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吟》草木一品

33、月缺 三

　　小月匆匆跑开，脚下却是一阵轻快，耳畔还回响着泠世追出门来喊道的话，小月，很好听的名字，我记下了。今天起，咱就算照过面的朋友了。

　　再次进到曲府已是数月之后，顾重水人尚在外地，顾老夫人每日喝药喝的嘴都苦了病情却一直不见好。曲王氏听闻便叫人用了上好的药材混入性合的西洋果皮熬了药膳日日换着花样前来慰问。顾老夫人觉得这药膳甚是可口又可治病，却不好意思烦扰让曲王氏日日送来，便借着还食盒的由头支了小月前去曲府厨房学习熬药。

　　小月再次进到曲府，里头的丫鬟仆人皆是熟识一般，备好吃食唤声小月姑娘来了。可小月却时刻警醒着自己的身份，不敢造次，只在曲府厨房和顾家来回奔波，想着当日那个眼神清亮的少年便在这曲府的某一处，却一次都没有碰上面过。

　　小月一脸空无，沉静在过往中絮叨了这许久，尚未再次相逢的岁月里自是困苦隐忍却不受情伤之困，那人给了她一时的庇护和从不敢奢望的欢喜却生生将她禁锢其中，那是比身世之累更削骨蚀心的半世孤独。

　　“虽说少爷生辰之时得曲老爷大度宽恕和少爷出手相救，终归还是坏了曲府的大好日子，我心中惊惧愧疚，隐隐地害怕再见到曲府主子或是再生出事端，便每次从曲府回来之前都向厨娘打听好下次方便约见的时日。现在想来，既然厨娘清楚我每次去的时辰，若少爷真想碰面也是极容易便可打听到的。可一连半月不曾撞见，想必当时他早就忘了有我这么一个人。我那时候便该知道，那句朋友也是少爷随口一说，他有心宽慰，我却不能较真。”

　　“那月姐姐后来又是如何见着泠世大哥的？”

　　小月痛苦地闭上眼，再次见面的那一幕已经在心中演绎了千百遍，酒气已消散了大半，眼前却越发模糊起来。

　　那日小月前脚刚到了曲府，顾重水后脚便回到了顾家。小月从小便由顾重水养大，早已将顾重水视作父亲一般情深意重。顾老夫人便支了人到曲府通知了小月一声。几月相别，小月听闻顾重水回了家，欣喜不已又担心起顾重水是否受了伤，便向厨娘匆匆道了别，跑回顾家探望久别重逢的顾重水。待到家中，见着顾重水红光满面身强体健，身上并无不妥，才宽下心来。又想起回时匆匆，不曾和厨娘约了下个日子，便又向曲府跑了回去。

　　从小道一直跑到厨房内，却见一少年背对着厨门，和身前的厨娘低声细语着什么。一身素净笔挺的身青学生服和周遭的乌漆的几个灶头散落的几块抹布极不搭调。厨娘见着来人，对着小月努努嘴，少年转过身来。

　　小月本能地便想逃跑，却想起泠世的朋友之约，觉得一走了之未免太放肆了一些。不容片刻犹豫，泠世已走到跟前。

　　“顾小月？”泠世嘴角浮起一丝玩味，“顾家叫你来曲府取经几日，学的如何？”

　　“小月愚笨，仅学了几道简单的果酒药膳，但也大抵够顾老夫人换个口味，吃上一阵了。若是耽误了曲府厨房的日常活计，今后… 小月会少来打扰。”泠世轻轻的一句玩笑话，在小月听来却刺耳，像是高高在上的曲府给了顾家极大惠顾，心底强烈地自卑感和顾家不容亵渎的自尊同时袭上心头。

　　“哦？最近我火气大，额顶生了不少暗疮。”泠世挑起额发，果真露出三两点红色小疙瘩，笑道，“那你做一道降火气的果膳给我尝尝，算是顾家给曲家的谢礼，也算是看看你学的如何了。若是不可口，今后就莫提是曲家厨房出师的罢！”

　　“少爷可有吃不惯的东西？冰莲雪梨煨洋参可行？”

　　“随你喜欢。”泠世走出门去，“好了便端到书房来罢。”

　　小月小火炖了一个时辰，端着果药敲开泠世的书房。泠世头也不抬，手指点点书桌一角。小月乖乖地将药碗放在示意的位置，见泠世仍然埋头看书，不碰药膳，走也不是，催也不是，只得傻傻站在一个角落。

　　许久，泠世约莫是渴了，抬起头找水喝，显然已经忘了先前叫小月送来的果饮。小月怯生生地上前，向泠世推了推药碗。

　　泠世唔了一声，浅尝了一口，说道，“还好，只是现下放凉了，清苦和甜腻越显分开了，苦味没有一丝遮挡，这甜味竟越发让嗓子喉得慌。曲府厨娘做的便不会如此，无论冷热温凉，味道都是融合在一起的。这也难怪，人家专门做这个都做了十几年了，哪是你几天便可学成的。”

　　一句话说的没头没尾的，没叫小月留下继续学习，也没放小月走的意思。小月琢磨先前尝过曲府送来的汤羹的滋味，也并没有泠世说的那么玄乎，想这曲泠世只是故意抬高曲府贬低自己罢了，可笑自己从出生到现在哪里还怕他人贬低？转念一想，这样走了怕是不好和顾老夫人交代，便只得又与厨娘商定了下次讨教的时辰。

　　与之前日日见不着泠世不同，在那之后，每每小月要起身回顾家，泠世都要求小月熬一份冰莲雪梨煨洋参送到书房。两人也不说话，小月只是安静地呆着，待到药凉，泠世抿一口，又挑出一些刺来，然后打发小月回去。

　　转眼间，两人默默守着已过数月，说上的话除去对果膳的一概评论，不过只有寥寥数句，小月对泠世的脾性越发琢磨不透，曲府人总说曲府少爷生性温和，菩萨心肠，自从那日生辰宴上搭救之后，小月却着实瞧不出来。可曲府下人日日见紧闭的书房门内小月一呆便是几个时辰，反倒对小月越发亲近起来。久而久之，小月进到曲府也不似头一遭一样畏首畏尾，渐渐卸下心房，偶尔也会与用人闲聊嬉笑几句。

　　这日小月一如以往地往泠世书房中送汤药，数月以来，泠世不再主动要求，小月却习惯每次走前探过泠世。敲了门，门内如往常一般寂静无声，小月推进门去，正要递上食盘，却见泠世身旁站着的一位身着考究的妙龄女子，那女子俯着身，静静地一同看着摊在泠世面前的敞开的书，嫩白的手指着书中的一行字，口中说着小月听不懂的话，小巧的耳垂上连着一线钻石花瓣耳坠，摇晃在泠世舒展着的眉宇间。小月轻轻将果膳放在桌角，立在一边。泠世抬起头，未喝一口，却轻轻扬手叫小月先行回去。

　　小月低头退了出去，关门那一刹那，瞥见那女子右手搭上了泠世的手，泠世脸一微红，嘴角露出一抹喜色。书房内简约的立灯散发着橘红色的光，将两人的神色姿态渲染得如定格住的油画一样。小月展开自己布满硬茧的小手，想着这才是少爷朋友该有的样子，出身名门，颇通诗书，博古通今。想起往日泠世对自己的漠然来，心下黯然，当日朋友之说果真是富家子对落魄人的随口一句不费气力的怜悯罢了。

　　近几日曲府用人低声细语也时不时传入小月耳中，原来这女子便是承军老督军之孙，尚未出生便与曲府定下娃娃亲。早前这督军小姐一直在承州老督军膝下供养，如今老督军年迈，独子尚未得人心引得军下各派作乱，日子也过得不太安宁。所以这督军小姐一过十五生辰，便被老督军派人送了曲府过来，想乘着自己余威尚在，早早定了当初的亲事，为这掌上明珠投个富贵安生之所。虽然这督军小姐根基已然不稳，但好在出身名门知书达理，曲振江和夫人见着心里也喜欢，最重要的是，蒲镇上下与曲泠世相交之人众多，交心之人却寥寥无几，家中小弟又尚且年幼，自然是话说不到一块去的，所以见着有个年纪相仿的可人儿住进自己家中来，尚可以与自己共话诗书也甚是中意。

　　原先摸不准一个曲家少爷的脾性，现在又来一个更加生分的督军小姐，小月知晓缘由之后，每次送果茶时便更加小心，生怕进门撞见什么不能撞见的情景来。可那二人却是不避嫌，再次进门，看见二人笑面姣相印，顾盼百媚生，好似小月是透明人一般，小月放下果膳，未等泠世扬手打发，便识趣的想要退出门去。

　　“等等，”朱唇轻启，却是那督军小姐叫住小月，“泠世，我也渴了，想食些果饮，可你这碗一股苦味。可否叫这位厨娘为我做一碗甜果酒？”

　　泠世抬起头终于瞄了小月一眼，笑道，“这不是我家的厨娘，这是顾家镖局派来学艺的。”

　　“既然是顾家的，怎的给你送茶？既然给你送茶，怎的不能给我送？”督军小姐执拗道。

　　“那日生辰，她在宴会上犯了事，是我解了围，她便日日送些厨房练手的果茶来，算是感谢。可你没有缘由地指使一个别人家的丫头给你做事，怕是说不过去。”泠世说罢，又对小月招招手，“你回去吧！”

　　小月退出门来，耳畔又传来泠世的哄劝，“你想喝什么，只管叫府上的厨娘给你做来便是。她做的茶酒皆是入不得口的，你看这几日我曾有喝过一口，只是怕驳了她的面子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