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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上元惶变西山雪(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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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和六年的元宵,最是冷清不过。少少的几片雪花从阴沉的天上飘落,青黑的屋顶只聚拢浅浅白白一片。门边桃符也是斑驳陈旧的,远远看去,真生不出半分喜气。
我将所有的衣裳被子披在身上,缩在床角,掌心才察觉少许暖意。北风可劲地耍着威风,抖得窗纸簌簌作响。盆里的碳不知被我翻动了多少次,也没翻出半点儿红星。手冻如冰,拿不起称捻不起药,总不能把库房里一堆没用的药烧了取暖吧,萧芜宫主会拆了我的骨头当柴火的。
身为辽国官办杀手组织玄武宫的医官,与其冻死,不如狠点心吃点什么毒药,也好过遭罪。
正当我冻得不知今夕何夕,房门忽地被推开,细碎的雪花欢快地往我面上挤来,冷得我浑身一缩。玄武宫排行第四的杀手观音奴穿着一身淡绿锦袄,冷冷地站在门前盯住我。
“凌波,你去一趟百芳楼,到莺哥房里取一封密报。”
我盯着她身上的锦袄,只“嗯嗯”点头,并不动身。杀手是玄武宫的宝贝,发放的衣服吃食都精贵,哪像我,可怜巴巴地被冻成冰。
观音奴也不做声,双眸盯住我。我一边费力地将腿从被窝里搬到地上,一边腹诽观音奴忘恩负义见利忘义等等恶行。想当初她第一次出任务,负伤归来,一脸惊慌无措,手指抖得都握不住竹箸。是我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是我亲手喂她吃饭,是我想方设法哄她开怀,现在成了功夫最高的甲级杀手,居然这么对我,真是好心没好报。
我正默默设想诅咒观音奴下次出任务时受伤,我就可以用最烂的金疮药、最慢的缝合法,活活疼死她,迎面忽地飞来一物,带着浓浓的温暖和淡淡的香气,蒙头盖脸将我扑倒。我只听到观音奴渐渐远去的声音,冷清如昔。
“快去快回,别弄脏了我的衣服。”
咳,其实,观音奴是个好孩子。
这玄武宫没什么教义宗旨,就两条:国主说一,宫主不说二。宫主说二,我们不说三。
其实他们说的是“皇上”。那是他们的皇上,不是我的。
想当初,我被宫主捡回玄武宫时,只有当杀手一途。可惜提得动剑,杀不死人,只得转作医官。平时为杀手们做各种成药,照料病人,偶尔充当联络棋子。
甲级杀手的锦袄又轻又暖,穿上后一阵暖意从头流到脚趾,真舍不得脱下。今晨,宫主带着几个人出去执行任务,到这会还没回来。我顺手拿起一柄破了几个洞的油纸伞,顶着风雪往城东赶。天已黑透,本该热闹的析津府街头,冷冷清清,没了灯会庙会,连炮竹声都是没精神的。也难怪,金人攻打甚急,几个战线吃紧,国主巡行夹山,缺胳膊少腿的男人都被征集入伍,谁还有心思办灯会。玄武宫派出去的杀手,回来的越来越少,家里人都不敢大声说话,若不是萧芜宫主允诺一定会护得宫里人周全,我早就寻个机会偷跑了。
百芳楼好找,头牌红人莺哥的房间更好找。凭着我三脚猫的功夫,很快就潜进莺哥房中。此时,她正在楼下与析津府马家某个身份不低的子弟相谈甚欢。
一打开门,暖香扑面而来,顷刻就驱散了一路的寒气。即便她只是个卖笑的女子,生活品质却高出我两三倍不止。这等福气,不要也罢。
屋中,最显眼的便是梳妆台,面上上放着精致的银质烛台。烛火摇摇曳曳,照得屋里每件器物拖下长长的影子,如鬼影般四下飘荡。我慢慢蹭上屋梁,晃晃悠悠地摸遍了每个角落,连片鸡毛都没见到。
大冷天把我哄出门很好玩么!
我不死心,又在屋里翻找起来。床下、抽屉里,我都摸了一遍,收获全无。花梨木梳妆台上放着桃木制成的首饰盒,盒盖上精雕细琢着百花纹样。我忍不住翻开一瞧,目光顿时被一片金光粘得严严实实的。盒子里,灿灿的钗子不下五六种样式,好些还是新近流行的。钗头点缀着七彩宝石,璎珞项圈项链比天上的星都要迷人。七八种羊脂玉钗首,与红的绿的宝石项链一道,胡乱堆放着,在烛火下熠熠生辉。
这么多?嘿嘿,我开始很不厚道地盘算,这莺哥一年得接多少客人,才挣得出这份身家啊?
合上盖子,我又在这房间里里外外翻找起来。别说线索,连个线头都没有。我这么空着手回去,一定会被打成肉酱,正好给他们当下酒菜。
墙角还伫立着一个乌沉沉的铁力木衣柜,很厚实的样子。
还有这里!我走到衣柜前,轻轻敲了敲,听得沉沉的“笃笃”声,小心地往外轻轻一拉——
我的佛祖诶!衣柜里居然有个人!还是个穿着夜行衣的大男人!这这这……我若是吆喝一嗓门“青楼名妓金屋藏娇!”这会不会成了明日析津府的第一劲暴八卦?
这话也只是想想而已,因为这男人,连同一大堆衣服,径直扑倒在我怀里。
待我回过神时,我发现自己的手已放在他额头上,阵阵热温化解了手心的冰凉。
昏黄烛光下,他的脸呈现潮红,呼吸声颇重。我再仔细一看,肩头的衣料被润得发亮,淡淡的铁锈味飘入鼻端。定是受了严重的外伤。
我心底发急,想尽快甩掉这个人。大概是我的手冷得像冰,放在他额头上,让他很舒服。他居然得寸进尺,整个人如玉山将倾,全部压在我肩头,将我生生压得矮了一头。
这算个什么事!大正月的俊俏公子投怀送抱,这等好事……真羞煞人也!
不过,公子你长得再帅,于我也无用啊。在那一瞬间,我冒出一个邪恶的念头——公子你生得如此好皮相,不如送你去个逍遥自在的地方,你有人照顾,我也得了银子,岂不两全其美?
没错,我想的便是将他卖到小倌馆去。
就在此时,昏迷的男人动了动唇,发出些许声音,恰恰是我心心念就依旧的声调。
“……不可能……”
他是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