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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镜魅(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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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微光洒满整座白岐城,从上空俯瞰下去,面积最大的两处,一是城主居住的南面仿照皇宫修筑的宫殿,还有一处,便是城北的神殿,比之宫殿略小些。
此时边玺云正倒挂在一棵树上,一不留神半个身子甩了下去,好在他腿力强劲,勾着树枝,枝叶一阵晃动。两个提着宫灯的宫女从树下款步行过。
卫正自墙上跃下,示意边玺云下来。
边玺云扞着树干下来,蹑手蹑脚跟在卫正身后,卫正走他就走,卫正停他便立刻停下。
院中早开的迎春花已结了苞。
“啪”的一声,边玺云回头看了看背,没看到正贴在他背心的黄符,反手够不到,悄声问卫正:“这什么?”
卫正面无表情给自己肩上贴了张,他的身形缓慢自空气里消失。边玺云大张着嘴,压低声音问:“隐身符?”
卫正的声音从前面传来:“跟上。”
边玺云的手腕被捉住,这才能辨明方向,二人从后院穿过三进门,来到主殿。早晨的第一缕阳光射在主殿门口,厚厚的布幔从内被撩开,走出个子不高的小姐,正是那看上去仅有十二三岁的少女。
她站在门中,布幔被卷向两侧。
两名带刀的男子恭敬地像她汇报什么,身着华贵的玄黑色侍卫袍服。
少女眉心轻轻皱着,像三月春风吹皱的湖面,对他们吩咐了句什么,侍卫便大步流星朝大门口走去。
少女无所事事地站在主殿门口,她身着樱色对襟长裙,裙摆绣着两双青鸾鸟,小巧的瓜子脸上有一张不点自朱的唇,有意无意地朝卫正与边玺云站着的地方扫了眼。
卫正不易察觉地动了动。
边玺云也察觉到了,将他迅速扯到一棵树后面。
约摸半个时辰后,十余名侍卫簇拥着个坐轿的人,从大门而入,之后侍卫全留在门外,唯独最初跟着女子的两名侍卫跟进了殿内。
卫正拽着边玺云的胳膊,二人绕过侍卫,趴伏在窗户上,卫正戳了个洞,把右眼贴上去,耳边传来轻微的纸破声,旁边窗户上也戳了个洞,想必是边玺云了。
主殿内十分宽阔,可同时容纳百余人,高梁大柱,视线十分广阔,侧对着少女的面容。
她两手交叠,坐在主位上,原来被侍卫带来的人正是祭司,一身黑色金云纹祭司服,冲少女行了个礼。
少女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樱唇轻启,说的什么听不清楚。祭司扬手,下人将一面镜子抬出来,放在少女面前。
她眉目间的不高兴稍微淡了点,从主座上走下来,对着镜子轻轻摸了摸鬓角,手移到下巴上,有点发愁地看了看自己的脸,目光转向站在她侧身后的祭司。
祭司一副怯懦的模样,说了些什么。
边玺云忽然抽气“啊”了声。
少女甩了祭司一巴掌。
被打的祭司仍然恭敬脸,只是不敢说什么。
没一会儿,镜子被抬走,里面的人好像要出来了。卫正拉着边玺云背靠窗户站直。气冲冲的少女从殿内出来,就朝后殿走去,似乎会在神殿短暂停留。而那位祭司没有出来。
卫正重新把眼睛贴在窗户上,偌大的主殿里一个人都没有,祭司不知去了哪儿。
“现在我要进去察看,你在这儿等我。”卫正压低了声音。
听边玺云嗯了声,他立刻松开边玺云的手腕,尽量轻悄地从侍卫面前进入内殿。
殿内燃着很浓的香,却遮掩不过一股腥气,卫正揉了揉鼻子,朝右手边走。没一会儿,眼前出现一道帘幕,他毫不犹豫地撩起帘幕。
就在刹那间,祭司转过惊诧的脸,卫正看见镜子里面无表情的自己,和自己身前缩手缩脚步入的边玺云,边玺云兀自还没发现祭司转过了脸,将祭司头上插着的羽毛摘下来,插在自己的脑袋上。
“你们是谁?”祭司恢复了镇定。
边玺云大愕:“你看得见我?”又在祭司面前晃了晃手,祭司怒而一把夺过羽毛,目光紧盯着卫正,显然在等他答话。
“同道中人。”卫正将隐身符扯下来,同时扯下边玺云背上的隐身符,将他护在身后,毫不掩饰对镜子的好奇,他走了过去:“这面镜子能破解隐身符?”
“它能破解的不止这点雕虫小技。”
卫正听出他话语里的讥讽,没有急着辩驳,只是伸手在镜子前晃了晃。
“你在里面看到什么?”祭司问他。
卫正眉毛动了动,莞尔道:“难道我们看到的东西不同?”
“嗯,有的人会看到不同寻常的东西。你叫卫正?”
这下轮到卫正诧异了。
祭司神情漠然,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头发花白,显示出他似乎有点过度操劳,眼睛一圈乌青,这会儿疲惫地揉搓着眼圈,坐在镜子旁一张花梨木大椅中,肩膀塌下来,冷声问:“你昨日不是递来了拜帖,说吧,有什么事?”
卫正还在观察镜子,镜子里照着他和边玺云,镜面呈绿色,与寻常镜子浑然不同。边玺云在他背后东摸摸西搞搞,但动作很轻,一点没有惊动他。卫正把公文包递给边玺云,打发他一边玩儿去。
镜子里只剩下卫正了。
他先摸了摸很久没刮的胡子,又摸了摸眼角,感觉比前世的自己要年轻些。这个发现让他高兴了点,心情也轻松了些,对着镜子道:“你们城主的内宫里有妖怪,这事你知道吗?”
祭司肃容道:“白岐城的事,轮不到你一个外乡人来插嘴。”
卫正转过身,严肃瞪视祭司,他猛然间一个闪身,双手按在椅子扶手上,将祭司压迫在狭小的空间里,与他对视。
祭司眼内闪过些许轻蔑,正要出手,手腕一阵剧痛,两只绿色小虫自他指尖掉落,边玺云好奇地蹲身,卫正一声厉喝:“别碰。”
边玺云哦了声,站起身离虫子远了点。
卫正压根没看虫子:“你会用蛊?”
祭司此前完全没将卫正当做对手,此时方才正色,问道:“你想做什么?”
“我不想杀你。”
卫正一边说,一边将手上的小刀刀锋弹出,他的动作有点生涩,毕竟恢复了记忆之后,上一世的卫正对他而言,比现代的卫正要熟悉得多。现代的卫正那一段二十五年的人生仿佛是强硬植入脑内的芯片,还需要时间融合默契。
祭司垂目看了眼锋利的刀刃,反倒笑了起来:“杀了我,你就一句话都得不到。”
卫正目中显出犹豫。
“我松开你,但你不要大叫,我不想惹麻烦。”
“如果我要叫,早就叫了。”
从卫正和边玺云进入这间屋子,祭司有无数机会可以叫侍卫进来,而他没有。
卫正想了想,将刀收起来。替祭司拉扯了两下衣领,抱歉道:“带着徒弟,不得不谨慎些。”
“你们不是坏人。”
“你怎么知道?”
祭司别有深意地笑了笑,目光落到镜子上,他两手交叉着放在身前:“从你进来我就在观察你,心术不正的人,会在这面镜子里看见不同寻常的东西,至少他们的反应,不会像你一般无动于衷。”
祭司脸上还带着少女的指印。
“刚才出去的少女是谁?她为什么那么生气?你们都说了什么?”
祭司无奈地展开眉,站在镜子面前,手探出,镜面像是被温柔抚摸的湖水,将祭司的手包裹入内。
卫正微微张开了嘴。
祭司一边嘴角轻蔑地勾起:“她想问三月三给城主选夫人的结果,可能看到了自己不想要的结果。这种恼羞成怒的人我见多了。”
卫正明白过来,这面镜子估计有预测未来的功能。祭司转过眼来,眼中有如死水般平静无波,那是种勘破一切的深奥。
“她想让我篡改结局,你是修道之人,应该知道,天地间除了命格,没有谁可以篡改命运。我不行。”
卫正想了想,从镜子面前抽身,嘴角下拉着:“新的城主夫人不是她?”
祭司犹豫了会儿,摇头,站到镜子面前。
他缓慢地,看了会儿,黑而深的眼瞳中有什么在闪动,面部肌肉渐渐绷紧。有那么一瞬间,卫正几乎能察觉到他的恐惧,但只是一瞬。
随即祭司脸上出现某种释然。
“现在告诉我,你在镜子里看到了什么?”
卫正看见,祭司和自己,并排站在镜子面前。他迅速地说:“你和我。”尾音微微颤了颤,祭司立刻问:“怎么了?”
卫正绷着脸,摇头:“没什么。”
镜子里的景象,在他回答祭司的时候,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看见了白云,白云之下,是一片广袤的国度,有城池,也有山川,看起来十分富庶。
祭司的呼吸忽然停滞,仿佛触电般,从镜子前让开,坐下后还猛地端起水灌了下去,才从惊悸中抽离出来。
卫正虚睨着眼,沉声问他:“你看见了什么?”
祭司苦笑:“我的结局。”
“结局不好?”
祭司微微出神,他的手指干燥而修长,握着空茶杯,谁也看不见一般,轻轻地说:“合该如此。”便闭口不言。
边玺云站在镜子面前转了两个圈,好奇道:“你能看见什么?我只能看见我自己。”
祭司没理他,朝卫正道:“好了,我能说的都告诉你们了,你们到白岐城来有何贵干?打听城主的事情,究竟想干什么?”
卫正又朝镜子瞥了眼,这次什么都没看见,只有他自己。卫正没有露出任何异样,大大方方地看向祭司:“城中有妖作祟,近半年医馆已死了近十人,而且,你们老城主忽然退位,应该另有隐情吧?我是隍城派弟子,降妖除魔是本门宗旨,既然撞见了,就不可不理。”卫正一边说一边观察祭司的表情,他面上没有显出半点诧异,并且双目微垂,卫正续道:“看来,此事你是知道的。”
祭司冷冷道:“知道又如何?”他抬手推开卫正,下巴微扬:“我们祭司,只管守护这面镜子。”
他转向那面镜的目光情绪复杂,一只手轻轻抚摸边框上的牡丹枝叶,目中微痛,嘴角略略勾起,放荡不羁地笑了笑:“这镜子,是白岐城赖以生存的根基,所以我们白家人,自生到死,都只为这镜子而生。自小修习巫术是为它,成年后娶妻生子亦是为它。生生世世的命运都绑在这面镜子上。至于别的,哪里天家没点腌臜事,与我有何干?”
他说得无比理直气壮,卫正愣了愣,一哂:“你们白家的事,也与我无关。祭司大人,我只想除去蛰伏在你们城主内宫里的妖,没别的意思。这镜子嘛……”卫正轻飘飘地看了眼,镜面澄碧,那绿色勾人心魄,似乎在诱人触碰,他转过头:“跟我没半毛关系,您请便。”
祭司双目微闪,似乎在考量卫正说的话有几分可信。
半晌,他重重出了口气,妥协道:“那你想怎么办?”
“三月三是城中大典,我希望祭司大人能行个方便,带贫道进入内宫。相信以祭司大人今时今日的地位,这不是什么难事。”
祭司勾了勾嘴角,嘲道:“是不难,但直至三月三当日,我都没有机会入宫。”
“哦?”卫正诧疑地动了动眉毛。
祭司解释道:“三月三日的祭祀地点不在宫中,城主将会出宫来,到时候老城主的夫人替他选未婚妻和放河灯的活动,地点也不在宫中。”
“这么说我大有机会了。”卫正轻快道,抓起茶杯喝了两口水,目光炯炯地看祭司:“要不,让我在你的神殿当差,就扮成你的手下,这样方便行事。”
祭司警惕地看他,与他对视。
而卫正的目光没有半点闪烁,坦荡荡由得他看。
半晌后,祭司沉着道:“那好,既然你是为捉妖,也算造福百姓的事,但如果让我发觉,你有对白岐城不利的想法,即便牺牲我的性命,我也一定会让你付出代价。”
卫正拍拍他的肩:“兄弟,别这么严肃嘛。出来混,大家都不容易。”
忽然变了脸的卫正显得吊儿郎当,祭司也绷不住脸了,哭笑不得道:“你到底是干嘛的……”
“捉妖的啊,我可是堂堂隍城派大弟子。不和你说了,我先回去收拾东西,到时候还带个人过来,我们三个都扮作是你的手下,得在神殿借住几日。望祭司大人行个方便,住宿费就照客栈里的算,好吗?”卫正同祭司打商量,眼睛有意无意瞟向边玺云,边玺云在门帘子边站着,玩弄帘子上的珠玉,弄得噼里啪啦好一阵响。
“好。”
没一会儿,卫正带着边玺云回到客栈,边玺云在楼下街边早点摊子买了粥和包子,带上去服侍晋旭吃。晋旭一边喝粥,抽动两下鼻子,闻见了边玺云身上的檀香味儿。
“你去哪儿了?”
边玺云嘿嘿笑:“和卫大哥出去见了这个城里的祭司。”
晋旭想起来卫正前日提过今天去找祭司,便问:“怎么样,打听出什么了吗?”
卫正扯过来条板凳,坐在晋旭床前,紧蹙着眉头,两手十指交叉在身前:“还没什么头绪,祭司知道城里有妖,但他似乎不太关心。”
“祭司一职,不是用来祈福做法保平安用的吗?”晋旭奇道。
卫正揉了揉鼻子:“话是这么说,但这个城的祭司专司一面镜子。”
“镜子?”
“嗯,一面破镜子,没什么特别的。装饰挺好看的,但如果真如祭司所言,他们一整个家族的存在都是为了守护一面镜子……卫大哥,你信吗?”边玺云面上露出不以为然:“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不信。这个祭司,不会在推卸责任吧?”
晋旭若有所思地推开递到唇边的勺子,低头想什么。
卫正抬起一条腿蹬在凳子上:“他说话间言辞闪烁,有所隐瞒是一定的,但未必是在说谎。何况,他们整个家族都是祭司,责任自然也推脱不了。这个白岐城,只是一座城,却处处模仿着一个王朝。你听见祭司怎么称呼他们的城主?”
边玺云歪着头想了想:“天家?”
“对,他们已经把自己当成是个独立的国度,这样来看,他们有自己不同于别处的信仰和自成一套的法度体系也是正常的。这面镜子在我看来,可能是他们这座城的人信奉的宝物,所以需要专门的人看守。那个小美人儿也是去神殿求看镜子问询的,这显然不是什么秘密。”
“那面镜子,你们见过了?”晋旭忽然发问。
卫正无所谓地点了点头:“没什么特别。”但对上晋旭空茫的目光,他只好撇撇嘴:“好吧,有一点灵通,据说能看见你心中所想之事的结局。我也在镜子里看到了点不同寻常的东西。但当时我心里什么都没想。”
“你看见了什么?”晋旭问。
卫正抱臂睨眼:“有关系?”
“不能说?”
卫正屏息,长出一口气:“好吧,也不是不能说。”他挪开目光,朝着窗户的方向,似乎透过窗棂直能看到很远的地方:“看见了青丘之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