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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四】 ...
急匆匆赶到酱园,沈彦钧只看到檐廊下坐着一个杜唤晨。
他知道杜唤晨在等他,这一点可以从他的坐姿看出来。武人的风林火山,动静都是修行。
“二郎!”
“哥哥!”
只是称呼,告诉对方我来了,确认彼此还亲密。他们之间的寒暄,已不再需要装点门面的客套。
于是并不急于进去见病中的孩儿,沈彦钧踢了鞋子走上来,自然地在杜唤晨边上坐下。垫席就摆在那里,必然是为自己准备的。
“有件事想同哥哥商量。”杜唤晨开门见山。
“正巧,我也有事要与你说。”沈彦钧也不见外。
“那哥哥先说吧!”
“二郎说吧!横竖,应该是同一件事。”
杜唤晨不着痕迹瞟了身旁一眼,难得笑了:“我在这里等你,思考了许多理由来说服你,却都无用了。”
沈彦钧眯了眯眼,仿佛只是阳光热烈:“我不能再失去一个儿子。”
两个人都沉默了片刻,杜唤晨问他:“嫂嫂那里?”
沈彦钧放弃了端正的坐姿,腰和肩都松垮下来,懒洋洋盘起腿。
“她会同意的!”
“换一个人她必然肯,但未名庄,她是恨着的吧?”
“二郎想错了。”
“错了?”
“错了!阿蓉其实没有恨过换走晴阳的人,她像偿还报应一样抚养嵁儿,希望可以赎减因我所犯错误而导致的罪孽。她连我都原谅了,又怎么会恨同样受害的你们?她只是失望了。曾经不抱任何希望的人,三年前突然被巨大的惊喜填满,她对晴阳的执着早已非母子亲情,那是一个让自己从罪恶感里解脱出来的象征。晴阳不回家,她的一生就没有得到原谅。而她的一生,十九年前就被我的一生覆盖了。若真有恨,她恨的也只是我,是一个‘沈’字!”
杜唤晨又不说话了。提到人生,说起爱恨,他经历太多,劝不了自己,也安慰不了别人。甚至就连感同身受的痛觉都无法表现,自己的恨与他人的恨,差别如斯巨大。就好像恨也是活的,人似的一人一个样。
那么沈彦钧呢?他恨吗?似乎是没有的。至少,他恨的不是未名庄。
“我也恨沈家。”沈彦钧宛如洞悉般回答了杜唤晨的疑惑。他说得那样直白轻巧,仿佛只是在谈论一条坊间流传的八卦。
“我不会为始乱终弃的行为作辩解。错了就是错了,对嵁儿的生母我所做的每个决定都表明我是个用情不深的混蛋。我喜欢那个女人,但未爱至放弃家族和地位。母亲骗我说她是收了钱财所以走得无影无踪,我信吗?才没有!我只是假装被谎言蒙蔽了,让所有人相信我是无奈的,然后便可以心安理得地娶妻生子。毕竟阿蓉多好啊!漂亮,温婉,知书达理,我说什么她都懂,我们可以聊好久好久,完全不会厌倦。这样的女人才该是我的妻,陪我白首不离。”
沈彦钧扭过头恶狠狠地盯住杜唤晨:“我可没有你那样的勇气与魄力!”
杜唤晨顿了顿,理解了他恶狠狠盯住的并非自己,而是过去的沈彦钧。
即便这样,杜唤晨还是有些生气。
“既然不厌倦,又为何再次逃避?让一个儿子在父母之间求全,这杆秤要怎么打平?嫂嫂逼你,你躲出去,她就只能逼越之。你们在逼他死!他真的快死了!三年,你们用三年毁了他的理想,现在又要把他丢给我。”
沈彦钧眸光黯了黯:“所以你现在不想接纳他了?”
“当然不是!”杜唤晨拧眉,“他或者晴阳,永远是未名庄的一员。只要他们想来。可他们都不愿意来!理由你很清楚!”
因为那里不是家,没有血脉相连的亲人。沈嵁的理想是团圆,家里有父有母,还有一个傻乖傻乖不乱跑的弟弟。
然而那个家不在晴阳的心里,他不回家。
那个家不被父亲重视,他也不回家。
那个家是母亲的牢,她想脱离。
最后,家里只剩了沈嵁。可人家又说,他不配。丫鬟生的庶子,没有份。最终,他守的家不承认他。
三年,沈嵁突然没有家了!
沈彦钧看着杜唤晨霍然起身,径直走到院中将自己暴露在夏日恼人的阳光下。捂在云层里的太阳,不刺眼,却依然灼热。他知道杜唤晨想吵架,但是屋内还有一个病倒的沈嵁,他一万个不愿意再用一场争吵去惊醒病人,所以他想直接打架。
共同浴过血的两名武人,从来没有对彼此施展过武艺。沈彦钧不合时宜地比较着,觉得斗刀法自己应该可以赢。前提条件是杜唤晨不催动内功。武人都不太愿意服输。但沈彦钧不得不气馁地承认,跟杜唤晨比武自己完全没有胜算。
沈彦钧叹了声,没有动。不是因为必败,而是身为男人,他早过了用拳头和体力解决分歧的幼稚期。
当然,这并不是说他认为杜唤晨很幼稚。相反,他很明白那样的怒气。昨日家中爆发的争吵,杜唤晨一定是知道的。
师良甫不可能不用谴责的口吻向杜唤晨描述。作为一个老于世故又不屑于世故的大夫,师良甫实在很懂得什么时候可以开口说话,以及该跟什么人说。
就好比那天他陪着沈嵁从镖局回家。赶车的挨了江百舸的打心里有气借机刁难,不许柳提上车只叫他在后头跟着跑,又故意拣不平坦的小路打马赶得飞快,颠得沈嵁活活又晕过去,他后脑也撞在车厢板壁上磕了个包。他却忍住,没有发作。
到了沈家门外,恶仆拿乔,说杂工不进内院,硬是不帮忙抬沈嵁,只将二人晾在车上。他紧紧抱住沈嵁坐在车里,等那个被他起了外号叫作“跨父”的柳提挥汗如雨地奔回来,默默背上沈嵁返回府内。他依然不争不吵,没有发作。
这尖酸刻薄的人那天仿佛被喂了乖觉的药,除了与沈嵁的病症有关的事项,其他一概不言不语。他不同年事已高在府中养病的管家沈络抱怨,更不与主母内当家的闵氏投诉,他不说,奇怪柳提也不说。
直到沈彦钧返回府中。
所有人都看到了为父者的焦虑和担忧,而师良甫在意的唯有那眉宇间隐隐蕴含的怒意。于是他终于开口了。完全摒弃伶俐的措辞和声壮的气势,云淡风轻地笑着,告饶说要回家去休息。
“一把懒骨头,皮不糙肉不厚,不走路都无福消受,车坐得浑身疼,眼晕。”
他一说晕,跪在外头廊下听候的柳提忽诚惶诚恐地告诉:“先生头上的包未曾消去,莫非伤在里头了?”
理所当然被问到了伤从何来,理所当然嘿嘿笑着打个圆场。
他说:“勿当事,勿当事!人家自己都说是粗人,字也不识得几个,能听话肯做事,就是不错的。你与他们说金针软容易断,他们不懂的。再说走得慢比走得快好,他们也是想不通的。讲到底还是忠心,眼里头只看见夫人最大。夫人是正的,少爷是偏的,夫人交代要少爷回家,死了活的,回家就好嘛!”
讲完这些,他还抬手揉了揉脑袋,冲人温和地笑一下,笑得闵氏惊慌失色,笑得沈彦钧怒气勃然。
这是一个生意做得不爽外加路途劳顿的家主,也是一位心疼爱儿暗生责怪的父亲,他的疲惫和怨怒迫切需要宣泄。师良甫给了他借口,也给了他目标。
而师良甫选择对沈彦钧说这些事,则不仅仅因为这人是一家之主,名正言顺不可撼动,更因为武人的手段可以达到他期待看到的恶毒与极端。
叫磅礴内劲震伤脏腑后,再被点了穴扔进简陋的双轮马车,拉到城内最偏最坑洼的路上往返疾驰十趟来回,沈嵁所受的痛苦,师良甫所受的羞辱,在两名赶车的佣工身上加倍奉还。
是沈彦钧还的!狠得霸道又暴戾,叫人怕他怨他,却不敢再惹他。欺负沈嵁就是惹他,从此底下人对沈嵁的不敬都只能沉没在心里,绝不敢见光。
可出了这口底下人横加的闲气,亲人间的嫌隙依然存在。父子、母子、夫妻,一家三口分别用心,沈嵁夹在中间,难以两全。
即便从来觉得闵氏偏心,这一次她向夫君提议修书一封喊晴阳回家,在师良甫看来却并没有不妥。沈家的生意真的是忙碌的,沈彦钧也的确需要得力的帮手,而沈嵁太累了,让嫡子回来分担责任,实在合情合理。
然而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一旦出现了裂隙,所有的动机就都会被覆上别有用心的揣摩。沈彦钧眼中,贤惠的妻子早已不复存在,她所为所求只是无理取闹的逼迫。他自己没有勇气伤害晴阳,就把沈嵁的痴守定义成明理,而将闵氏的思念划归了阴险。
“身为主母,管教不好下人;身为母亲,又不得周顾到孩子日常起居。嵁儿半月未归家,你关心过他吗?那时候你怎不说叫回晴阳来分担辛劳?为人妻为人母你都失格,还有何面目担得起我儿唤你一声娘?!”
不堪的指责竟在病人房中爆发,当着沈嵁,夫妻二人肆无忌惮将话说重说狠,伤了自己,惊了沈嵁。
他翻身自榻上滚落,惶惶然跪在父亲面前,来不及说出哀求,就听母亲哭泣着反击:“好,我失格,我不配做嵁儿的娘!到底是嫌我厌我了,人争一口气,我也不贪你沈家的名分。休书你写,从此两不相干!”
说完,扭头逃也似的往外奔去。
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依旧快不过病中的少年,沈嵁拼尽全力扑过去,膝盖落在地上好响,听着好疼。
他抖得比闵氏还厉害。
“万万不可啊娘!是爹不对,说错了话,他就是想气您,话不过脑的。您勿要当真啊!无犯七出,焉可言休?娘是爹明媒正娶的长房长媳,是本家名正言顺的主母,夫妻同心,爹在外顶风搏浪,您在家安定门庭,您走了,家就散了。”
闵氏俯下身来抱他,搀他,母子俩眼泪都不曾断过。
“嵁儿快起来!地上凉,不可跪着。”
沈嵁不肯起身,双手死死捉着母亲的手臂,生怕她离开。
“儿子啊,莫怪娘狠心,实在是家里呆不得了呀!娘去了对你也好,免叫有心人作怪,作贱我儿。母子缘分到今天,娘万幸有你这么个好儿子。我是不是沈家的主母不重要,只我儿还认,娘总是你娘。乖,放手!”
沈嵁总不会放的。
“不行,娘只有一个,别的人谁都不行,儿子不认。娘不能走!没有娘哪有儿啊?儿子离了娘最是孤苦可怜,娘要走也带着儿子一起走——”少年似惊醒,猛回头唤父亲,“爹给娘赔个礼好不好?那样的话原是不该说的,爹不当真的,对不对?”
沈彦钧拉不下脸来,尽是站着,撇过头去,不说。
沈嵁一手攥着母亲的衣袖,转身膝行两步,再求:“爹呀——”
长长的悲鸣倏地戛然,少年呼吸一窒,重重栽在地上。
这一回,师良甫骂人了。如往常一样,不,比往常骂得更猛更悍!直如暴怒的野兽,恨不能将眼前人撕裂,扯出他们的心肝看清楚,究竟是否还保有红色?抑或已经青了紫了黑了,毒得没了人样子。
咆哮声中沈嵁醒转过来,师良甫的余怒尚在,垂头瞪眼,喝他:“活过来干嘛?”
沈嵁吓得发懵,目光直直的,眼泪顺着眼角不停地淌下来。
师良甫慌了,蹲下身想握一握少年冰凉的手,反被他一把攥住。无助的眼神里没有焦距,似在梦魇中徘徊,嘤噎着反反复复说:“家没了,散了,晴阳回来怎么办啊?”
大夫抱起了病人,听他孩子般抽泣,哭得呛住,还是要问。问了,仍旧不明白!
沈彦钧不会忘记那一天师良甫看他们夫妻的眼神,冷漠的,鄙夷的,满满的嘲讽,像不败的武将坐在马上,睥睨阵前溃不成军的敌寇。唇畔只少一句,杀无赦!
然而他没有能力杀人,他是大夫,大夫的天职是拯救生命。所以他将这一切说出来,告诉给杜唤晨。这个人不会杀沈家任何人,但他有能力把沈彦钧暴揍一顿,那就够了。
沈彦钧摸摸脸,想象拳头落在上面的痛感。杜二的拳头,真是不想承受!
随后他起身,走下檐廊穿上鞋,走向杜唤晨。
他站在对方面前,等了许久。
“哥哥有何话说?”
“……”
“我带越之回家,不放心?怕我打他的主意?”
“什么主意?”
“哥哥放心,我只有一个女儿,越之我是惦记不上了。”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东西?”
杜唤晨挑眉:“晴阳和真儿啊!哥哥何必装傻?”
沈彦钧苦笑一下:“令嫒尚幼,便是我有意高攀,如今也为时尚早吧!”
杜唤晨笑得很浅,也很暧昧:“这一点哥哥倒可放心!自己的女儿我还是有数的。真儿丫头喜欢了什么,必然是一心一意一生一世不会变了。我等着晴——”提起晴阳,忽顿了顿,改口,“旭之这个女婿,我认定了!”
“……”
“哥哥到底想说什么呀?”
话题绕了一大圈,沈彦钧撑不住了,直言:“二郎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杜唤晨很懵:“动什么手?”
“收拾我!”
杜唤晨目光自上而下又自下而上在沈彦钧身上走了几遍,困惑地问他:“哥哥有了新嗜好?”
“啊?”
“不是,我怎么听不懂你说什么呢?麻烦请讲人话!”
沈彦钧彻底尴尬了:“方才你不是,恼了?”
杜唤晨眉又一挑:“哪个方才?”
“少兜圈子!”
“恼是有些,正好脚麻了,起来走走。哥哥以为如何?”
沈彦钧眼角抽了抽,一摆手:“不如何!没事了,我去看看嵁儿。”
遗憾师良甫的如意算盘落了空,杜唤晨江湖名声恶,倒不打自己人。
沈彦钧窃喜。
身后的杜唤晨则勾唇笑一下,背着的手缓缓张开,无声撒落一地碎石齑粉。
直到翌日早上,沈彦钧发现腰带上少了一枚镶玉,也不知道几时掉的,忒是难看。
※※※※※※※※※※※※※※※※※※※※※※※※
白日里阴恻恻的天,向晚后反而火烧过一样,整片天地笼罩在一团柔和的绯色中,说不好是吉还是祸。
拾欢低头认真地纫着线,眼角余光第三次扫到旁边的槐真愣愣出神。她本不是爱探究善对话的人,然而槐真邀请她来自己的房间一道做女工时,她亦清楚明白槐真需要她扮演的乃是倾听者的角色。斟酌再三,她觉得既然来了,还是该尽职尽责。
于是她捏出了漫不经心的语气,仍是低着头,感叹:“想起来,这似乎是相识以来,头一回就咱俩在一处。”
“嗳?”槐真肩头震了下,回过神来,牵动嘴角掩饰性地笑一笑,“唔,算是吧!不过之前我应该已经见过嫂嫂的。”
拾欢真的好奇:“几时?”
“燕哥哥回家那一年,我才出月子,跟秋儿姐姐抱着两个萝卜头在园子里闲晃,恍惚有个人影从头顶掠过去。姐姐说是风,打趣儿我睡得不好一惊一乍。我是一直没告诉她,其实我瞧见张惨白的脸,还当是大白天见鬼。如今想想,姐姐大约是哄我的,那人应该就是嫂嫂了。”
时间虽久远,拾欢仍旧记得的,便也笑了。
“密探不露真容,更不该未经许可光天化日闯进府去。当时急着寻三爷,暗队的兄弟姐妹多少都知道些,顶着规矩将我放行。还以为瞒过去了呢!”
“嫂嫂是累了吧?身手钝了。”
“是吧!一路回来一路厮杀,不用他嫌,我自己都受不了身上的臭味儿了。”
“他?”槐真笑得顽皮,“所以我们走时,其实燕哥哥就在府里头养着吧?”
“确实!他的身份乃秘中之秘,即便寒蝉破土不复再用,三爷不说公开,他依然不能告诉别人他是傅燕生。”
“我听豆蔻三言两语说起,燕哥哥当时应该伤得很重,若是留下晴阳哥哥替他诊治——”
“当主爷,噢,当主叔叔,”拾欢看了眼槐真,意味深长地笑着,“当主、三爷,一些称呼改不过来,到底习惯了。就像你的晴阳哥哥。”
槐真脸微微红了,低下头去。
“有些习惯挺好,挺暖的。有些习惯则很可怕。”
拾欢眼角隐隐跳了下:“弟妹是指?”
“嫂嫂一说姐夫,我忽然有些懂了哥哥们瞒住晴阳哥哥的理由。习惯呐!不该说的苦不要说,不需讲的难就不讲,天塌下来强人顶着,守得住家扛得起事儿才叫爷们儿。晴阳哥哥并不算完完全全的江湖人,他们不想再叫他看见那些血淋淋的刀光剑影人间险恶。有家有室,初为人父,他的江湖路可以断了,只安于生活便好。燕哥哥他不认识,若将死去,也就更没必要认识了。会难过的,对吗?”
——是这样吗?或者不完全。
实际上,拾欢自己从未仔细想过原因。不过多追问是在千人面作暗探时养成的习惯,以前是服从当主和三爷,后来就只服从丈夫一人。然而在她看来,这又不算是一种服从,至少在成亲这件事上她是抗拒过的。她不敢,自觉不配。傅燕生却以为她误会自己是在报答。
“感情上我错失过一次了,会怕。因为是你,更怕!毕竟我年长你太多。鼓起勇气与你剖白,预想过会失败,所以我跟自己说只此一次,横竖脸丢了也捡不起来,不行就不行,死心死得彻底些。然后才能真的放你走。我不能困住你一辈子!”
但鬼才想走啊!
拾欢喜欢这个比自己大许多的男人喜欢得宁肯去赴汤蹈火。她才不介意年纪呢!她就是不敢太幸福,前半生一无所有,后半生一步登天,这硕大的完满毫无预兆猛地砸在脑门儿上,叫人觉不出惊喜反而更像是酝酿好的一场报应不爽,实在太惊吓了。拾欢觉得凭老天爷善妒的尿性,一旦答应求婚说不定转天自己就死了。这且算好的,更大的悲剧是自己没死傅燕生死了,当新鲜的寡妇简直就是人生最大的乐极生悲。悲得惨绝人寰!
听过拾欢别开生面的拒婚理由后,傅燕生抱着他那重伤后差点儿半身不遂的身体笑得满地打滚。随后他表示,都怪拾欢害他几乎笑成了生活不能自理,于是赔钱就不必了,还是慷慨就义以身相许吧!
这样的男人,以及一群跟他一样酷爱充好汉的兄弟,的确是把生扛逞强当成习惯了也不一定。当年是这样,昨夜也是这样,赢了之后又倒下了。
“白痴!”拾欢仿佛话题总结般唾骂一声,很有些气恼。
“傻瓜!”槐真附和。
“冬瓜!”
“臭冬瓜!”
“烂皮臭冬瓜!”
“噗嗤——”
槐真捂嘴笑了出来。拾欢跟着笑。越笑越大声,笑得弯下腰来。
缓过一阵,槐真说:“我唤你作姐姐好不好?”
拾欢颔首:“随你喜欢。”
“姐姐武功真好。”
“不能不好,当年靠它吃饭,靠它保命。”
“姐姐手也巧。”
“你手才巧,给豆蔻的棉衣改得真精致。”
“精致顶啥用?即时穿上身的才是周到。”
“其实,那只是半份手艺。”
见拾欢面露尴尬,槐真不觉纳罕:“怎么是半份?”
“裁缝裁缝,我缝得好,不会裁。昨夜在屋里比划半天不敢下剪,他看不下去,拿过来三两下就给剪好了。我不过拷个边,纫几针,纯打下手。”
“他?”槐真眨眨眼,顿时反应过来,“燕哥哥呀?天呐,他连这也会!”
“当家的什么都会。作了十几年暗探,技多不压身,番话都会好几门。嫁他是我赚了,家事全是他在做,哄孩子都是他拿手。”
“难怪看着冷冷淡淡的,茂茂还是爱黏着他。爷俩可亲呢!燕哥哥表里不一。”
拾欢眸光倏地柔了:“他就是那样人!嘴上烦这个烦那个,什么都嫌,可也不见他甩手,还做得比谁都好。”
槐真凑上去,双手按住她膝头。
“真羡慕姐姐!”
“怎又羡慕上了?你岂非嫁得不好?”
槐真温婉地摇下头:“不是!我是说自己。不会武功,家事也不精通,不像姐姐,家里家外都能帮衬着燕哥哥。而我从来只能看着,傻子一样。”
“你不精通?”拾欢拿起她脚边的棉衣,“这是天上掉下来的?”
槐真接过衣裳又仔细叠好,垂着头,总显得落寞:“姐姐知道我的意思。”
拾欢叹了声,终究不好把话题一再转移。
“你羡慕我,岂知我们这样自小在江湖里出生入死的孤儿更羡慕你们少爷小姐?各人甘苦各人知,被你羡慕,我只觉得讽刺!”
槐真愣了下,眸色有些慌乱:“对不起姐姐,我无心的!”
拾欢拍拍她手,示意她稍安勿躁:“我懂的!所以看呐,人总是贪得无厌!眼里尽瞧见别人有的,想不到自己已经有的。不止是你,其实遇见当家的之前,我从来只觉得你们这些好出身的人是该没有愁,更不会不开心的。你们吃好的穿好的,可以念书当大官,晓得许多道理。而我们习武练功,每天累得连哭都觉得浪费力气,活着的目的就是为了能活到下一天。娃娃营有淘汰的,我们不知道那些熬不过操练的孩子们都去哪儿了。谁都不敢问,也明白,即便问了又如何?”
“学着对生活麻木,对人命冷漠,这样才能无所顾忌地在任务里杀人。没有人问过我难不难受,我也不想。直到碰见他,他问我既不爱杀生,何必以杀为生?我气死了!这是我能选的吗?入了凌家,不让自己变得有用,我就连最后的一点立足之地都没有了。凌家会要一个废物吗?可是他又说了,可以啊,我可以跟弟弟一样只当个侍僮,安安全全地呆在山庄里,一辈子不出来。虽然不自由,但不辛苦的,还可以跟想念的人一直在一起。我就小弟一个亲人了,只想跟他在一起。但我宁愿跟他分开也不要留在北苑当侍僮。那天以前我居然没想过,原来是我自己不要当侍僮,是我自己在娃娃营和北苑之间选择了娃娃营。原来我还可以选择的!”
拾欢目光稳稳的,沉定安宁。
“你也有选择的不是么?不然你此时此刻不能坐在这里,喊我姐姐。”
槐真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坐得很直。
“为了燕哥哥,姐姐什么都愿意做是吗?”
她问得有些突兀,拾欢却听得懂,平静地回答:“是!”
“为了他,姐姐愿意离开江湖,只当一个不被人认识的平凡女子。”
“不!是揭下面具,正大光明地做一个女人。”
槐真抬起头来望住她:“所以还是姐姐活得自在,痛快!”
“痛快?”拾欢笑得古怪,“先有痛,才有快,痛快,真的痛快吗?你要这样的痛快?”
槐真目光回避,默不作声。
“你不相信沈叔叔吗?”
槐真惊了一跳。
“你唤我来,听你说过去说羡慕,你真的那样想吗?羡慕我,或者觉得男人们蠢透了?沈叔叔与令尊一起说话许久了,你很在意他们说了什么。找我陪你,只是想给自己一个借口好不冲进门去打断他们。我不知道他们会说什么,也不明白你在担心什么,若你当真不想说,我自然不会逼你。唯有关于感情,你和沈叔叔,我觉得你与其在这里不安,乱想,倒不如一会儿他回来你亲口问一遍,听他说。未必答案会如你所愿,甚至可能让你很伤心,但至少是一个结果。跨过那个结果,就是新的开始了。你还可以选择的,不是吗?”
眼泪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
拾欢怔住,害怕自己说错了,劝错了。
“可那个人是大伯!”槐真没头没脑地说,“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选择会伤害到别人,我只想晴阳哥哥平平安安的,他高兴我就高兴。他不想回家,那我也不当未名庄庄主;他要去无为馆学医,我便与他定下成婚的约期;他说留在浙南,我定管陪他,有他在,哪里都是家。我就是不许沈家的人来打扰他的生活,是我不让大伯来的,我跟他说了那样的话,还有槐实。我们对不起他呀!”
泪颜埋进双掌,眼泪自指缝间慢慢滴落下来,将崭新的棉衣打湿了。
拾欢直起身向前,伸出双臂将槐真环抱,轻轻地抚摸她的头。
※※※※※※※※※※※※※※※※※※※※※※※※※※※※※
小孩子抗冻的,爱玩的小孩子更不惧寒冷。得了一件新斗篷,凌鸢宛如将军披上了战甲,无所顾忌地在这乍然凛冽的南方冬日里撒起了欢儿。
傅燕生干脆跟陪着她疯的落欢说:“领回去吧,你们家的!就叫撒欢儿。”
一扭头,看见沈嵁目光一刻不落追着那小小的身影跑,可神不在了。他在想事儿。他总是在想的。多数时候傅燕生猜得到他想什么,偶尔也不太能琢磨他的心思。比如现在,他就不太确定沈嵁想的是好事还是坏事,过去还是未来。
傅燕生站起来,忘了肚子上有个洞,扯着伤口,疼得撇了撇嘴,到底没龇出声来。随后螃蟹似的横着走,一点点挪到沈嵁边上。
“嗳嗳,搭把手!哎哟娘希匹,疼死了!妈的,没打死丫挺的,亏了!”
一连串的脏骂顺嘴秃噜,傅燕生在沈嵁搀扶下总算是坐好了。
“过来做什么?”
“聊天儿啊!”
沈嵁扫了眼三步远外傅燕生方才坐过的石墩子:“我耳不背。”
“说话伤气,我累!”
“那别聊了。”
傅燕生瞪他:“我无聊!”
沈嵁颔首沉吟,终于说:“我没什么。”
“你有没什么干我屁事儿!”
“那还聊什么?”
“聊天气,聊下雪,聊晚上有啥好吃的,行不行?”
“你说吧,我听着!”
“你让我说?特么我前后都通了,漏气,你还让我说,想累死我?”
沈嵁有些头疼了。
“那年,槐真还小,也就豆蔻这般年纪。”
“哪年?”
“我在你这里还有秘密么?”
傅燕生换只手捂着肚子,抬起胳膊搭在沈嵁肩头,将二人距离更拉近些,似笑非笑。
“原来你也看上过弟妹啊?”
沈嵁没有动,只眼角的光刀一样寒凉,
“哈哈,玩笑嘛,不要成天这么严肃,会折寿!得得得,打嘴成不?正经的正经的,十八岁,对不对?在未名庄住了一个多月,没回家,直去了爷爷那儿见晴阳。就那年,没错吧?”
“不是去见晴阳!”
“啊?那你干嘛去——”傅燕生倏地住口,醍醐灌顶,“三叔,啊呸,三爸!那时候你已拜在三爸门下,小徒弟委屈了,爹娘不管,哭着找师父去。师父好,师父亲,师父不逼你死,师父救你呢!”
傅燕生没有在揶揄他。玩笑和真诚,沈嵁分得清。有些话认真说听起来肉麻矫情,便逗着,羞臊着,落在耳中分外温馨。
目光又拾起来,看见园子里上蹿下跳的顽童,同时看见远远的过去,想起了旧事。其实也没有忘记过,只不过每每想起会难受,就不去想它。可日间槐实那一眼,晴阳与杜小叔出去后槐真的怔忪,都明明白白牵扯了回忆。沈嵁没有费力去想,那年人事顺理成章地跳跃到了眼前。
父母的叮嘱,师良甫的不满,络叔和柳提的牵记,都只为他要离家,随小叔去余杭。
心里头是高兴的。小叔是知心人,杭州离得又不近不远,快活得起来,也想念得到。
十八岁呀!青春年少,心里的愁未压住风华正茂,出了城便似生机焕发,忘了家门兴荣,顾不得病体羸弱。沈嵁坐在车里一路嘴不曾闲过,说笑畅快,不知倦的。
就连杜唤晨都误会他身体好了,隔三差五领他去游山玩水过桥拜庙,高兴了还许他骑马跑一会儿。后来玩野了,将老家主杜旌山的瘾也吊出来,催着杜唤晨忙生意去,自个儿领了小辈们去野湖钓鱼。槐真积极得很,正与众人商量着要如何如何准备,瞥眼看见槐实恰好打长廊里过,胳膊下夹着几本书,嘴里头叽里咕噜不知默诵哪段之乎者也。
姐弟感情不甚亲厚,到底还是姐弟。槐真趁兴叫住槐实,诚心问他去不去。六七岁大的小屁孩儿独自站在廊下,老气横秋地一挑眉,瓮着鼻子哼一句:“功课多,不去!”
说完便还低着头,叽里咕噜地走了。槐真朝那背影皱皱鼻子,回过头来冲沈嵁吐一下舌头,沈嵁也瘪一瘪嘴,一大一小互相比着做鬼脸,亲兄妹似的热闹。
后来便去了。三人一条船,外加船工和三名小厮,六月末的大热天,天未亮就上山下湖,顶着晨曦钓上第一尾活鱼,沈嵁和槐真兴奋得在船舱里蹦跶,险些叫船翻进湖去。
日头升起来天便热了,湖面无遮挡,谁也熬不住。不钓鱼,干脆就在湖边阴凉头里架柴烤鱼排熬鱼头,一干人渔农野夫般在山间快活嬉戏,天热算个屁!
热热闹闹出门去,嘻嘻哈哈哈回家转,玩兴尚未散去,进家门一见着杜唤晨,沈嵁和槐真争先恐后与他炫耀这一天的战利。正说着话,沈嵁毫无预兆白了面色,呼吸一窒仰面就倒。
这一番确是将杜家老小吓坏了。请了郎中来瞧,倒说不妨事,只是病人心力弱,勿要太累着,切忌大喜大悲。来家这些日子,悲肯定是没有的,成天就是喜了,喜得把玩儿当毕生事业,玩儿得把全家人都吓死。
于是从此以后杜家父子再不带着沈嵁外头当野猴子了。出门必坐车,山上是不去了,到了外头就绕着西湖转,茶楼喝喝茶,画舫游游湖,偶尔上书社看人斗字赛诗,文人雅士一般。
沈嵁是喜欢野趣的人,但也静得下心来习文摹贴,总之身在未名庄,什么事都不操心,什么烦恼都不想。他眼里,杜家每个人都是好的,亲的,两姓一家,无有嫌隙。
所以他料不到有天杜槐实会将自己堵在花园幽廊下,小小的孩子面上流露讥诮,讲话恶毒:“不过是个庶子,厚着脸皮占住弟弟的位置,莫非以为这样沈家就是你的了?逢人说委屈,你当真想晴阳哥哥回来?人为财死,装得真孝顺,打量所有人都是傻子。我却不信!你若真有心让位,干脆死去好啦!没了你,晴阳哥哥身为嫡子自然再无借口推脱责任,总要乖乖回沈家继承家业。届时你也算求仁得仁,我们两家皆大欢喜!”
沈嵁顿时觉得心口上有一柄小锤在一下一下狠命地砸,闷得很,更痛得很。闷过痛过还哭不出来,只觉得恨,咬牙切齿锥心刺骨。
以为姐弟有别开智分早晚,槐真通达世情反被当作天真迂拙,槐实看着耿直倔强透出憨傻,实际才是真市侩。都是过分早熟的孩子,一个向善,一个向绝。
若非自己是沈嵁,若非牵扯晴阳,作为生意人和江湖人,沈嵁几乎要为小子的掩藏和谋算击节叫好。
一个家族不需要两名当家。杜槐实也看出来杜沈两家姻亲的可能,晴阳是嫡子,沈嵁是长子,嫡庶虽有别,长幼也有序,杜槐实不能笃定日后的变数,沈彦钧的心终究向着谁,不到最后谁也不敢坐实。
杀人的手段有许多种,未必要刀剑棍棒,也可不见血,不费力。
郎中说切忌,不忌会如何?槐实如今就想看看那个如何能否得来自己预期的结果。
沈嵁会把沈家还给晴阳的。甚至说不上还,那个家里的一切他早已不图谋,无所求。不是没有怨过,怕一无所有,怕无家可归。可从来只有那一双爹娘,从小就知主母非生母,娘说:“嵁儿啊,恐怕你那弟弟已不在世上!可作娘的,总不肯轻易死心。哪怕寻到一片衣冠冢呢!日后娘不在了,你还有心,便替娘打听着。若能找见了,就跑一趟带回来。在娘边上空一小处,将你弟弟放在里头,娘在那世里也算圆满了。好不好?”
沈嵁不会说不好。他不要衣冠,他要活生生的亲弟弟。晴阳总有一天会回家的,在他回家之前,家不能散不能倒不能破败蒙尘,自己要给晴阳守住这个家。守到云开雾散,母子团圆的那一天。
而在那一天成为现实之前,多委屈都不言放弃,多怨都不舍不离。家主的位子是晴阳的,但他不是傀儡。沈家绝不为人刀斧,任人驱策。
自上而下的目光有着睥睨的威压,迫得小小的孩童禁不住撤退一步。
“我确是庶子没错。给晴阳当了十八年的替身,我也有贪欲,不过我既然占的是晴阳的位子,除了晴阳谁也别想叫我让。盼我死的人不止你一个,敢当我面说的没有几人,那么接下来我会如何对你,相信你也有足够的自知了。所以记住,今日我不杀你,并非因你是小叔的孩子。而是我断你三十年内无损我沈家!还有,”沈嵁俯下身来,森冷目光直射入槐实眼底贯穿心灵,“无论我能在这个位子上待多久,只要我活着,就没有人可以利用晴阳,利用沈家。如果有天我死了,那就说明,一切的威胁也已经解除了。尘归尘,土归土!”
槐实吓得屏住呼吸,连连跌退,竟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远比恐惧更压抑的冷厉,沈嵁眸光中的阴狠凶恶叫人无法怀疑他的坚决,那是无天无地无你无我的跋扈,更是斩绝后路的死斗。生之路,死而后已!
“我的意思,你明白了吗?”
自齿缝中挤出的警告,逼着已丧失勇气浑身僵硬的男孩儿臣服。杜槐实喉头发紧,下意识吞了口唾沫,竟不自觉点头。他服了,败了!
吓破胆的孩童爬起来屁滚尿流地逃走,留下恶鬼样的沈嵁立在廊子里,想不通,过不去,对不起。
他多喜欢小叔啊!觉得那就是半个父亲,再有半个兄长。父亲好依傍,兄长总齐心,可方才他想杀了这半父半兄之人的幼子,是真的杀心横起。终于还是逃不过人心算计,杜沈两家非盟即敌,这里头有生意,也有江湖。杜唤晨不谋,他的儿子想谋。都等不及自己长大,羽翼丰满。
扪心自问,沈嵁倒宁肯是小叔在谋。断了情抛了恩,殊死一搏,他可以死,可以同归于尽,爱恨都是痛快的。偏偏是杜槐实,一个小孩子,未名庄的未来,他下不去手,狠不了心。他可以杀小叔,但不能让小叔伤心。
总想两全,总难两全,家里家外沈嵁都有种被命运推着走的讽刺感,气得想笑,气得胸口堵心里闷,气血翻涌。想捂没捂住,全喷在近前的草植上,宛如墨绿上表面浮出了腥色的花。
正被寻来的槐真看见。
沈嵁知道有人来了,所以才想走开。习武之人的警觉心总是存在,会分辨脚步声的轻重,猜到来人是槐真。
终究没能躲过去。槐真骇怕,关切,也疑心槐实。她居然先撞见了落欢而逃的槐实。
沈嵁暗自苦笑,抿着唇努力让呼吸恢复平稳,故作轻松地笑一下:“一口瘀血,闷在里头才难受,吐出来舒服。没事没事,妹妹勿吓,更不关槐实的事。我压根儿没见他,你说方才哪里碰上的?”
槐真说了地方,又瞥一眼绿叶上的血痕,娥眉紧蹙,将信将疑,却也不再追问。再抚一抚他背心,双手将他挽起:“药煎好了,沈哥哥去吃了,还卧下歇息吧!”
沈嵁点点头,便相携着慢腾腾往厢房挪去。
进屋喝药,沈嵁抿一口皱着眉咂嘴,喊一声苦,再抿一口皱着眉咂嘴,还是苦。一碗药汁全喝下,舌头往外耷拉,眼角都挂起了泪花。总挂着脸忧心的槐真才算是笑了。
“吃药搞得好像上刑,哥哥真没用!”
“横竖不叫你吃,有能耐一辈子别求大夫。”
“我又不死撑硬扛累死累活劳碌命,我求大夫作甚?”
“嗨,没过门就先开坏大伯,回头我找晴阳告诉去!”
槐真脸顿时红了,还犟:“什么过门不过门的,沈哥哥占我便宜!”
“镯子都送了,还想赖呀?”
槐真心头咯噔,下意识捂住右手腕:“我赖什么了?哪有送过什么镯子?”
沈嵁两眼乜斜:“我都瞧见了,晴阳戴在手上的银镯铃。再有,他那块玉坠又去了哪里?”
槐真是真老实,立即又此地无银般捏了捏衣襟。察觉自露马脚,两颊更是红了,鼓起腮帮子嘟囔着:“说好了谁都不告诉的,晴阳哥哥真是!”
“勿要错怪他!他什么都没说,我自己看见的。”
槐真愣了下,撇过头去忸怩着:“你怎知晴阳哥哥的镯铃是我的?我的镯铃又是新的?”
“猜的。”
“猜?哥哥使诈!可恨我竟不打自招,若是被——”槐真突然面色大变,“哥哥都瞧出来了,那爹他?”
“呃,小叔确实是知道的!”沈嵁低下头,无声地笑,“他倒不是猜的,就说铃铛的响声不同,一听便知道了。父亲的敏锐,我自叹弗如!”
槐真又羞又窘,委实难以自处。又不甘心就此被人拿了话柄填了笑料,就在屋里来来回回瞎忙。又说铺床又说更衣,想起来沈嵁之前在园子里呕过血,袖口上沾了,遂贴心与他翻了一身干净衣衫出来好更换。
隔着屏风,小妮子没话找话,还埋怨沈嵁不知自爱,三年不见,其人清减得几乎认不得了。
“你认得晴阳便好,认不认得我无所谓嘛!”
“哥哥又来了,总拿晴阳哥哥打趣儿我,真恼啦!”
“不是打趣儿,你我三年未见,你与晴阳也有二年多未见了。我容貌身量有变,他亦然。嗳,要不要我留张画像与你?”沈嵁提着脏衣自屏风后走出来,“一来日后好相认,二来权解相思。”
槐真一把抢了脏衣去,狠狠跺脚:“才不要你画。我总认得晴阳哥哥的,哼!”
“嗳嗳,也对,晴阳与我长得像,你多看看我,没差多少的!不过记着,我可高他半头。”
“啥?你竟比晴阳哥哥高?”
“我为啥不好比他高哦?”
“你不好好吃饭不好好睡觉,吃药管饱都能比晴阳哥哥高,哎哟,气死了!晴阳哥哥饭都白吃了。”
她说这话,沈嵁才气死了。
“谁吃药管饱啊?我在你嘴里都快成药罐子了。不对,是药缸子,我栽里头发芽抽穗。”
槐真咯咯笑:“哥哥自己说的,我可没讲你发芽抽穗。”
“瞧你给我气的,我心酸。”
“不心疼就是好的!好哥哥,别嫌我没大没小,真得好好养着了!哥哥才几岁,沈伯伯正当壮年,不急的。身子好了才能真正担起家业,才是孝顺。”
“并非我强出头硬要争一口气,有些事,赶在一块儿了。你说我爹壮年,话是不错,可我总担心着万一。在身边的时候,忍不住就想多做一些,想爹停下来,陪陪娘。”
“所以说哥哥就是操心的命。在身边会想,索性便走开。你看来我家,多好!若是厌了,还可以去风铃镇找晴阳哥哥呢!听说那处气候竟跟江南差不多,山清水秀的,有机会我也去,看看晴阳哥哥。沈哥哥与我搭伴吧?”
“走?”沈嵁还在桌边坐下来,手里头转着寡淡的凉水,自嘲地笑了,“等晴阳回来吧!他回来,我离开,各自归位,各得其所。”
嘭的闷响,是少女双掌用力拍打桌面。
槐真神情冷肃,看起来固执得要命:“我不会让晴阳哥哥回沈家去的,永远不会!”
沈嵁指间顿了顿,面色有些发白。
“罢了,不提这个。”
槐真坚持:“我说过,不会让他回去的,他不能回沈家!你们——”
“我说了,”沈嵁陡然高声打断了槐真,缓缓抬眸,眉间涩然,“不提这个。永远不提!算我求你了。”
“我也求你们了,不要逼晴阳哥哥回那个家去。那个家一点儿都不好,你们不知道他心里多苦,让他回沈家就是在害他!”
“你又知道我们什么?!”沈嵁失控了,悍然拍案,“他姓沈我也姓沈,我们是亲兄弟,为什么他不能回自己的家?为什么回家就是在害他?我们才是他最亲的人,血脉至亲!我们怎么就害他了?又几曾害过他?”
槐真头一次见识沈嵁的严厉,不由得张皇。可她不想就此败退,她不是槐实,不会轻易放弃立场。
“他不要再想起以前的事了。看见你们只会让他想起那天,都是血,都是命,全都没有了。”
“那究竟是谁造成的?沈家还是杜家?那个抱走他的人是谁?!”
“大伯伯做错了,他已经付出了代价。我们也付出代价了。你要我们怎么办?以命抵命还是时光倒流?”
“我什么都不要,我只想得到公平!杜家的儿子回来了,沈家的儿子也就该回沈家。这就是公平!”
“你不是沈家的儿子吗?为什么非要逼他承认一个空虚的身份?就让他安安静静地做苏晴阳有什么不好?”
“我不好!”
两个孩子在空旷的室内互相嘶吼,沈嵁的咆哮仿佛一记惊堂醒木落下判决,惊得槐真全身血液急速冷却,脑袋里嗡嗡地响,一句对抗都不敢再言。
眼前人目眦欲裂,眼下有湿润的痕迹,也许是汗水,也许是泪,槐真分辨不清。她只觉得这个人好愤怒,也好委屈。
“三年前不说你,因你还小。今日原也不想说你,因你所见都片面。让你三分,得寸进尺,仗着点儿伶俐劲儿指手画脚妄议人伦,谁教得你这样放肆?”
“直眉瞪眼与我摆亲疏,三年里是我一年年去看晴阳,当初也是我放手留他自在,我图什么?岂非不知他苦他难?我不逼他,就只好逼自己。你们总批驳我娘太执着,换作你的祖父母你的父亲,哪个又不执着?那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亲骨肉,为什么她不能想?不能见?都是一本被人做坏的陈年旧账,你们可怜晴阳,可怜苏伯伯,唯独不可怜我爹娘,这公平吗?我们哪里错了?”
槐真摇摇头,有些明白,眼泪就那样掉下来。
“对不起,沈哥哥,是我们对不起沈家,对不起晴阳哥哥,对不起你!对不起!”
沈嵁撇过头去静一静,泪也晃了出来。
“对不起有用吗?日子已然走到今天,不是你的错更不是杜家的错。犯错的人都死了,我只想大家都好好活着,接着把人生走完。别互相埋怨了,怨不着,都没理,也都有理。有理的别占着理把人往低了踩,咱两家谁也不比谁容易。”
“我不是埋怨谁,就是看见沈哥哥过得不好,怕晴阳哥哥回去也不好。他脸皮薄,心重,爱钻牛角尖。”
“我不好,呵,”沈嵁惨笑,搁在案上的手攒成了拳,发着抖,“是不好,因为是我才不好。我和晴阳不一样,所以我不好不一定他不好。如今我出来在生意上做些主,有嫌我理得少的,还有嫌我管得多的。替晴阳当家,爹高兴,其他人嘴里却是怎样说?如你这样巴不得我全都扛着挡着,好叫晴阳无忧无虑躲在无为馆里清静度日,可也有人当着我的面直说我庶子夺权,不过就是高一等的下人,狐假虎威。总想让所有人都满意,结果竟是所有人都不满意。你还来叫我走开,往哪儿走?我自己都不知道前头的路该往哪里迈。所以我就想等等看,等晴阳想通了,回家来,也许一些人会闭嘴的。只是这三年我等得好累,突然就觉得自己想得真是美!娘不高兴,爹不高兴,你也不高兴。都说为晴阳好,唯独我是害他的人吗?好好好,横竖我也把这条命折腾到头了,便只等我死了,你们这些为他好的人再去教他什么是家门为重,什么是人言可畏!”
沈嵁话说重了,也把自己说疼了,眼泪铺了满脸,抬手抹一把,都还抹不净。
“我也知道那个大家族并不好,他们欺负爹欺负娘,眼里头就只有那点儿祖宗家业,只是要钱。晴阳性子直,遇上那些破烂糟心的事定管要光火。我都不想理,更想他离得远远的,过自己的日子。可等他回来,当个影子替他守着那个家,除此以外我没有别的念想了。如果放弃这个念头,我又为了什么存在着?我每天都很怕,怕得不敢再想。”
槐真泣不成声,怪自己莽撞了,想错了。更可怜眼前这个笑起来暖洋洋的哥哥心里藏得太多,太苦了。
她靠上来,默默握着沈嵁的胳膊,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好像她的心碎。
沈嵁泪眼恍惚,心软了。他晓得自己只是在迁怒,仔细藏着掖着的尖酸相忍不住露出狰狞,头一个咬伤了槐真。
从前也当自己是少爷呢!颐指气使不曾有,但凡瞧不上的,送上门来找骂挨的,他定管说够了骂足了,一次性羞到人骨头里,臊他个不想当人。突然就变了,还是少爷,是大少爷,渐渐的有人不服不屑爱答不理。他也不去夹枪带棒往回找补,只忍着。告诉自己是替晴阳忍的。以后这一家一当都得交给晴阳,当哥哥的不能给弟弟得罪人,不然晴阳以后这生意不好接,人不好做,要受气受累。
沈嵁忍得太久了,心里头会发闷。槐实说的话也叫他发闷,受不了,就想寻个由头宣泄。
他后悔,卑鄙地拣了最弱小的槐真撒气!便又气自己。气得胸口更闷更疼,心头血直冲上来,吐得满手是红。
沈嵁听见槐真在喊,声嘶力竭着叫爹叫祖父。似乎有人奔进来又跑出去,沈嵁只觉脑子里乌糟糟的,视线是模糊的,意识也是模糊的。
“真想走呢!”他在浑噩中孤独地自嘲,“可不知道能去哪儿。在家的时候我像个外人,来了这里我就是个外人。方才说去风铃镇,那里对我来说也不是家呀!到头来,我哪儿都回不去,哪里都不要我。”
槐真搂着他,小手止不住地抖,徒劳地与他抚背,徒劳地劝:“不是的,沈哥哥不是外人,这里就是你家。”
“我家?”沈嵁抬起头来,眼神古古怪怪,似近还远,“在哪儿呢?真想回家去呀!”
沈晴阳俯在栏杆上望着楼下嬉闹的孩童,看见兄长们坐在一边勾肩搭背聊着什么。抬眼环顾,几间屋房都点着灯火,猜测妻子还在缝纫,槐实许正思考新策。
翁婿间的谈话依然心头萦绕。其实也说不上谈,尽是杜唤晨在讲述,说未名庄对沈嵁的亏欠,说他的遗憾。最后他是疑惑的,不明白想回家的沈嵁为何不是返回沈家,反而径直去了风铃镇上。晴阳当时未语,心里头却分明。
那年兄长北上,头一个见的并不是自己。
沈嵁赶得那样匆忙,仿佛差了时辰就将失去重要的东西。诚然那比东西贵重许多,是一个人,一份师徒情。
约定之期再相逢,沈嵁与尚有安说了什么只他二人知晓。晴阳能放在心里铭记的,只是有天师兄柳添一赶到凌府北苑喊他回医馆,说兄长病重被人放在无为馆门外,救人不一定救活,趁爷爷下针前还去看一眼的好。
肝肠寸断地疼着,飞跑下山冲进医馆,发现爷爷是诓他吓他的。幸好是诓他吓他,不然晴阳终生抱憾,无颜再为人。
握住兄长的手死守住每一刻,盼他醒,怕他醒。醒来不知如何面对,愧疚和感恩说不出来,先就哭了。
沈嵁慢慢抬起手,指尖按住晴阳眉间皱褶,干涩的声音低低地说:“不怕!哥没事!”
晴阳一双眼只是张大着,无措,不安,到最后嚎啕大哭。他捏住沈嵁的手贴在颊上,抖得那样厉害,惧怕失去。
“都是因为我不听话,我不回家,哥才累成这个样子的,是吗?哥是不是很恨我?”
沈嵁摇摇头,有些哽咽:“没有!晴阳什么错都没有,哥也不恨你,别乱想。”
“那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呀?”
晴阳捋起兄长的衣袖,给他看那上头他心知肚明的道道伤痕。眼泪划过脸颊,一直掉一直掉,似流不尽。
沈嵁没有回避,反而抚过晴阳右腕上的银镯,问他:“傻弟弟,你又是为了什么呀?”
晴阳惊得更发颤,下意识攥了攥自己的右腕,旋即默然。
沈嵁将他双手握住,低哑的声音里透露出不安:“晴阳不要那个家,那还要哥吗?”
晴阳怕极了,毫不犹豫点头:“要的!哥别死,别不管我了!”
沈嵁心口抽紧般疼,忍着没有说,皱起眉头强压了压,眼角滚下一滴泪。
“哥不会不管晴阳。我们一起好好的,行吗?哥等你回来,等你愿意回来的时候。无论多久,哥在家在,晴阳想回来就能够回来。只要你还愿意认我这个哥哥!”
晴阳哭得俯下身,脸埋进兄长掌心里。
“我认,我要哥哥!我听话好好的,哥等我,一定要等我!”
“哥!”不知何时,晴阳已下得楼来。他站在沈嵁跟前,身影巨大得似一张毡蓬,挡住了沈嵁所有的目光。沈嵁抬起头,黑暗中隐约看见晴阳眉目间有恸。
他捉起兄长一只衣袖,颤着声问:“你还要我吗?”
沈嵁愣住。
他记得的,十二年前自己问晴阳的话,此刻晴阳反而来问他。当年无助彷徨的少年,如今依然只是个捉着哥哥手不肯放的傻弟弟。
“我是个骗子!一直骗你等我,等得命都要没了,日子也没了。口口声声喊你哥,可我总把你推得好远。现在我臭不要脸地跑回来找哥哥,你嫌弃我了吧?”
沈嵁垂眸看一眼被攥住的衣袖,抬起头,认真地看着晴阳。
“你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无家可归的傻小孩儿了,我也不再有能力成为你的依靠。”
晴阳心头一紧,手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然而沈嵁没有将衣袖抽出来,随他握着,眸光淡淡的,却很柔。
“唯有一件事,过去没变,以后也不会变。”沈嵁反手在上,握了握晴阳的手,“我是你哥,这辈子都是。”
晴阳顿了顿,悟过来,喜上心头。一切的情绪无以言表,竟荒唐地一把抱起座位上的沈嵁原地转起圈来,嘴里笑着叫他:“哥,亲哥!”
沈嵁的表情是错愕的,傅燕生捂着伤口狰狞地笑,落欢和小堂在起哄,楼上人闻声都探身来看。槐真和拾欢立在一起,相视而笑,彼此释怀。
唯有凌鸢是静止的。她站在枯败的枝桠前向上伸出手,接住来自天际的冰冷。
“莫无居士!”她喊得所有人也都停下来,“下雪了!雪停了,我们回家。”
她看见沈嵁总是面无表情的脸在落雪中变得柔和,微微点一下头,远远抛过来一声:“好!”
隔了好久,嗯,因为爆章!
所以一次性看爽了!
这一篇文的首次过万字更。这都快两万字了,于是看官满意否?
反正我写得是蛮爽的。
【废了两稿四五千字,你还说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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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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