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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二)记不得 ...

  •   空气中“嗖”声划过,细细小小的,似是被车轮碾过无意弹起的碎砾,却没有落地的“滴笃”。平滑如镜的小潭水面骤然生出波澜,自下而上爆起冲天,水柱中赫然钻出一尾银龙,半空中张口含住那枚饵食,折身重重摔回潭中。硕大的水花将围石和草植全部打湿,仿若下了一场惊心动魄的过云雨。
      离得有三丈远外,凌煦曈盘腿坐在草地上,手边正搁着一钵子鱼饵。他随手捏起一粒扣在食指关节下,拇指轻巧一弹,饵便崩了出去,直射向深潭。于是方才鱼跃扑食的景象又重演了一次,同样溅起好大一场水花。能琢磨出这么个逗鱼玩儿的法子来消磨时光,这人若非太闲了,便是太懒了。
      不过凌煦曈这玩儿法,普通人要想效仿确也很难,毕竟没有那手漂亮的暗器功夫。
      身后有人靠近过来,脚步声并未加以掩饰。凌煦曈自然也没有回头确认,只懒洋洋表示:“矮了半个尾鳍,这货太胖了,叫人少喂点儿。”
      来人无声笑:“二哥成天逗它,一日多费半钵子,倒怪底下人喂得多。”
      凌煦曈又弹一粒饵食:“不逗着玩儿我养它作甚?长肥了熬汤喝吗?”
      “嗯,真要熬汤,如今这体态倒是正好的!”
      凌煦曈终于慢腾腾抬起头来看向身边人,两眼眯缝,透露出威胁的信号。
      “小海你成心是不是?我知道,你们都只喜欢小墨,成天惦记着帮它吃了我的阿银!”
      冉云笑得肚子疼,矮身蹲下来按着凌煦曈肩头:“服了你们爷儿俩!都爱拿畜生当宝。”
      凌煦曈一瞪眼:“废话!亲生哒,性子必须随我!”过后又垂头丧气,“唉,可惜豆蔻不喜欢没毛的!”
      “不过豆蔻很喜欢晴阳舅舅。”
      冉云显然话里有话。凌煦曈支肘托着脑袋,犹是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落欢怎么说?”
      冉云索性也坐下来,耸耸肩:“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凌煦曈一摆手:“没问这个。”
      冉云又笑起来:“二哥性子太急了。狐狸狡猾,哪能轻易露出尾巴来?”
      “统共逃不出那几个。人都来了,试探一下未尝不可。”
      “可也不能打草惊蛇呀!别的不怕,槐真和孩子们的安全总得顾忌一下。兔子急了能咬人,疯狗急了,难保六亲不认。”
      凌煦曈挑了挑眉:“你也觉得是他?”
      冉云倒显得认真:“太巧了不是吗?我们才小小抻了他一下,那边晴阳就出了事。一个隐居的大夫能惹上杀身之祸,无非就是同凌家这层关系可利用。如此一想,确只能是他。何况,”冉云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奸猾,“他到的时间太合适了。”
      “有些冒进,但也很有野心。道儿走正了,日后不得了啊!”
      “嗳?”冉云不无意外,“二哥真想抬举他?”
      凌煦曈还摸了一粒鱼饵扣在指间,撇了撇嘴道:“就看他识不识抬举了!”
      言罢,饵料飞出,又惹一场风波。
      伴着哗哗的水声,凌煦曈冷肃地吩咐了一句:“关照落欢,凡有损晴阳一家安危,他自行便宜,死生不论。”
      冉云颔首:“知道了!”遂起身,离去前欲告诉,“燕哥哥……”
      凌煦曈摇了下头:“不用说了。照规矩来!他以陈碣的身份出去,便是凌家唯一的‘燕尾蝶’。他只需要给我结果。”
      冉云愣了下,笑容里豁然。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二哥是要逼一逼燕哥哥呀!那不妨,再加一剂猛药。”
      凌煦曈抬头,眼中看见一抹从容,耳中听见一声坚定:“此番所有在浙人员,一应奉傅爷调令,勿需再报总宅!”
      兄弟相视,无语一笑。

      青山有冢,埋骨无名,只是一块硕大的石碑,大大地刻着一个“罗”字。碑后,几座土包冷冷清清地排列着,却很干净,并没有丛生的杂草。
      沈晴阳来到碑前,眼神痴痴望着那几个土包,显得失魂落魄。
      一,二,三,四,五——
      晴阳手扶上石碑,心里头蓦地凄凉。
      他问:“这里头埋着的,都是我认识的人,对吗?”
      槐真上前,指着最右侧的一个坟包:“他不是。”
      “那他们呢?他们是谁?”晴阳想靠得更近些,足下却趔趄,“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姓沈,真儿姓杜,可我们却开了一间‘罗记医馆’。原来真的有一个人姓罗,一个被我忘了的人。不!”晴阳站不住了,面对着那些坟包跪下来,神情恍惚,“不是一个人,好多人,他们都曾经在医馆里。我们,在一起。真儿,他们究竟……”
      晴阳突然问不下去了,他怕槐真还是什么都不肯说,又怕她说出来,自己却受不住。
      死亡那么近,原本平常,槐真却只字不提。哪怕微不足道的回忆,只要晴阳想起,槐真都显得无比喜悦,从来给予鼓励。唯独这一次,她踌躇,似有宿命般的看破,如此悲怆。
      一道斜阳照落,将灰色的土染成金黄。土下,倏忽闪亮的,是光的提示?
      晴阳膝行两步俯身过去,小心拂开面前的土层,一点一点将真相拨出。
      ——是一柄银簪,拗作了两节。
      “嗡——”晴阳猛地捂紧耳朵。可那长鸣源于脑海,自内向外响彻,静不下来。
      “对不起,小幽——”
      “我爱嫁谁就嫁谁,不用你管——”
      “姑姑别走——”
      “哥哥,我恨你——”
      “晴阳,跑——”
      “别害我二叔——”
      “放了小幽——”
      “杀了他——”
      “二叔别过去——”
      “此生,我再也不会放开你,我爱你——”
      “不要——”
      无数的声音断断续续,又争先恐后地撞击晴阳的耳鼓。晴阳分辨不出谁在说话,思维在记忆的暗室里横冲直撞找不到出口,他恨不能聋了。
      “闭嘴闭嘴闭嘴,闭嘴啊——”
      仰天的爆喝,凄厉嘶哑。抬起的面容正落进那一挂残阳夕照,却似剑刺入,挥开所有嘈杂,将黑暗撕出一道口子。
      那里,只有一个人,一个声音,轻柔缓缓地讲述。
      “我醒来时正好雨停了,窗户开着,能看到天井里雨后初阳……”
      晴阳的手垂落下来,仰望的脸庞上有泪滑落,顺着眼角融进发际里。
      他喃喃着,与心里的声音一道复述:“四方的屋檐上光像瀑布一样流淌下来,看着又亮又暖。劫后余生,又逢雨过天晴,多好啊!二叔就想,我们要活下去,活得有希望,就像这晴日初阳一样。”
      晴阳的声音哽咽在喉端,唯听见记忆中的人兀自讲完。
      “所以二叔不叫你小乖了,你是晴阳,是天亮后就能看到的,希望!”
      沐光的眼瞳合起来,晴阳一头栽倒在土坟前。

      睁开眼看到熟悉的家居摆设,晴阳首先感到了困惑。
      “喔,醒啦?”
      说话的是谷奕人。
      晴阳自己坐起来,挠了挠头,不太确定道:“我记得自己是在后山。”
      谷奕人点点头:“是啊!”
      晴阳放心了:“谢谢你背我回来。”
      “可不是我。”他竖起拇指指指外头,“背你回来的是落欢。”
      “噢!”
      “我在后头抱着西西呢!”
      “啊?”晴阳愣住。
      就看谷奕人大大咧咧地笑着:“你跟嫂夫人偷偷摸摸出去,我们不放心嘛!再说我答应了西西,一定要寸步不离保护你。不过没想到跟踪的人还挺多的。嘿嘿!”
      晴阳心里头咯噔一下,心虚地问他:“挺多人,是指?”
      “都去啦!我,落欢,你哥还有你小舅子,哦,西西也算上。见你倒在地上,大家一下全跑出来了,差点没撞到一起,你说好不好笑?”
      说着就笑,十足的没心没肺。
      晴阳脸都黑了,窘得说不出话来。
      谷奕人估摸不是瞎了就是太笨,还在唧唧喳喳说得热闹:“你这冷不丁的晕一下,可把我们吓死了!好在没啥事儿。小堂说你就是叫脑子里的血块压着神经了,以后可能还会这么时不常的晕一下。也怪他没本事,不会开颅。”
      这话其实挺不公道的。术业有专攻,人资质也有高低,慢说整个叶家当年也不过出了晴阳的师父叶苍榆一个会开颅的,就是放眼海内,恐怕能做到的大夫也屈指可数。不仅是不会,主要是不敢!
      所以叶苍榆一生授业,徒子徒孙加在一起几十号人,最后也就出了晴阳一个艺高人胆大的。而且听落欢讲起,当年他给开颅的人并不是外人,总归沾了点交情,还余命无多,叫无数大夫给判了“死刑”。晴阳是逼上梁山,咬牙冒险一试,虽然成功了,不过他也曾放言,此生绝无二例。
      关于那次施诊晴阳当然是记不得的。第一次听小堂捶胸顿足悔不迭地埋怨自己不会“开颅取血”,他还吓了一跳,觉得这孩子痴人说梦。后来又听说,那个传说中的师父叶苍榆因年事已高眼神不好十年前就封刀了,恐怕他沈晴阳将成为江湖上唯一一个能开颅的大夫,不由吓了两跳,赶紧祈祷自己无论如何不要把这样危险的医术给想起来。
      作为大夫,技术太好了也是个负担啊!
      兀自暗忖,门外头一群人听到了动静,纷纷涌了进来。
      沈嵁是很疼惜兄弟的,只是眼眶红且肿,好似方才已经哭了一场。
      男儿有泪不轻弹!又非生离死别,这些日子相处下来,晴阳也并不觉得这个哥哥情感有多脆弱,反而内敛沉稳,很有骨气。转头看槐真,她一双眼赫然核桃一样,肿得更厉害。加上落欢、小堂和杜槐实几个也面色不善,一个个都似怀着心事,晴阳一时想起方才后山种种,也不免黯然。
      “你们果然瞒了我许多事!”
      听他说得苦涩,槐真鼻头一酸,又将哭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晴阳就觉得原来的槐真是绝不爱哭的。生离死别都不哭!可是现在她哭了,哭过了,而且肯定哭得很伤心。毋庸置疑眼泪是为自己流的,这让晴阳心里抽紧了疼,好像被一只硕大的手捏住了肺用力挤压,憋得透不过气来。
      他下床走过去,将槐真揽在怀里。
      “别哭真儿!不管我记起什么,都已经过去了不是吗?我们现在在这里,平淡也安顺,该高兴啊!”
      槐真偎在他怀里抽泣了一声,不肯抬头:“可我不想晴阳哥哥再记起来了。这就像重新把人生又过了一遍,那些难过的悲惨的事本来都平息了,又被挖出来,撕开伤口再疼一次,我不要。这不公平!晴阳哥哥好不容易才放下过去回来找我,我宁愿你不知道不记得,也不想看到你变回那几年里的样子。”
      晴阳怔住:“那几年?”
      槐真失言,不无懊恼,索性死死搂住晴阳,与他耍赖:“不管不管,你想不起来了,那就算了。我们不想了,不治了,就这样好不好?”
      晴阳不记得槐真有这样刁蛮任性的时候,或者过去有过,但如今只是新鲜。他轻声笑起来,抚着槐真的发:“难办呐!我已经想起来一些啦!”
      槐真在他怀里顿住,一旁的沈嵁却显得激动。
      “你真的记起来了?”
      晴阳苦笑:“只是一点儿。关于这间医馆,还有这里原来住的人。”
      晴阳放开槐真,转而牵起她的手,开门走到天井里。
      丁濬正焦头烂额的哄着两个孩子,见大家鱼贯出来,他不由松了口气。西西则开心奔过来,扑进晴阳怀里给了他一个拥抱。
      抱起西西,晴阳直向厨房走去。檐下一方小桌,几个矮凳,凑成了全家的餐台。
      晴阳将西西放下,俯身捞起一只绿漆的小凳摆在桌子下手,拖过长凳放在右边,将圆凳摆在左边,上手正位则一直有一把竹编的靠背小椅子。
      “阿爷,阿娘,姑姑,二叔,”晴阳的视线自右往左转过一个圆满,旋即痴笑,“吃饭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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