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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三)抛不开 ...

  •   总说乡野山村清幽,对于细作暗探来说,却是人少眼却多嘴更杂。前邻后舍面都熟,外乡人一脚跨进来先就扎了眼,要找个地方掩饰身份落脚安顿委实不容易。
      见面又约大白天,老街这一路走过来,落欢自己都算不清跟多少熟面孔道过寒暄,心里头不免犯了嘀咕。路未到头,远远听见水车吱呀,眺目溪水清浅,两条青石板权作了涉水的踏板,这小村的磨坊愈加显得清雅别致。
      恰好有买面的村人出来,后头跟出来一人,系着围裙挽着袖,应是伙计殷勤相送。可踏上石板桥清楚瞧见伙计样貌,落欢差点没滑脚踩进溪里头去。
      村人不知内情,还咯咯笑:“小弟大世面见过,小场面不习惯,脚下头没数了,哈哈!”
      心头百般不好明说,落欢只能由得他人取笑,还得装一副羞赧尴尬愣头青的样子,陪着打声哈哈。
      别了村人,抬头与伙计交换一眼,他牵牵嘴角笑一下,作势请落欢进去。便还继续充当买货的客人,干巴巴照着约好的说辞念来:“伙计,称一斤水磨糯米粉,三两小红豆。”
      正被铺里头老师傅听见,又是一通笑。
      “小阿弟看人勿准的!这个是我们老板呀!”
      落欢呆了呆:“嗳?这……”张口结舌,一时窘迫。
      老师傅还自说着:“也是巧了,小陈一年到头在外面做别的生意,老少回来。这趟跟倷前后脚,就比你们早到三天。别说小阿弟外乡人不认识,恐怕你们沈先生也不一定碰见过咧!”
      落欢已经完全不知道该怎样将话接下去,只得“嗯嗯、啊啊”的点头赔笑。
      那边陈碣也不见外,竟抛过来件围裙。落欢下意识接住,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糯米刚泡上,清水叔要做糕,琴嫂子家里有事今天不上工,人手不够,要吃就自己过来帮忙磨。”
      落欢脱口而出:“还有这规矩?”
      清水叔起哄:“光吃不做,老来当猪。快去帮忙推磨!”边说还边过来抢着给落欢把围裙系上了,推着他直往屋后的磨坊里去。拗不过,落欢半推半就跟着陈碣去了。
      到了磨坊关上门,落欢一肚子好奇要问,先开口喊了声:“陈老板。”
      那边大方一笑:“没外人,别拘着了!”
      落欢终于松了口气:“傅大爷……”
      “陈碣”皱起眉来:“喊我什么?”
      落欢挠头讪笑:“姐、姐,哎呀,”结巴之下终究放弃,“我叫不出来。”
      傅燕生自后腰上拔出柄玳瑁短烟杆,边装烟丝边叹:“五年了!”
      落欢脸微微红了红,低下头:“没别的意思,就是,不习惯。总觉得做梦一样。”
      “给我当小舅子委屈了?”
      “不是!”落欢下意识大叫,过后忙捂住嘴,警惕地朝外张望了一下,才敢压低嗓子小声说道,“傅爷您,不是,算了折个中,叫您燕哥哥成不?燕哥哥是九曜星君的传人,大老爷的独子,我们凌家真正的爷。小的时候当主爷就总跟我们说,这当主的位子最该是您来坐。您是谁?高山仰止,顶在脑门上膜拜的英雄!我做梦都想见着您。结果头一回见面,称呼就改了。您不知道,那一阵我在队里,小子们看我的眼神、对我的态度都跟以往不一样。马屁拍得都快给我酸倒牙了!”
      想是憋了好些年,落欢全不顾忌什么了,索性一气儿说了个干净痛快。
      傅燕生也不恼,尽是浅淡地笑,吐出一口白烟问他:“当爷,不好么?”
      落欢瘪瘪嘴,在磨盘边坐了下来。
      “这不一样。其实这几年我一直觉得日子过得恍恍惚惚的,好多事儿变得太快。本来好好的,大家一起玩儿啊闹的,一夜之间,秋儿姐姐就成当主夫人了,晴阳跟着成了当主小舅子;又一夜之间五老爷没了,我却成了卫队总领;还是一夜之间,离家十多年的燕哥哥回来了,还是跟拾欢姐姐一起,成了我姐夫。回头想想,我是谁呀?我原来就是个流落街头的小乞儿,跟姐姐一道进了娃娃营,碰巧给五老爷当了童子,碰巧遇见这些人这些事,根本上,我什么都不是。我凭什么得到眼前的这些?凭什么……”
      傅燕生烟杆出得极快,重重打在落欢肩头,断了他的说言。
      “凭这个!”冷肃的眸光射进心魄里,素白纤长的手指猛地伸向脖颈,一把剥开了衣领。经过日晒的金色皮肤上,赫然一道蜿蜒的疤痕,直直绕过肩头,斜蔓过胸前,终止在肋下。
      落欢很久没有这样仔细审视这道伤疤了,手抚过那些褶皱不平,身体已不记得当年曾如何疼痛。终究,是过去了。
      然而傅燕生的声音清冽,一字一句彻骨地告诉:“既为凌家死过,怎会担不起江湖的朝贺?我们不是深宅大院的豪门,从来,认血不认亲。”
      衣襟被温柔地拉起,一指温凉划过面颊,抹去了泪痕。
      “当年你若依了小海的恳请,做了五叔义子,我早就是你的燕哥哥啦!人呐,总是被自己困死!”
      落欢扭头,不肯看他,嘴上却还犟:“您还不是一样?倒来教训我。”
      傅燕生意外愣了下,旋即苦笑:“你的嘴皮子却是比心老实。”
      思及旧事,言语间难免伤感。落欢急于转移话题,故作环视,随口问道:“您怎么成了这里老板了?”
      傅燕生叼起烟杆:“一直就是啊!”
      落欢眼瞪得老大:“槐真小姐说他们回来那年磨坊就在这儿了。”
      “是啊!这磨坊开了快有十年了。”
      落欢糊涂了:“怎么回事儿?”
      傅燕生犹自轻巧:“早几年容宁暗暗查过晴阳底细,知道这处小村,也料到他约摸还得回来,着我留个余地,方便照应。”
      “万一被识破咋办?”
      “所以叫我来啊!晴阳走后我才回的家,他从没见过我。失忆前他当我是传说,失忆后他更不知道有我这个人。”
      “我的个乖乖!”落欢佩服死了,“十年啊!当主爷这算计的功夫,去城隍庙门口摆摊准能挣大钱。”
      傅燕生眼角一抽:“我会记得向他转达你的提议。”
      落欢抖了一下,心虚地问一声:“您不会真的?”
      傅燕生在窗台上磕去烟灰,收起烟杆插回后腰,漫不经心地洗手扫磨。
      “所有在浙人员只与我汇报,听我调遣,唉,什么事儿都得我拿主意,麻烦!要是有个帮衬的,就……”
      落欢立即虔诚地表示:“我我我!姐夫有事,小舅子服其劳,大主意您拿,小事儿全扛我身上。如何?”
      傅燕生没正面回答,只拍了拍磨盘,说了声:“推起来。”
      落欢赶忙卖力推磨。水和着细白的糯米粉缓缓流淌下来,小屋里石磨隆隆,唱得欢快。
      借着响声掩饰,傅燕生终于正经问起:“昨天山上究竟出了何事?晴阳还好?”
      落欢略略叹了声:“唉,好不好的,不在身上,都是心里头的牵挂!他看见故人坟冢,终于想起来罗家那几个人,一时伤心,晕过去了。我问过小堂,他脑子里的血块压得不巧,完全好起来之前难免有反复。”
      听这话,傅燕生都不禁黯然:“把过去再一层一层扒开来,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揣测对方神情,恐也是触景伤怀,想起了自己往日难过,落欢忙又将话岔开。
      “说起来,那家伙倒规矩,真是很沉得住气!”
      “嗯!”傅燕生点点头,又加一勺米到磨盘里,“所以我和容宁才觉得蹊跷!凭他的才智野心,要逼容宁就范完全不必使用这样低劣的手段。何况他只是打了晴阳,没有杀他更没有绑走,那么袭击的目的是什么?这说不通!”
      落欢一脸苦恼:“那就不是他了。”
      傅燕生断然否定:“不!肯定是他。也只会是他。”
      “我不明白。”
      “没有人明白。”傅燕生凝眉望住旋转的磨盘,“所以才要小心。不可捉摸的对手,才最可怕!”
      落欢沉默,似有所悟。

      一整个上午,晴阳都把自己关在屋里,在纸上写写画画。起初谁也没在意,忙过一阵,槐真觉得纳罕,遂推门进去探个究竟。
      见是槐真,晴阳便不回避,由得她随意看来。
      他手边已摞起一小叠纸,槐真拿起来一页页浏览。发现上面都是大家的名字,一页一个人,名字下记录了生辰籍贯,随后便是各人性格喜好,分明是本花名册。
      槐真不禁失笑:“你写这些做什么?”
      晴阳头也不抬,写得十分认真。
      “以后作比较啊!等我全都想起来了,倒要看看这些日子里谁假惺惺,谁是真性情。”
      槐真放下纸,俯身捧住他脸转过来看着自己。
      “晴阳哥哥看我是假惺惺不?”
      晴阳居然真的努力想了想,随后抄过一张白纸,大大地写下一句话——真儿最好!
      槐真一时红了脸,抢过纸来捏在手里,羞羞地嗔一句:“肉麻!”
      晴阳脸皮却厚,嘻嘻一乐,还低头奋笔疾书。
      “还有几个人,写完就好了,你等等。”
      “我没事儿,你尽自己高兴就好。”言罢,还拿了那些书好的纸页,细细看来。
      头一个是沈嵁,晴阳给的评价是:刚正稳重,温厚从容,兄友弟恭,气度非凡。
      应该是贴切的,故而槐真只是会心一笑,继续翻下一页。
      杜槐实:少年老成,聪明乖张,话少喜静。
      槐真似有不同意见,眉头微微蹙起来,张口刚要说什么,又瞥见后头一列小字备注:东东言他性情有变,是否确实,再观。
      有这一句,槐真倒也无异议,便还看下去。
      接着是小堂,晴阳说他:碎催,书痴,不懂世故,有点儿傻。
      丁濬:话痨,吃货,人善心大,有点儿傻。
      落欢:武痴,听话,胆大心细,有点儿傻。
      ——看到此处,槐真一下子笑出声来。
      晴阳回头,她将手上小堂三人的记录扬了扬,笑道:“晴阳哥哥偏心,怎的如此编排小堂他们?一个一个竟都傻的?!”
      晴阳也笑了:“自打他们来后医馆几时清静过?要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不是冤家不聚头,不是傻到一起也不能这么哥俩好。你瞧着他们顺眼,我看着就是傻瓜仨活宝。”
      槐真掩嘴笑了好久,趋身过来,眨眨眼道:“我却觉得哥哥的评语里该要改一个字。”
      “哪个字?”
      槐真不语,接过笔来在纸上先写下“傻瓜”二字,随后圈了“瓜”字,在圆圈里画个叉,旁边补上一个“乐”字。
      “傻乐?”晴阳念了两遍,扑哧笑出来,“哈哈哈,改得好!就是傻乐仨活宝!”
      闺中私密,夫妻独乐,也是有趣。却不防有人打门,外头正是丁濬在招呼:“先生,有人找,说是故人。夫人认得的。”
      晴阳扶额:“又是谁呀?不会再来个食客吧?”
      槐真倒不在意,推他起来:“惦记你才巴巴过来探望,不许不耐烦!快去迎迎。”
      于是便携手出去,到了前头药铺,却并不见有人候着。丁濬也奇怪,左右查找一番,冷不防柜台后头冒出个头来,把槐真惊一跳。瞧清楚容貌,槐真惊变作喜,高兴地唤了声:“建业叔!”
      不顾晴阳懵头懵脑呆立一旁,槐真兀自迎上去,接过老人手里的药秤搁在柜台上,拉着他手亲热道:“您老怎么过来了?路上多不方便!您腿又不好,该叫我们去接您的。”
      仔细打量,这老人容貌竟有些骇人。右脸颊上三道齐齐的疤,少了半截耳朵;被槐真握住的手掌上隐约有灼伤的痕迹;左腿打弯,鞋底子垫得比右脚高出有两寸。看着他,晴阳心里不禁有些惧意。
      而且,见面以来,尽是槐真一直在笑,老人自始至终都不曾笑过,也不应答,只是佝着背低着头,显得沉默。
      俄而,槐真的寒暄停了,老人才姗姗抬起头来,却是看着晴阳。
      “还记得我吗?”
      面对那双灰褐的眼瞳,晴阳不自觉打了个噎,摇摇头。
      “噢,是嘛!都忘了呀!哼,忘了好,忘了好啊!”
      建业叔背着手,一瘸一拐走过来,停下,猛抬头。
      “既然忘了,就滚吧!别像个游魂一样徘徊在这里,叫死人都不安生!”
      那一瞬,晴阳在老人眼里似乎看见了怒意,以及比怒更多的,悔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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