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不及再见》尹末安

21、闲敲棋子落灯花

　　政治，从古至今都是男人鼓掌间的玩意。白青青明白、孟丽华明白、陆芷沅明白，更不用提沈石这些在军队中混了几十年的须眉，就连白少卿的母亲也是十分清楚的。但她更清楚女人在政治中能起到的作用。她刚从潭州回到秣陵，就听见儿子被拘禁的消息，先是慌了一阵，好在她阅历颇丰，自然也不似女儿那样胡乱闹一气。她丈夫白秀臣当年是总司令的部下，她同司令夫人更是大学同学，感情上当然又比别的军统夫人又进了一层。

　　这一天她请以往的几位老同学到秣陵的白府别墅内作客。她特意找了当年同白秀臣结婚时候穿的那件大红色的寿字纹旗袍套在身上，于妈一边给她扣上黑呢斗篷，一边小心道：“太太，这身衣裳都多少年没穿了，要不我拿去晒晒？”白夫人朝镜子前站了一站，沉住心里的担忧，微微笑道：“你不懂，这件衣裳是拿来救命的。”正说着，丫头小怜过来请示道：“太太，几位夫人到巷子口了，正朝府里过来。”白夫人一听，赶忙又洒了些像水，走到别墅门前。

　　一出门就带了一路的笑，将那些夫人们震住了。司令夫人见过不少大场面，自然是稳稳当当地笑道：“我一听这声音就知道是娟儿。”娟儿是白夫人的小名，旧年的大学里都称呼的字或是名。那几位夫人一听她这样说，都笑道：“那是那是，只有她才有这样的活气，不像我们，人老了，想大声点儿说话都没力气。”司令夫人嗐了一声，说道：“你们也说老，我家老头子也说老，日日念得我都感觉自己也跟着老了。”

　　白夫人听了话迎上来，笑呵呵地说道：“你这人最讨嫌，撑着一副二八的身段还说自己八十二！你这是要叫我们这些个旧同学都嫉妒你才好不是？”说着将几位同学都领进了花园。仆人早就备好了各色中西式糕点，她们五人坐下，吃了些东西。白夫人笑道：“我也不知道你们爱吃什么，中西式的各备了一些。”司令夫人笑道：“不用太铺张，就几样我们以前读书吃的瓜子花生也挺好。”

　　于妈一听，赶忙偷偷叫了人去买了现炒的瓜子花生过来。一位绿衣夫人笑道：“我当你做了司令夫人就吃惯了山珍海味，吃不怪这些了呢。”司令夫人嗐了一声，说：“山珍海味吃多了不也得腻味？咱们今天是老同学聚会，又不是官场上的宴请，当然是以前我们几个在寝室里嗑的瓜子最令人怀念了。”四位夫人听她这样说自然端了颗心下来。虽是说老同学，可如今有的人因丈夫间的关系不对付，十几年想往来也不好往来。倒是因为白夫人早年丧夫，也没有个立场，算个“中间派”，所以才愿意今日里过来。

　　一位紫衣夫人笑道：“欸，你别说嗑瓜子，倒让我想起了当年你同娟儿两个人的事来。”白夫人一听，哈哈大笑:“我也记得了，蕙儿，你还记得不？”司令夫人白了她一眼，嗔怪道：“你还笑呢！当年不过我把瓜子壳吐你水杯子里了，你就揪着我打了一架，我现在都还记得你当时把我抓伤的地方。”说着她指了指眼眶的部分，又笑道：“不过我也记得你手背上抓的伤，欸，你把你手给我瞧瞧，还在不在。”白夫人听了，将手递过去，司令夫人抓在手里，婆娑了两下，叹口气道：“唉，咱们都老了。”

　　这一声叹息，勾起了众人大半辈子的回忆。当年的二八少女如今的半老徐娘，时光总是如白驹过隙。白夫人轻轻拍了她的手背一下，笑道：“你这人，明明还说自己不老，现在又说自己老了，真是害人，讨得人骂。”司令夫人哈哈一笑，说道：“我这是自己心里明白，别人面前还是要装一下面子的嘛。”说着她的目光不由瞥向白夫人手臂上的袖子，另一位红衣夫人唉哟了一声，笑道：“我想我今儿个穿艳一些的，没想到还是和娟儿重了。”

　　司令夫人打量了她的衣服两眼，只觉得眼熟，问道：“娟儿，这衣裳是好些年前的料子了吧？这做工也是的。”白夫人点点头，眉间涌上一股子失落，旋即又堆出笑脸道：“我前几日整理衣柜的时候翻出来的，心想还是往年的做工精细些，就拿出来晒了晒。”绿衣夫人轻轻拍了拍司令夫人的手臂，在她耳边嘀咕了几句，司令夫人啊哟一声，笑道：“该是我的不是，那一年去了美国也来不及回来观礼。”她顿了顿，问道：“少卿现在怎么样了？”

　　女人这一辈子最关系的不外乎丈夫和儿子。司令夫人知礼，自然问了白少卿的近况。那紫衣夫人倒是个心直口快的，叹了一口气，说道：“你快别说了，我听我家那位说娟儿的儿子出了事，正关着的。”绿衣夫人嗐了一声，对紫衣夫人挥挥手。白夫人苦笑了笑，说道：“倒没那么严重，不过是些小事而已。”

　　她这样一说来，倒更加勾起了女人对于八卦的兴趣。比老公，比儿子，比女婿，比家产，比购物……女人的一生就在于“攀比”二字，比自己好的，拼了命地寻人家的短处借以安慰自己；比自己差的，砌辞安抚之下又是一颗窃乐的心。有了这一点攀比之心，八卦的劲头就如虎添翼。那几位夫人身处权贵圈，就更逃不过这一法则。只怂恿了白夫人说她儿子的事，白夫人深谙此理，自然是一再推脱，这欲盖弥彰、欲言又止的态度最令人忍受不了了。

　　司令夫人笑道：“娟儿又这样了，以往谈朋友的时候也这样。”紫衣夫人嗔道：“可不是，最讨厌的人我看还是她。”红衣夫人也笑道：“横竖不过是你儿子玩弄了哪家姑娘，要不就是占了哪家田地，唉，现在的晚辈哪个不闹出点荒唐事，我们都清楚的。”绿衣夫人也说：“你就说说看，横竖不有我们几个在这里，给你谋划谋划么？”

　　白夫人见火候到了，心里是一片希望，面子上还是装作苦恼的模样：“倒也不是玩弄了哪家的姑娘，唉，就是，就是……”四位夫人叫她这态度逼的没法了，齐齐吼了一句“你倒是说呀”。白夫人红了脸，叹口气道：“说出来也不怕你们笑话，就是少卿那孩子退了人家的婚。”红衣夫人嗐道：“那算个啥事儿！”

　　都以为她儿子做了什么丧天害理、灭绝人性的大事，说出来不过丁点儿芝麻大，那些人倒失了兴趣。只是紫衣夫人存了个心，问她：“既是退婚的事，我怎么听人说他被关起来了呢？”司令夫人点点头，几位夫人又凑到了一起。白夫人说：“原不过是那小子颈项子硬，不肯低头认错，女方父亲气不过就将他请回去谈谈心而已，也没有说关起来的那么严重。”红衣夫人又问她：“为什么原因退的婚？对方家世？还是人品？相貌？”

　　白夫人讪讪地笑了笑：“对方倒是挺好的一个女孩子，只不过我那小子看上了一个女学生，也不知看上对方哪点好，就私下里把婚也退了。”她原本是不想管这事的，只想着或许是儿子一时兴起，也就随他去了，只是想不到这事越闹越大。说起来，她没见过陆芷沅心里已存了不好的印象。

　　司令夫人皱了皱眉头，倒不是什么退婚的事触动了她，而是白夫人那一句“也不知看上对方哪点好”，令她回想起当年自己谈朋友的时候，别人也曾这样说过她，她直到如今还对当年的那些风言风语耿耿于怀。她清了清声音，将撂着的腿放了下来，坐端后说道：“前几个月我还听司令说少卿在三山围剿战中立下了汗马功劳，他那么年轻就已经十分老练了实在是难得。”

　　绿衣夫人笑道：“那是那是，你别说，少卿那孩子同别的纨绔子弟确实不一样。”白夫人叹道：“你们快别说他好了，他为了那女学生同他上司堵了气，将那退婚的消息刊登得满大街都是，扫了人家面子，你们说说，这哪里有个老练的样子。”紫衣夫人噗嗤一笑，推了司令夫人一把:“唉哟，这不是你们家那位干的事吗？当年向你示爱还排了三天的头条，可把我们给嫉妒死了。”

　　那虽是许多年前的趣事，可如今想起来还是令人回味无穷，总归是年轻才有那样好的精力去享受浪漫。司令夫人心下不由得感概了起来，对白夫人笑道：“这男人遇到心爱的女人，哪有不孩子气的？就这个事情沈石就把他给扣了，这哪里像话嘛。”绿衣夫人也说道：“就是，沈大帅也那么大个人了，还同小孩子一般见识，未免有失体统了。”白夫人摆摆手，笑而不语。她见司令夫人已经开口说话了，自己也就点到即止便好了，免得说多了还让人觉得是刻意安排这场聚会。她为了使这场聚会看起来不那么突兀，早在女儿打来电话报信时她就打了电话邀请，也是足足等了一个多月才盼来了这次的机会。

　　行大事的人总是要沉得住气才好。果然这天夜里司令夫人回到司令府，总司令就问了她今日里同朋友们聚会聚得如何。因是睡前的夜话，他也耐着性子听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司令夫人借着同学们的调侃，谈到当年两人的趣事，总司令也勾起了回忆，主动谈到当时同他一起追求女学生的白秀臣，司令夫人便趁热打铁将话题引到了白少卿身上。

　　第二日起早，黄清廷呈上要批示的文件，其中就有三个省份的推荐信。司令先抽开了宛军的一封，见上面提的名是徐良，也没有立刻签字，抬头瞟了他一眼：“小黄啊。”黄清廷应了声“是”，司令问道：“这徐良是哪一年入得伍？有何军功？”黄清廷答道：“大约是同沈统帅一年，往年都是在宛军一师里担任中将，这些年才提的上将。”司令唔了一声，沉思道：“这样也差不多做个一两年的统帅又该退了。”黄清廷站在一旁没有吭声。司令搁下笔，说道：“我记得你好像也是一师提拔上来的。”黄清廷又应了声“是”，司令说：“瞧你的年纪在军队里也有一二十年了吧？”黄清廷笑答到：“十五年了。”司令说：“往年跟着卢大海卢上将的时候，感觉怎么样。”黄清廷讪讪地笑了笑，并不答话。司令见他如此，大抵也明白了。遣走了他，给沈石拨了一个电话。

　　电话那头的沈石正在骂人。他本来也只是意气用事，拘了白少卿出这口恶气，没想到白少卿并不买账，几番逼迫下说出已将卢大海挪用军款、倒卖军事机密的罪证呈报给总司令。白少卿当年收集证据就是为了以防他日沈石反咬一口，给自己留条退路，只是他并不知道卢大海之所以敢如此猖狂就是因为沈石暗中指使，即使是后来卢大海之死也不过是狗咬狗的问题。

　　沈石第一次听到白少卿说的时候已经冷汗涔涔了。卢大海的事只要捅到总司令那里，那是没有不出纰漏的。如若总司令要追究起来，这样的罪十个脑袋都不够砍。所以他才下了狠心要将白少卿拘禁，如果不是沈碧秋以死相逼，白少卿早就连命都没有了。

　　现下总司令主动打电话过来，他浑身的虚汗从头顶一直淌到脚底，接过电话颤颤巍巍地在那里说了一句“喂”。电话那头称呼了句“老沈啊”，他一吓，话筒差点磕在桌边上。那头又道：“老沈啊，你那边是线路不好还是怎么的。”沈石摸了一把汗，使劲咬咬牙，定住了神才说道：“回总司令，是线路的问题。您有何指示。”那头笑了两声，语气和煦道：“老沈啊，总部这边下个月要举行一个军功表彰大会，你为我效力了这么多年，我也事忙，从来没有犒劳过你。如今十四省都安定了，我也有空闲可以啊，请你们吃顿饭、喝口茶，请几位当年一起打天下的老战友坐一起聊聊天，你到时候要准时参加啊。”

　　他吁了一口气，将桌上的青花瓷茶杯里冒出的热气吹散了：“请总司令放心，属下一定准时参加。”那头笑了起来，听上去十分开心：“好好，我也想大伙再聚聚。”沈石也笑道：“我也很怀念当年打天下的日子。”那头嗯了一声，说道：“是啊，大家都老了啊。”那头笑了笑，话锋柔和地一转：“对了，到时还有一个年青军官表彰会，你把小白带过来，他上次在围剿战中的表现很出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