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华梦录》三分笑意

14、帅帅的瞎子

　　最近怎么老是脸红，左右不过一句有歧义的话罢了。
　　我在他侧面坐下，有些好奇，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没有反应，果然是个瞎子啊。
　　“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我情不自禁放柔了语气，毕竟，作为瞎子，人家已经很不幸了。
　　“这不重要。”他侧头对着我。
　　我语重心长道：“那么，什么才重要？”
　　他伸手去碰长案上的茶盏，“哐当”一下，那个冒着热气的茶盏连杯带盖儿一起被掀翻，滚热的茶水全洒在他手上。
　　我眼疾手快抓住他的手，他闷哼一下，脸上没有太多痛苦的表情。
　　“我的眼睛受了伤。”他开口，语气像春江潮水一般从容悠远。
　　我替他擦干手上的水，一时百转千回，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更作孽的是，他还看不到我怜惜的表情。
　　他接着娓娓道来，“从前觉得自己拥有一切，后来看不见了，这才发现，这些东西似乎和我并没有太大的关系。”
　　听他静静诉说过往，虽然挺有教育意义，可这跟我似乎关系不大。
　　“你这里有药吗？”我一心放在了他受伤的右手上。
　　他收缓缓回手。我勒个天，我看见了什么？他的手竟在一握一伸间自己恢复了常态。
　　我目瞪口呆又将他的手拽过看，观察了好一会儿，白皙修长，哪里是一双被热水烫过的手。
　　“你还会变戏法呢？”
　　他任我拽着，清透的声音像流水一样倾泻而出，“长亭，我要你的眼睛。”
　　我先是一愣，随即抬头，看着他，悲悯道：“都被烫得说胡话了，真可怜。”
　　“是很可怜。”他将头凑过来，“你答不答应？”
　　他的神色很自然，没有过多花哨的表情，就像……脑海闪过屏风上那幅画，对，就像海上明月，空灵，静谧。
　　我心里莫名忐忑，“我不答应你又怎么办？”
　　“我刚才的本事，你也看到了。”
　　房间依旧干净明亮，和煦阳光铺了一地，我却打骨子里发毛。一把放开他的手，壮着胆子道“那又怎样，你只是一个瞎子。”
　　话刚说完，就有些后悔，我说瞎子，会不会刺激到他？
　　感觉到手突然被放空，他的手指缓缓握在一起，又扣在了暗红色长案上。
　　“你说的没错。可是，长亭，你没有选择。”
　　“你凭什么觉得我没有选择？”我语气里的愤怒轻易可见。“你是什么人？你凭什么第一次见面就要我的眼睛？”
　　他不说话，扣在长案上的手指微微泛白。我知道他在生气，可是我也生气。
　　“我知道这是你的地盘，也知道你的本事，你可以杀了我，我的生命我决定不了，但我可以决定要不要留下这双眼睛。”
　　闻言，他抿了一下嘴唇。
　　果然，现在唯一可以威胁他的，就是我的眼睛。我努力平复情绪，越是这个时候，越要冷静。
　　他依旧对着我，语气平缓道：“长亭，你是个长情的人，应该不会不顾朋友的生死吧。”
　　“羲禾？”该死，我居然忘了。
　　好奇心果然害死猫！我不该来这里的，是我连累了羲禾。可是我不明白，茫茫人海，他的目标为什么是我？他为什么知道我那么多事？
　　“我不会伤害她。”他深谙我的顾虑，我身子微微轻颤，这个人似乎比我想象的还要可怕。
　　“我凭什么相信你？”
　　“长亭，我没想过要伤害你，也不打算伤害任何人。”
　　是啊，他的目标只是我的眼睛。我紧紧拽着拳头，指甲嵌进掌心里钻心的疼。
　　“为什么是我？”君流苏不在，姬容不在，阿寂也不在。我强迫自己保持冷静，眼睛定定放在打翻的细瓷茶盅上。
　　“我想过无数的人，无数的可能，却没有一条路行得通。呵，世人多愚昧啊，他们的眼污秽不堪，我为什么要用？凡眼看世，只是负累。”
　　“我不过也是个污秽的世人罢了。”
　　“不。你生了一双绝妙的眼睛，跟他们不一样。”
　　“砰！”我把茶盅打下去，迅速捡起一块碎片，向他刺过去。十七年来，我从未伤害过任何人或物，但今天，我没有选择。他很快察觉到我的意图，身子一侧，轻巧避过。
　　看不见敌人还这么机敏，我胸口堵得发疼，今天似乎运气不佳。
　　心一沉，又倾身向他脖颈处挥过去。他却一手扼住我的手腕。“你杀不了我的。”
　　“是啊。”我松手，瓷片瞬间摔在地上。他稍稍偏头，似在分析情势，我紧接着左手捡过另一块碎片，直接往脸上一比。眼睛，是我唯一的筹码。
　　他很快反应过来，伸出另一只手握住我左手上的瓷片。我稍稍发力，他更加用力阻拦。猩红的血液顺着指缝流出来，滑到他手腕上，也滑到我的手腕上。我一时不知那究竟是谁的血，或者，是我们两个人的血液吧。
　　“你疯了？”他的语气中带有薄怒。
　　“放了羲禾！”我这下算是弄清楚了局势，看来今天是没那么容易走了。
　　手掌一阵剧痛，我大口喘着气。一股浓烈的异香将我们两个紧紧缠绕，久久停留，驱之不去。我们的指缝还在不断往外渗血，那股异香随着血液的涌出愈发浓烈，像是桃花香，像是久违的终离山。
　　他的脸始终对着我，嘴唇苍白。
　　“进来。”
　　接到命令后，蒙面的女子将羲禾从暗间带出来。蒙面女子对他恭谨点头，我这才明白，原来他就是楼主。
　　羲禾脸色发白，整个人看起来有些虚乏，全然不似平日动如脱兔的样子。
　　“羲禾。”我喊道。
　　蒙面女子往羲禾脖间一点，这才开口，“长亭，我连累你了。”
　　我失笑，摇头。“你说的什么话，明明是我拖累了你。”
　　我转过头望向那个男人，“放了羲禾。”
　　“长亭，羲禾岂是贪生怕死之辈？大不了一起去死好了。”羲禾这么虚弱，还这么豪气干云。
　　我自然晓得她的顾虑，遂走过去，伏在她耳边轻声宽慰道“羲禾，你先走。去找人救我。”
　　羲禾眼里闪过一道光，这个傻瓜果然还是相信了。那时候刚下山，被人牙子关到了贼窝，我与她朝夕相对半个月，对她了解得很，心性单纯没有城府，别人说什么她便信什么，更何况，我骗人的本事向来雁过无痕。
　　于是，她怀着心事果然就去了。
　　“主子。”一个蒙面女人望着我们脚下的血迹踟蹰开口，“你的伤……”
　　“出去。”越短促的命令越可怕，两个女人识趣地低头退下。
　　“她现在安全了，松手。”男人对我手里的瓷片不甚放心。
　　我松手，瓷片摔在地上，无畏道：“我的眼睛就快没了，最后看羲禾一眼总可以吧。”
　　他不说话，有些迟钝地转过身去。我缓慢移步行至窗前，隔着朱漆木窗看到羲禾发了疯的往外跑，她跌了一下，立刻又爬起来继续跑。
　　我眼眶发红，望着她的身形渐渐模糊。我这双眼睛，看过很多传奇，看过很多风景，看过很多人，可是，我现在最想看的人，日后怕是看不到了……
　　如果没有眼睛，我想，我还活着做什么？
　　“长亭。”
　　“不要叫我。”我打断他，“你不是想要我的眼睛吗？除非我死，否则绝无可能。”
　　说完，我就纵身要从窗口跳下去。放心，我并不是真的要去死，只因窗户旁边有一座较之低矮的瓦房，我其实可以跳到房顶上，然后逃之夭夭。
　　然而，都是命啊都是命。好不容易看到了生机，身子却被弹了回来，重重摔在地上。
　　我扶着墙站起来，戚然望着那个恶魔一样的男人，看来今天是逃不掉了。
　　他面无表情站在原地，缓缓抬起右手，对着我掌心向里一勾，我的身子一轻，居然浮了起来。
　　我大彻大悟，他果然是个魔鬼。
　　我的身子全然不受控制地朝他飘了过去，根本挣扎不得。
　　“混蛋，这又是什么妖术，我……”说不出口了，我的嘴几番张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眼看着离他越来越近，我是真的怕了，从未有过的恐惧感萦绕在心头。
　　早闻九州凶险，果然是凶险。可怜我连君流苏的影子都还没捉到，如今出师未捷就要身先死了，我这一趟出山出得好没面子。
　　最后，我还是毫无意外来到了他的面前，他将未受伤的右手伸过来，我的手便很听话地搭在他的掌心，只是身子依旧浮在空中。掌心相对，我的手先是一麻，接着，这种感觉顺着手臂蔓延到全身。
　　我望着面无表情的他，方才还觉得好看的脸竟变得面目可憎起来。眼皮越来越沉重，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正从身体里抽离，原先轻巧的身体亦随之越来越虚乏。
　　我觉得有些累，忽然很想闭着眼睡一觉。一觉醒来，会是什么样？又或者我根本就醒不来了。
　　“长亭，我说过，我原本并不打算伤你。”他对我说。
　　我却很想笑，那你现在是在做什么？
　　他又伸出受伤的左手，我闭上眼，看来就要动手了。
　　然而，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来，只是觉得左边脸蓦地一凉。睁开眼，他的左手正捧着我的脸，又将右手覆上来。这是要做什么？
　　他走上前，将额头抵上我的额。温热的触感，很微妙。可我并没有忘记，这个男人，想要我的眼睛。果然，一道炫目白光浮上双眼，我的身子颤抖得更加厉害。
　　一时间，我的脑海涌现出很多张脸，君流苏，女夫子，羲禾，恶少，阿寂，小子虞，姬容……
　　我多想，多想再看他们一眼。
　　那道白光刺得我眼睛生生发疼，我闭上眼，还是疼。既然躲不过，那便只能紧紧咬着牙关承受。
　　时间悄悄地走，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我以为坚持不下去了的时候，那个冷淡疏离的声音复又低低响起。“长亭，睁开眼。”
　　像是受到蛊惑一样，我睁开了眼。那条缚眼的白绫不知在什么时候消失了，他捧着我的脸，抵着我的额头，咫尺间的距离，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双眸漆黑闪亮，有一种海上明月般静水流深的感觉。
　　可是，转瞬之间，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
　　双脚触地，忽然很想哭。我以后是不是再也看不见了？这个禽兽，混蛋，恶魔……
　　“我会补偿你的。”他说。我如今也看不到他的表情了，不过声音里带了一丝温度。就像一开始我对他一样，毕竟，作为瞎子，已经很不幸了。
　　“我要杀了你！”我用力推开他，身子却一阵瘫软，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坠落在冰冷地板上。终于可以说话，可以动了，只是看不见。
　　后来，他好像又对我说了什么，我不记得了。只记得，我在晕过去之前，望着房顶古老的彩绘，中央一轮冰冷的满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