。为了“她”,我啰嗦什么呢?包括这次来苏州,是徐寅生主席的邀请;大满贯得主来做解说嘉宾,我也能得到一笔不菲的收入。归根到底,与“她”有什么相关?即使都打了这么多年球,做了那么多年的队友和舍友,现在却一个在香港,一个在北京,从事着完全不同的工作,我与她之间又有什么相关?

      然而一周之前央视的杨影问我能不能来解说,并说这次乒协邀请所有的老冠军来苏州看比赛的时候,我立刻想到了她。一路上我没有忘记她。江南春尽,依然奢望着携手重游,这似乎是去还一个愿,似乎是一种寻根究底,似乎是去拨动一根久已沉睡的古弦。

      先是到酒店放下行李,洗个澡,下午去体育馆熟悉解说的场地和流程,晚上是一场欢迎的酒会。几代退役的运动员都到场了,被称为“三元老”的邱钟惠、李富荣和徐寅生,中生代管理层有蔡振华和施之皓。我们这批78-81年的队员,在打球时就被称为黄金一代,如今也来得最多,稍微晚一点的83年龄段则站在角落窥视着,或许还在暗自羡慕我们所达到的高度。总之,老冠军来得相当多,杨影说组委会和总局的乒羽中心这次下了不少功夫,看来一点不假。

      王励勤第一个上来打招呼。一身笔挺的亚麻布西装,风度潇洒若孤鹤听泉,依然代表着乒乓球队男人装的最高水准。问好的人自然一大堆,都是我熟悉的,但只有他全程陪在旁边,随意但全神贯注地讨论了国乒现行的恋爱办法。他说,在我09年退役以后,高层普遍认为我是急着恋爱结婚才急流勇退的,所以现在有一个“258冠军”的条件:年龄25岁以上,国家队队龄八年以上,拿到单项的世界冠军;教练便不再追究。我这是以一己之力使国乒诸多大龄青年避免了单身狗的命运,连他自己也即将迈入“婚姻”的殿堂……

      很巧妙地,我们谈论一些事情,回避一些事情。他无疑是个好人,对我的那段生活知情,却尽量让我忘掉这一点。事实上,我们聊得如此津津有味,以至于酒会以后他开车送我回酒店的时候,除去喝的一小杯酒以外,我想不起来一晚上想了些什么,又吃了些什么。对,那是一杯苏杭特产的杨梅酒,加了冰糖,度数不高,有点像红果罐头汁……日程排得太紧了。

      第二天一早就进场到解说席,开始我的工作。赛程很紧,从早上忙到下午。搭档有两位。年龄稍长的那位是蔡猛,大学读的中文系,据说毕业论文的指导老师还是位相当著名的学者,注释的《杜甫全集》是本科生的必读书目,他却阴差阳错地解说起了体育比赛。只有他说话的腔调,包含着一种老式的多礼和亲热,依稀可见导师和杜甫对他的影响。

      对于杨影,我就特别熟悉了。她拿过六个世界冠军,只可惜没有一个单打,我们曾在国家队里一起待过五年。那时候,她成天叽里呱啦的,只是常常丢三落四,还喜欢乱用成语,却丝毫不影响她是那样的神气活现,趾高气昂,自我感觉良好。现在,这央视的工作马夹穿了将近十年,她整个人像是脱胎换骨了一样,谈吐稳重了许多,却仍然具有一切自我感觉良好的外部征兆。按常人的评判,无论是打球,还是退役走向社会,我都比她圆满许多;此时我却莫名地羡慕着她,二十年以后再见到这份飞扬跳脱,只令我想起那些人生各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的古代侠士来。

      大概是比赛还未入佳境的原因,又是一场实力差异悬殊的双打,解说也比较流于表面,主要是杨影说些乒乓球的基础知识。我便稍稍放松了一下自己。眼睛在看比赛,心里在想着别的事情。体育馆有着透明采光的顶棚。天光把各个角落照得舒适而明亮。起身去茶水间,我抬头望着窗外的绿树和树枝上跳跃着的两只小鸟,觉得不可思议。甚至连种类相同的鸟儿也生活在不同的地方。是土生土长于此,还是像我一样,关山横渡,塞北江南?是不是鸟儿也有自己的命运、自己的怨嗟和快乐呢?

      杨影对着话筒侃侃而谈:

      “……双打不是单打一加一的组合,两位优秀的单打选手并不一定是双打的黄金搭档。最好的双打组合,是一个建筑师和一个杀手的配对,需要灵动的发球、精致的回球落点和火力十足的进攻。当然,两个单打实力非常出众,也能弥补双打的配合不足,九十年代的邓亚萍与乔红,就是这种情况。”

      说到这里,杨影看了我一眼。我示意接着说。世界冠军出身,就算有些表达不是那么到位,毕竟也是深知甘苦之言。

      “但是,最关键的一点,要尊重你的搭档,必要时甚至放弃自己的表现欲望。这不仅需要实力,而且需要深入的交流,还有长时间无条件的信任和会心,这是许多双打选手配合多年也不一定能达到的境界。所以邓亚萍和乔红被称为黄金搭档,却不能被称为一对伟大的组合……”

      这言论已经相当“颠覆”,而且大胆了。但我觉得她讲得很好。为了振作精神好好听一听她的解说,我站起身来,走到透明的恒温咖啡壶边,为自己倒了一杯低因咖啡。杨影示意旁边有正常的咖啡,加糖和牛奶,我摇摇头婉拒。一个运动员应当爱护自己的身体,但如果是个狂热的咖啡爱好者,选择这个职业只能说是自己和自己过不去。我想起了“她”——我的师姐——有一天把一包低因咖啡豆放在床头柜上之后,喝低因咖啡就成了习惯,直到现在。

      “交流是在场下。在场上,打得好的时候,一定是话最少的时候。”

      我简略地、但针锋相对地补充道,听起来就像是在抬杠了。

      解说席和媒体席上响起了共同的笑声。笑是好兆头。共同的笑声,大概也是一种深入的交流和认同吧?

      杨影补充了几句话,然后带着笑说:“我听说,丁宁她们对你和王楠的退役感到欢欣鼓舞。你们拿了十年的单打还不算,又双打三连冠,尤其是王楠那个越老越妖的,竟然没完没了地连着拿了五个波普杯,你们再不退役,她们这一批就别想熬出来了。”

      我立刻听出来了,大概是老友重逢,杨影已经忘了一个解说员应该秉持的中立立场,那口音和腔调,又成了当年在队里的“自己人”,野腔无调惯了。但这么一来,几句相当口语化的话,反而一下子给一直轻松愉快的解说凭空增添了一点沉重的气氛。

      天色暗了下来,工作人员打开了我们头上的隐灯。看看表,还不到下午六点钟。是天阴了上来。树上的两只小鸟不见了。

      这样我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晚上回到酒店,先拜望三位元老,然后约了几个朋友去酒吧,就着红酒、咖啡和三层的甜点闲谈。第三天如此。第四,第五天也如此。他们的境遇大体都在意料之内,只是老了些;有一两次也去平江码头坐坐船,消磨掉一个晚上。春天快要过去了,桨声灯影里的老街,有一种神秘的沉寂。那些歪歪的店铺,一片连着一片的行将坍塌的黑瓦,豆花摊棚下熟睡的肥汉,街角抖着空竹的孩子,都让我感觉新鲜而陌生,像是从很久远的记忆中挖出来似的,……只是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好。无论如何,我决定,说完5月4日的女单决赛,就一定要回香港去了。

      况且,我始终没有得到师姐王楠的消息。对于她退役后的生活,我所知的,并不比其他人多,但没人主动提到她,我也就不好意思问。我拒绝着,但也在盼望着,论理,她应该来,老冠军几乎都来了,——然而也未必。……谁来管这等事……

      然而真的有人来管这等事了。5月3日晚上,王励勤径直地来到酒吧里,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悄声对我说:

      “她的消息,我帮你问了。退役后在威海待了半年,接着回到北京,在团中央工作,负责青少年那边的文体宣传。据说五四青年节前后是他们一年中最忙的时期,所以——”

      “所以她不来了。不过你绝对不会打听这种事。”

      王励勤脸红了红,笑眯眯的。

      “是郭跃告诉我的。”

      果不其然。如果要说这些人之中变化最小的,无疑就是她了。当时就是队里著名的女主播,脱下运动衫,换上港大的学袍,并没有改变一点满脑子的八卦消息和飞短流长。

      窗外似乎已经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树叶和细枝颤动着,道路上驶过的汽车溅起了些许水花。窗子的隔音性能绝好,人们在室内听不到雨声,因而看起来一切像是一幅画。

      小竹排,顺水流。

      鸟儿唱,鱼儿游。

      两岸晓烟杨柳绿,一汀微雨杏花楼。

      江南鱼米乡,小小竹排画中游。

      是小时候语文课的课文。都说风景如画,然而只有画中的风景才能引人遐想,一旦亲身经游,风景再好,也与梦里的水乡再无关系了。

      看来,不该见她。

      我轻轻地舒了一口气,不知道是觉得解脱,还是应该惆怅。

      王励勤向我淡淡一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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