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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齐布琛风雪忆故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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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别一念,夏去秋来。
这一年的秋天,王衡抵不住家人的轮番劝说,终于去参加了乡试,三场过后,面不改色的回来,顺顺利利地中了举人。
姜氏开眉展眼,催着丈夫请人去吴家提亲。吴兆骞喜出望外,当即便点了头,随后换庚帖下小定,不到一个月便订好了王衡和吴淑儿的婚事。
然而,他们的动作虽快,却快不过吴兆骞每况愈下的身体。
十月十八日,吴兆骞因疾客死京邸,时年五十四岁。
苏还声泪俱下,对前来祭奠的亲友们说起父亲的遗言:“父亲昨天还对我说,想和我一起去长白山麓射雉,去松花江畔钓鱼,带回来给母亲做羹,一家子好好吃顿团圆饭……”言谈间,对困了他们一家二十余年的白山黑水亦有怀念。
吴兆骞去世之后,亲友们念及吴家人口稀少,又多是妇孺,纷纷主动上门相助,就连科尔坤也在衙门告了假,去吴家帮了两天忙,回来却道:“容若公子亲自坐镇料理后事,真是高情厚谊,志洁行芳,怪不得岳父和纳兰家交好。”
齐布琛听得心惊肉跳,唯恐阿玛又和纳兰明珠扯到一起。
她冒着大雪替额娘到吴家吊丧,一进门就被面容憔悴的叶氏请到厢房:“你外祖家一早就来过了,后来王伯父伤心太过,险些晕倒,又被我们劝回去了。家里地方太小,只能委屈侄女先到屋里坐坐,等父亲的旧友离开后再去灵堂。”
齐布琛连忙点头,又解释道:“今天本该是我额娘亲自来的,可是昨晚我那小弟弟突然发热,额娘照看了一夜,又怕染了病气过给宁哥儿,便让我替她过来了。”
宁哥儿是苏还和叶氏的儿子,现在还不到半岁,吴家上下都十分疼爱。叶氏闻言眼神一动,拉着齐布琛道:“侄女莫要客气,我还有件事想求你帮忙。等忽儿客人来吊唁,我们一家子都要到灵前答礼,宁哥儿太小,也不好出去。能不能请侄女帮忙照看一会儿?”
吴家如今的日子虽然比在宁古塔的时候强,但人手还是不多。齐布琛便点头答应下来,带着丫鬟在屋里陪着宁哥儿。
雪下得越来越大,正赶上吊丧的人最多的时候。灵堂虽然没有嚎啕大哭的声音,却是人来人往,不一会儿就把宁哥儿吵醒了。
四喜是家里的小女儿,虽然干活利索,却不大会带孩子,一见宁哥儿睁开眼便慌了神:“姑娘,这……这怎么办?”
齐布琛探头看了看,伸手抱起孩子,轻斥道:“你慌什么?宁哥儿又没哭,咱们陪着他玩一会子就是了。”
八珍轻笑道:“看姑娘抱孩子这么熟练,就知道在家没少抱寿格。”
齐布琛闻言有些出神。
前世她生过五个孩子,宫里规矩大,孩子都由乳母照料,她自己总共也没抱过几回。孩子们对她尊敬顺从,却少了孺慕之情,是她一生的遗憾。
今生见到额娘亲力亲为地照顾他们姐弟,齐布琛才懂得什么是舐犊情深,什么是天伦之乐。
以后,她也要像额娘一样,做个关爱儿女的好母亲。
齐布琛正浮想联翩,突然被外面的动静打断了,只听苏还哑声唤道:“玉峰先生,您来了?”
紧接着就有旁的人上来招呼:“见过徐大人。”
齐布琛把宁哥儿交给八珍抱着,轻轻移到门边,就见众人迎着一个相貌和气的中年文士进来。
这位曾经的探花郎、如今的侍讲学士徐乾学,可不是一般人。他是大儒顾炎武的外甥,名臣李光地的同科,和纳兰容若亦师亦友,共同纂辑了一千七百九十五卷《通志堂九经解》,一度传为美谈。
眼下,徐乾学和容若交情甚笃,还能一起帮吴兆骞料理后事。谁也不会想到,他将在三年后和索额图、熊赐履勾结,指使门生郭琇弹劾纳兰明珠!
就是那一回,齐布琛的阿玛科尔坤也受到牵连,被免了官职,从此一蹶不振。
看着外面那一片祥和,齐布琛轻轻叹了口气,怪不得连李光地都说徐乾学“谲诡奸诈”,这表面功夫做得真是好极了。
祭拜的人直到一个多时辰之后才走完,宁哥儿肚子饿了,一见叶氏就哭闹起来,叶氏只好把儿子抱过去,为难地看了齐布琛一眼,齐布琛轻声安抚道:“小婶子快顾着宁哥儿吧,我自己过去就行。”
吴家这座小院不过一进,齐布琛不一会儿就到了灵堂。吴兆骞是外祖父的故交,辈分高交情厚,齐布琛进去敬了香,又磕了头,披麻戴孝的苏还带着吴家姐妹磕头回礼。
礼成之后,吴慎儿突然拿出一支竹箫,双手捧到齐布琛面前,哀哀恳求:“谧姐儿,你能吹一曲送送爹爹吗?”
这出人意料的要求让齐布琛不由地愣住了,吴慎儿见她没反应,又涕道:“爹爹当年很喜欢听远志哥吹箫,还让我们跟着远志哥学过。那时候在宁古塔,总共只有这一支箫,我们也没天分,学来学去没学成。现在箫不难得了,可是爹爹却听不到了……”
吴慎儿边哭边说,语无伦次,听得人心酸难忍。苏还低头垂泪,吴淑儿也用期盼的眼神看着齐布琛:“谧姐儿你就吹一曲吧,就当帮家父了一个心愿,他生病的时候还念叨过远志呢。”
齐布琛没有推辞,含泪接过竹箫,却道:“我只学了师兄的三成功夫,还望吴先生不要嫌弃。”随后执箫在手,缓缓地吹了起来。
大雪纷飞,寒风吹拂,少女临门而立,神情宁静悠远。手如柔荑,指如葱根,手指轻按之下,逸韵幽致的曲调流泻而出。
边楼回首削嶙峋,筚篥喧喧驿骑尘。
敢望余生还故国,独怜多难累衰亲。
云阴不散黄龙雪,柳色初开紫塞春。
姜女石前频驻马,傍关犹是汉家人。
一曲终了,音意缠绵,吴家兄妹一脸哀戚,久久不发一言。
不知何时,院子里多了一个人影,穿着素服的身量已经颇为高大,声音却还带着少年的清越:“好一曲《忆故人》,吴先生在天有灵,听见了亲友的思念,应当也会感到欣慰吧。”
苏还起身出迎:“阁下是……”
“我是容若公子的外甥,今日舅舅哀痛难忍,引发了旧疾,无法亲自前来,便让我帮他上一炷香。”
少年面容俊美,言行得体,隐隐有种上位者的不凡气度。苏还引着他进了灵堂,只见他神色严肃,认认真真的上了香,低声安慰苏还几句,然后缓缓转身,状若惊讶地看着齐布琛:“这位可是伊尔根觉罗家的表妹?”
齐布琛身形一紧,低下头行了个标准的蹲安礼:“见过金爷。”
“表妹真是太见外了。虽然从前只见过一面,却都是亲戚,何必这般客气?”金保清落落大方地搭话:“这阵子我有些忙,许久不见丰生,有几句话想带给他,表妹是否可以行个方便?”
齐布琛眉头一皱,终于抬起了头,见金保清淡淡而笑,神情看似温和,眼里却藏着不容置疑的笃定。齐布琛倏尔镇定下来,看着金保清平和地道:“莫要扰了吴先生安息,请金爷到外面稍候,我一会儿就出来。”
他离开之后,吴淑儿敏感地抓住齐布琛的手,用询问地眼神看了她一眼,齐布琛拍了拍她的手,若无其事地跟了出去。
金保清没有走远,正站在廊下看雪,齐布琛不紧不慢地走过去,抢先又行了一礼:“先前年幼无知,冒犯了金爷,还望金爷大人大量,不要和我们一般计较。”
金保清十分慷慨地挥挥手:“不过是些陈年小事,你们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齐布琛打蛇随棍上:“谢过金爷雅量,金爷贵人事忙,我便不多打扰了,就此告退。”
“慢着!”
金保清回过身来,肆无忌惮地打量着齐布琛,直到齐布琛不禁火起,想要翻脸的时候,才疑惑地问道:“我们从前是不是认识?”
齐布琛心头大震,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淡淡地道:“金爷说笑了,除了三年前的一面之识,我们并未见过。”
金保清思量片刻,不置可否,又道:“说到三年前,我倒有些事情想问问,还请表妹帮忙解惑。”
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关系,怎么还叫上瘾了?
齐布琛忍着不耐,恭敬地说道:“金爷有事请直言,‘表妹’二字愧不敢当。之前是丰生不懂事,妄然高攀,还请金爷不要放在心上。”
她这谨小慎微安守本分的模样,看得金保清一阵腻味,声音也不由地冷淡下来:“那么敢问这位姑娘,你究竟是从哪里学来的‘官尚子’八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