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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三】 ...

  •   当年的夏天很闷热。黄梅季意外雨水并不多,净是不晴不阴地蒸着,空气里的水分饱满得让人发不出汗。
      从北方干爽的气候里走来,即便身为南方人早已习惯了江南这独特的湿重,杜唤晨仍不免感觉烦躁。不过想到很快就可与久未相见的故人重逢,这一点因天气而生的小不快总是能忍耐下的。
      近郊的城外,开得有不少作坊,空气里弥散起一股浓郁的豆香。杜唤晨漫不经心地想着:晚上几个月,定要跟越之讨几罐新出的豆酱。
      马儿不需鞭策,只管慢悠悠信步,尾巴不停地甩着,驱赶恼人的蚊蝇。
      恍惚耳中隐隐有人声喧闹,起初杜唤晨还当自己听错了,收回神游的思绪下意识往声来处眺望。适时,引路的仆役回马来报,说前头右近一片场院似有状况。
      “右近?”杜唤晨轻蹙眉,“沈府的酱园就在附近吧!”
      仆役不太确定:“小的听着,好像就是沈家的工人在吵嚷。”
      杜唤晨神色一敛,眉目肃然,即刻催马往前探究竟。果不其然,人员聚集处正是沈府酱园栅门外。杜唤晨勒缰立马扬蹄,围堵的人墙立时惊慌四散。他随意指着一人便问:“某乃余杭杜二,里面出了何事?今日你家哪位在此主事?”
      底下人是知道杜沈两家交好的,立即七嘴八舌地告诉:“哎哟是大名鼎鼎的杜二爷呀,可不好了!我们东家大少爷今朝本来领着大家一道在晒场里搭棚子煮豆子,突然之间就人事不省了。来了个师先生正在救,还不知道死了活咧!老爷也不曾到,我们急死了呀!”
      闻言,杜唤晨拍鞍腾身,人向前掠径直从人墙上头踏了过去,飞快地冲进酱园里。
      硕大的油毡布棚子将空旷的晒场一分为二,半边阴阳。其时,大棚底下正围着一些人,未到近前杜唤晨便看见了躺在藤床上的沈嵁。奔过去细一瞧,他两眼紧紧合着,面颊唇上皆无血色,恹恹地毫无生气。
      “怎么回事?”
      “瞎了眼不会自己——你?”
      不耐的唾骂吞了一半,有人惊有人喜。杜唤晨自是认出了师良甫,师良甫也记得这位有过一面之缘的未名庄庄主。他边上还附着名年轻人,倒是面善,一时却想不起来。直到对方叩头行礼:“这不是杜家老爷么?见过杜二爷!”
      未名庄里不豢奴,家中仆役纵使谦卑也不会动不动就伏地跪拜,杜唤晨立即想起来这孩子是在沈府见过的。
      “你是叫阿提吧?”
      柳提脸几乎贴着地面:“是是是!小的柳提,少爷平常就喊我阿提的。”
      杜唤晨点点头,温言让他起来,省去了见面的寒暄,转回头直与师良甫询问沈嵁病况。
      都是爽快人,师良甫不讳言没好气地告诉,说沈嵁这便是累的,心力交瘁。目下只借口中含的一粒药丸吊住精神,人尚且不便移动,需静养静观。
      杜唤晨心上一紧,双眉深蹙:“如三年前一般,我以内力护他心脉,可还使得?”
      师良甫高兴坏了:“此种吃亏事你肯一而再地做,最好没有了!”
      于是小心将人扶起,杜唤晨提掌运劲按住沈嵁后心,将绵厚真气源源不断送了过去。
      方只片刻,就有起色,沈嵁唇上青色渐褪,呼吸也不似先前那样虚了。须臾,又听他喉间一声嘤咛,醒转过来。
      师良甫叩着沈嵁的脉,示意杜唤晨撤功。
      认清背后倚靠的是杜唤晨,不知是浑噩中本能的求安抑或真觉得委屈,少年一言未发先落下泪来。杜唤晨拥着他,明显感到了身体的颤抖。
      “心力不足,气血皆亏,是会发冷的。”师良甫边解释边与沈嵁搓着手,已懒得生气骂人。
      杜唤晨稍稍放心,指腹揩去少年泪痕,温言安慰:“不怕,没事的!累了是么?睡吧!小叔在,小叔陪着越之。乖,睡一会儿!”
      便还合上眼,轻轻哼唧了声,当真安然睡去。
      “幸好你来了,不然我真怕他心头这口气也凉了,那可真叫无力回天啦!”
      师良甫手掌还在沈嵁胸口有规律地摩。杜唤晨这才看清,大夫腰上系着围裙,袖子也挽起老高,出诊的药箱针包一应不曾带着,一头一脸的汗,仿佛火烧屁股逃命出来的。
      问过才知,自己路过是凑巧,师良甫赶来也是个巧。他本是清闲地在自家药铺里切药,顺耳听见柜前的客人议论一句,说看见沈家大少爷天方亮便出城去了郊外,大户人家也是辛苦云云,登时大骇,撂下手上的工序头也不回就往城门楼子跑。与守门的兵值一问,果然沈嵁是奔了酱园的,他急跺脚,来不及赶回医馆取器具,摸摸身上几颗救急的药丸,生平头一次靠两条腿飞跑起来。
      已是豁出命地奔跑了,等师良甫上气不接下气地来到酱园,里头却是乱成了一团。计较起来,师良甫与杜唤晨也就前后脚之差,并不比他早来多少时候。
      一句慨然一声叹,师良甫显然很沮丧。
      前番打过照面,杜唤晨是知道这个人医术好心气儿高的。素日里有恃无恐谁都敢骂,数落完家属数落病人,依着沈嵁的评价从来没见师良甫怵过谁,也不曾有人见他低头示弱。可此刻看来,他竟流露出隐隐的灰心落寞,想放弃了。他,怕了!
      扫一眼周围的工人小役,杜唤晨满腹狐疑暂且按捺下,指挥几名青壮一道帮忙将沈嵁连人带床慢慢抬回室内。又遣人再去半路迎沈府来人,陆续寻借口屏退了闲杂只留下知根知底的柳提,他终于敢问:“究竟遭遇何等变故,越之的身体会弱至这副样子?那年我走时,他应是好的。”
      “好的?”师良甫睨他一眼,鼻头冷哼,“三年前但凡你们这些亲朋长辈有一个顾惜他些,便不至于有今天。可惜你们眼里都只看见一个沈晴阳!”
      杜唤晨错愕,心头被言语狠狠刺痛,倏地眼底发热。
      故人事不说不明,关于沈嵁,师良甫也好,或者长久服侍的柳提都有许多话不吐不快。
      由近到远,原来前一天沈嵁在家已然心悸惊厥过一次。而深究起来,又不得不再往上推到六天前。事起于,本已顺利交货的一批重锦,货都在路上了,买方突然提出要再加三十匹,工期还压得紧。
      掂量着对家身份敏感,沈彦钧不敢怠慢,一边嘱咐沈嵁先赴姑苏招募织娘赶制起来,自己则亲自去往买方处详谈斡旋。可惜,最终没能推拒这临时添加的不合理要求,经过再三恳谈,沈彦钧也只多争取来五天的工期。那意味着织机昼夜不能停,织娘不得歇。可人不是机械,不可能不眠不休地劳作。沈嵁少年气魄,不惜财,舍重金揽技艺最好的织娘,约法三章:流水的劳作,只以成品换工钱,多劳多得,优品价高,三十匹重锦,多一尺都不要。
      人为财死,技高者趋之若鹜,一时间沈家的工坊里聚集起众多散落乡间的织锦好手。沈嵁将她们编为四个班,轮流上织机,有条不紊地赶工。最终,竟叫她们赶上了工期,按时交货。
      “话虽这样说,可少爷那些天比织娘们倒还不如。她们换了班到底能捞个休息,少爷守在工坊里督验织品半个多月不曾回过家,最后把关那三天更是没日没夜地对样子比花色,眼也未曾合过。他看东西都模糊了,日光底下也分辨不清布上的纹样,就叫小的看。小的接过来看见,是少爷拿反了面,他压根儿就没发现。少爷累呀!”
      柳提老实,说着说着便抽噎起来。扯袖沾一沾泪,忿忿然接着说。
      货品织好了自然要往外发,三年里沈家与同城的四海镖局合作无间,沈嵁更与总镖头江百舸颇投契,成为莫逆。沈家要走货,选陆路便是定死了交给四海。与沈嵁做买卖江百舸总是亲力亲为,车马一早在城关集结着。货主、镖局、官府三方碰头,交、验、放,三道流程同时办,一道签字一起盖章,从简从速。
      风扬镖旗,声威赫赫,目送镖队出城,江百舸得意了,沈嵁也放心了。
      一早上不见沈嵁说话,眼底青色浓得化不开,走路还打晃,江百舸心疼这晚辈小子,遂提议让他就近随自己回去镖局歇上半日,午后再回家也是一样的。
      应是当真身体吃不消,沈嵁并未推辞,点点头哑声说个“好”,叫柳提搀住拖着步子跟在江百舸后头往镖局走。
      习武之人健步飞快,又因将将完成了一桩交付无事一身轻,江百舸思忖难得能与沈嵁闲暇半日可做些趣事儿,心情更是大好,边走边说些没头没脑的笑话见闻,步子愈加阔了。远远看见自家镖局门口悬挂的镖旗招展,他才停下来想起扭头招呼一声沈嵁,回身一看,发现沈嵁主仆离自己足有十丈远,走得忒是慢。
      打量沈嵁面色有异,江百舸急忙奔回去,还没来得及问,就见沈嵁依着柳提半边身子竟缓缓滑到地上去了。
      柳提猝不及防,只拦腰将人托了托,半搂半抱着跪了下去。江百舸抢上来扶住,直问沈嵁好不好。
      沈嵁呼吸短而重,双睑合着,额上冷汗密布,再三问总是垂着头一言不发。忽眉间一紧,身往前倾竟呕出半口血来,便没了知觉,怎么唤都不见醒转。
      “听起来心惊肉跳吧?”师良甫冷嗤一声,半是自嘲半讥诮,“三年里这样的急诊我都出疲了。就连阿提也习惯了,初初总是哭哭啼啼地求我,后来他就自己去药铺提了我的诊箱,一边听我骂娘一边背着我跑,结结巴巴跟我说越之的病状。路上的人总是看着我们笑,当我们玩儿一样。可有什么好玩儿的?玩儿命?越之的命!”
      师良甫将落向屋外的目光收回来,锐利地盯着杜唤晨:“你问我越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那我也问你,三年前你们为什么放走了晴阳?为什么一个字都不跟越之说?”
      杜唤晨无言以对,只剩沉默。
      师良甫不再笑了,眼中既有灼烈,也有冷厉。
      “每次都是夏天,你来救越之的命,我其实可讨厌你们这些虚伪的家伙了,你和沈彦钧,我一个都瞧不上。但我还不得不感谢你,因为你确实救了越之。记得我三年前的警告么?再没有第二回了。在我说可以了、允许动武之前,越之绝不可再动一分真力,不能大喜大悲,不许辛苦劳累,不然这心悸病得跟他一辈子。可结果,他变成了今天这副样子,你居然还来问我为什么!三年前你为什么不问?他一个人追着晴阳去叶家的时候,你们都他妈的在哪儿?”
      在咫尺在远方,在自缚的壳里逃避,拼命缅怀失落的亲情,胆怯到不敢面对眼前的团圆。杜唤晨一直以来都是歉疚的,自觉当年默许晴阳离开是对沈嵁莫大的背叛。然而他终究封闭了途说与道听,从来不知道三年前的秋天少年只身向北,徒劳地去争去拼,哭过伤过死去活来,最后他依旧独自回来了。留下亲爱的弟弟躲在遥远的异乡当一个无助的孤魂野鬼修补心上的失落,沈嵁一个人回来沈府的深宅大院面对母亲的谴责和泪水,还有父亲的无奈和嗟叹。
      孤独的孩子,想替另一个孤独的孩子守住这个逐渐分崩离析的家!
      “那年冬天真长啊!长得我以为,越之看不到下一年春天花开的景色了。”师良甫低头按了按眉心,看起来痛苦而疲惫,“叶苍榆可以治好他的。如果那些传言都是真的,越之留在无为馆就一定能痊愈。他干嘛偷偷跑回来?多远呐,多冷啊!如何去的如何回来,身上多一件的衣裳都不带。他都快冻僵了!我忍不住地想,那时候他究竟是想活着回来,还是就想死在路上不让我们任何一个人知道。甚至这三年每次沈家来人我都有一个恶毒的念头,越之要是就此死了倒也挺好的。不吃药,不难受,不用挨我骂了,多好!”
      杜唤晨有些发怔,手下意识捉牢沈嵁发凉的手,仿佛这样生命便可得到挽留。
      “你不是一个好大夫!”他讷讷地说出不着边际的话。
      泪从师良甫的眼眶里滚了下来。
      “因为我治不好越之的病。”
      “不,因为你已是他的朋友。挚友!”
      师良甫惨笑:“他就是有这种本事啊!让站在对立面的人都渴望和他做朋友。你可以跟他喝酒,也可以同他讲风月,一手提着刀一手端着笔,他实在是个不无聊的人。所有的朋友都喜欢他,可他还是活得不好。”
      杜唤晨眼底划过一丝痛意:“他不开心!”
      “想不开,放不下呀!”师良甫眸色又冷了,含着隐约恨意,“朋友再多,给不了他想要的家。而恰恰是家人,却是世上待他最薄情的人。哼,嫡庶,尊卑,规矩狗屁,狗屁规矩!”
      他骂着世俗,也骂人。
      扯开的话述重又续起,说起六天前在四海镖局遭遇种种,便连柳提都不自觉涨了个调门。
      外人尚且知冷知热忙照应,自家府上倒出了恶仆来欺主。
      义气如江百舸,客房来不及准备,索性腾出自己的卧房安置沈嵁,端盆递水,照顾得无微不至。直等师良甫来了,施针与沈嵁安稳了病情,始见他松了口气,跌坐一旁揩揩满脸的汗。
      好容易沈嵁渐渐苏醒过来,胸口一大片金针扎着尚不曾取下,外头进来小厮通报,说沈家主母遣了人来接大少爷回府将养。因沈嵁还不便移动,江百舸本意是想叫来人传个消息回去,且留沈嵁住下,待到明日再走,遂让将人领进内院来。想不到两个赶车的态度甚为生硬,不但拒绝江百舸的提议,又借口夫人交代不敢违逆,竟不顾师良甫阻挠,想要强行搬动沈嵁。
      金针还嵌在穴上,岂是儿戏的?若有闪失断在肉里,真可要人性命。同为府中下人,柳提对沈嵁一贯忠心,自然见不得佣工如此失礼。他人虽小,可天生比同龄孩子身量高,如今更还比江百舸高出一个头去,站在人堆里从来居高临下。硬碰硬,仆对仆,他不客气也无顾忌,直与二人推搡起来,终至扭打在一起。
      恶仆不是柳提对手,竟索性泼皮叫骂,当着江百舸和师良甫的面,对柳提言语腌臜极尽羞辱。还将沈嵁也捎带,讥讽他生母出身低微,贬他庶出也敢腆居少主,不过就是个高一级的下人。一番恶语刺得柳提眼热,师良甫手颤,江百舸拳紧,两声闷响过后,两人飞出门外狠狠跌在地上,收纳雷霆悍然的一声怒喝:“滚!”骇得连滚带爬灰溜溜逃出了镖局。
      转回头,最该气恼的人却只轻微地叹了声,嘱咐柳提去将二人留住。
      没有人明白。
      沈嵁疲倦地说:“总要回去的。不回家,又能去哪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3章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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