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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碑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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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敬又呜咽了一场,我也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外面风雪似乎比之前更大,生了火也冷得发抖。我这才意识到,这一路远行,衣服早已被雪浸透,那残雪在我身上融化,又经这寒冷天气重新冻结,竟如一件冰衣。因为烧着炭盆,那衣服上的冰一点点化开,偶尔有一线风从窗缝里吹进来,凛冽得着实让我觉得可怕。这座边境小城,此前一直是我的世外桃源,以至于我不自觉地忽略了它的偏远和闭塞,也不去想它的寒苦和萧索。关内的事情,于我而言也可谓事不关己了,却是刚刚想起,毕竟柳公子和我不同。
有些可笑也有些可怜,我从来不曾拥有过家族,甚至连家庭都是别人徒劳的施舍,所以对这些事情,从一开始就失去感知的能力——我会知道他承受着沉重而深彻的痛苦,却绝无感同身受的可能。从前我始终庆幸,过早的失去让我比别人少流很多眼泪,少受很多苦楚,可现在却忽然希望,能知道他的所思所想,能分担他的痛苦——而这成为我所有心痛的唯一来源。
我知道,若与柳公子易地而处,他想到的会是那半城无辜的性命,会是有道与无道的界限,会是欲望与良知的拷问,而后会是赈济、安抚、重建,还有种种我无法想到的部署。他的境界高过我很多,他会悲悯旁人,我却只在意他一个。但此刻,何妨呢?我没有那些高义,可我愿和他一起痛着。
柳敬自言是柳家的家生奴才,从前跟着柳公子做过一段时日的书童。我瞧他身上有伤,又是连日奔波,让他自去烧些热水梳洗歇了,自己守着柳公子。换过一身干爽的衣裳,因头发有几分滴水,一点点擦拭着。也没有什么话说,心中异常安静。油灯亮了又暗,还未觉察,已是天明。午间秦大夫带了药来,再后来周猎户帮忙弄到了山参,我大概是染了几分风寒,只作无事模样,倒也不曾被识破。侍奉汤药,没什么固定的作息,撑不住就睡一会儿,几乎没了时辰的概念。
不是不害怕的,但我总相信他会醒过来,我知道他会醒过来。
事实也的确如此,虽然我没有亲眼见证。那时我回房睡了,是柳敬在守着。
等我睡醒去看他,他倚在床头,比睡着的时候更显憔悴。我虽觉心疼,也为他的醒来而欣喜非常,快步上前坐在床边,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轻轻握住他的手,而他选择回握。
霎时发觉了什么,我怔怔看向他的眼睛,有些情意,于是了然。他目光中有深重的惨意,却是平平淡淡地开口,道:“辛苦你了,青矜。”
“云苍,你醒了就好。”
这是我们第一次唤彼此的名字。在心头绕过很多次的两个字,说出来才觉口齿噙香。后来玩笑时我曾说,他好歹是个才子,也不作首诗给我,我实在亏了。然而心中始终清楚,灵犀一点,胜过笔下千言。
不过,那时的我们是绝不可能有这些心情的。柳敬不在,云苍不必费心遮掩自己的情绪,他眼中流着泪,向我道:“那件事发生在六月十九,当时我们在做什么,是在这儿看书,还是出门踏青?在那之后,我竟然还有这么多蒙昧无知的日子。”我知道他心中难过到极处,也顾不上择言,慌忙道:“那不是你的错。”话已出口,才觉得轻飘飘没有半点分量。他所受一切苦,追根究底,十成里可有一两成是他的错么。幸好他的心思全然不知此处,只是握着我的手,絮絮道:“你还记不记得,从前我对你说过,我已有八九年不曾回去了。我总以为还有机会……可笑啊,我总以为都是能弥补的。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原来是这个样子。”这声音已沉痛到极处,我不忍再看他的泪眼,紧紧拥住他。自己因为生病的缘故,觉得头很有些发昏,他后面说的话,我并未听进去几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轻轻推开我,我这才发现柳敬已经进来,有几分局促,道:“那我先去做饭吧。”这就起身欲走,却眼前一黑,又跌坐下来。云苍伸手探我腕脉,我欲挣扎,他道:“别动。”又过片刻才问,“你吃过药没有?这种天气里的风寒,哪是能拖延的?”我自知隐瞒不过,幸而风寒药与冻疮膏都是在这儿过冬必须备下的东西,也不必再出门,答应他这就自己煎一副药吃下。云苍道:“你快回去休息,这些交给我来。”见我迟疑,又道,“我不过就是一时急火攻心,能有什么事情。精神再不济,这些还是能做好的。”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秦大夫的话又开始在耳边回响,可我并不想这就让他知道,话只说了一半,悻悻道,“好,我听你的就是。”真承认了自己是病人,就更觉得昏沉,喝过药之后益发想睡,又不放心。云苍道:“你不必多心,我也并无第二条路走,虽然是难,总也挺得过的。你自谓亲缘寡淡,实际这些年来,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只是心里的愧意越积越重,骤然塌下来,承受不了罢了。”我问:“当真么?”云苍苦笑:“我自己也不知道,但除去这样相信,怕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他若不是强撑,那也值得庆幸,即便是,我又能怎样安慰?既如此,我就没有再追问,径自躺下,他替我掖过被角才走。
云苍病愈后上了折子请求回乡丁忧,不想被皇上以“时局荒乱、民生凋敝”为由驳了回来,还下了夺情的旨。我瞧着都觉欲盖弥彰得可笑,从旨意里便知,他这样做无非因为福王还在负隅顽抗,怕云苍投入福王帐下。竟祭出“夺情”的招数来,朝廷什么时候把八品的学官也当一二品的大员对待了。
可再想下去,也有不寒而栗的意思。这样荒诞的圣旨都可降下,究竟是对云苍猜忌到了什么程度!
云苍无法追究。且不论君臣之分,若皇上不觉得把他控制在了股掌间,他便是一身布衣泛舟五湖,天下之大,又哪有能逃得过的地方。就像他从前说过的那样,当年是春秋割据,范蠡才可功成身退。若也是乾坤一统,所有事就都在越王一念了。
我也是才想明白这个道理,心中点点凄凉,无从排解。便也知道,云苍的忧思,是抑制不了的。秦大夫告诉过我,那是痨病的一种,越是多思就越是伤神,以他七窍玲珑的性情,无异自掘坟墓。
我心中了然,若他这一次突然去了,留给我的只是一场剧烈的短痛。而现在,眼睁睁看他迈向死亡,才是旷日持久的蚀骨纠缠。
只是事到如今,无所谓介意不介意,已然无路可退,何妨扬眉一笑呢。
往后三年,云苍始终守孝,精神确实渐渐好起来,逢清明或者六月十九,我会与他一起致祭。我们没有越规矩一步,日子看上去和从前是差不多的,却因些许不经意的小事而觉察心动。
我的身体,是偶尔生一场小病,但多数时候健康无虞的那一种,从小到大,不知道染过了多少次风寒,那尚且是在南国。风林城对我而言,确是太冷了些,纵然捂得严实,也难免要受凉。多年的养尊处优,让我在生病的时候显得格外娇弱,还总有些莫名其妙的脾气,在他面前渐渐百无禁忌,这些恶习就又现出端倪。用云苍的话说,平日里的矜持都不知被忘到了哪里,异常的黏人。云苍生病的时候安安静静的,甚至还不忘替我暖手、嘱咐我加衣服,倒不似是要人照顾,反是照顾人的样子,以至于时常会让我忘了,他身上其实难受得很。坦白说,如果他病中有我一半的讨厌,我大概就受不了了。
有一年初春,我烧得厉害,恹恹地躺在床上,觉得四肢都是酸软的,半点力气也没有,稍一偏头就是一阵眩晕。云苍很耐心地照顾我,喂我吃药、用冷水替我擦手心,我额头上的帕子也换得很勤。不过每天上午他还是要在学馆里讲书,我若是昏沉沉地睡着还好,如若不然,待他回来,我定要缠着他闹脾气。有一天早晨,吃过药,我牵着他的袖子不肯让他走,云苍反复安慰着,我还是不松手。眼见要误了时辰,云苍再好的脾气也难免生气,向我道:“青矜,你识一点轻重好不好!”那是他第一回对我说重话,我松了手,即便知道是自己的不是,还是满心委屈,背过身偷偷抹眼泪,而他已出门匆匆往学馆去了。
等他回来,煮好了粥、煎好了药,我还在哭。云苍吓了一跳,好言哄着,一个劲儿地赔不是。我伏在他怀里,眼泪鼻涕都往他衣服上蹭。他温言劝着:“没事了,乖,吃点东西。”我犹不肯消气,道:“我不吃。你还能再说我不识轻重不成!”云苍伸手轻轻地在我背后拍着,柔声道:“好啦,等你病好了,随你怎样罚我行不行?听话。”我尚且依依不饶,不肯自己端碗,要他一勺一勺地喂,云苍也都照做,喝过了药,他用指甲剖开干枣,剔了核喂给我,冲淡我口中的苦味。我哭了太久,倦倦地想睡,握着他的手不让他走,他就去拿了本书,留下来陪着我。等我再醒的时候,他坐在一旁翻着书,眉头微锁,一只手臂被我紧紧抱着。我脸上微微地发烫,慌忙松了手,云苍放下书,活动着有些僵直的手臂,眉眼舒展开来,向我问道:“好一点没有?”我点点头,伸手让他诊了脉象,他告诉我:“再过两天就没事了。”又问:“你要不要坐起来?口渴吗?”我“嗯”了一声,被他扶着倚在床头,云苍用被子把我裹严了,这才起身去倒水,又道:“水凉了,你等一等,我去烧。”过了片刻提着水壶回来,与先前茶壶里的水兑成温的,来喂着我喝了,再把余下的水倒在铜盆里,浸湿了手帕,绞过了来擦我脸上的泪痕。我眼睛也不眨地看着他,半晌才道:“云苍……早晨的事,是我不好。”他垂目道:“不要想了,我不是有意要那么说的,你能忘了才好。”我扁扁嘴,“忘不掉了,怎么办?”云苍有几分紧张,“你怨我、怪我,怎样都好,别再哭了,眼睛还肿着呢。”我讪讪道:“哪里就那么小心眼了。”他便宠溺地笑。
我后来才想起来,云苍胃不好,那些天没有按时吃东西,怕是要闹胃疼的,他却从没对我提过。
再如天气冷的时候,洗衣刷碗一类的事情他都不会让我沾手,有时自己冻伤了手指,也藏着掖着不让我看见。我一点点给他涂冻疮药,又担心他膝盖的风湿,做了护膝要他戴上,逢着刮风下雪,烧热水让他敷一敷。风湿没有什么诊治的办法,能让他不那么疼就好了。然而那样的时候,他却更多是带着庆幸,说幸好从前那场雪地里的奔波没有让我落下一样的毛病。
彼此相知相惜,日子虽不乏艰难处,毕竟也如花未开全月未圆,因有留白余地,反倒更生情致。平日饮食,我有意无意地加些百合沙参之类,总有清肺养元的意思。他的病其实还是严重了,好在基本不会再像之前那样发作,多少让我有点安心。
柳敬没有在这儿住下,等天暖之后,云苍让他试着打开关外和关内的商路,行商之际,庶几可以团圆散布天涯的柳氏宗亲。柳敬年少,不足之处当然还有,但凭着他孤身一人从战火纷飞的扬州,硬闯到白山黑水的北国,便可见胆气和聪慧,我愿相信他当得起这些。
时光匆匆,不舍昼夜。
一千多日,足够改变很多事情。垂髫少女可以成为新嫁娇娘,顽劣少年可以变成风流郎君。当年媒人向云苍提过的那些女孩,也多为人母。采买时在街上碰见,有时甚至会不敢认了。
柳敬真的走出了一条商道,每年会在奉天的铺子里停留一段时日,得了空会来风林城看看。便是腰缠万贯,也不忘本分,待我们始终有礼有敬。他来的时候,云苍常把近日的书画选出些来让他带去,柳敬亦会留下些银钱,倒成为我们不菲的贴补。我们从他口中得知,已访到了几位柳氏子侄,这样的事情,即便勾起旧恨,也总是会让人欢喜。
我们请人帮忙,从远处山上移了一株玉台照水到院子里,白色的梅花,有芬芳馥郁的香气。开落如雪,给这个荒凉的院落添了无数风致。
云苍还是每日抄写碑文,而今学宫后那块空地,已成大片的碑林。四书之外,也不乏老庄韩非、史记汉书,诗词曲赋亦不在少数。初夏时云苍带我去看,入目皆是墨黑的石碑,无半分多余纹饰,雄浑大气,萧飒超然。四周是挺拔松柏,如执剑卫道的缕缕英魂。总有人带了纸墨来拓,那文章就这样传下去,一如之前的世世代代。身处其中,会觉得千年青史、百代更迭,都在这一刻扑面而来,恍惚觉得有满襟风雪,却也是满袖馨香。
他写得最好的几篇,是太史公的《报任安书》、诸葛武侯的前后《出师表》和范文正公的《岳阳楼记》,一是“退而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一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一是“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从中隐隐可窥见他的抑郁和不甘。昭王白骨萦蔓草,汉文有道恩犹薄,将那凌云志碾为花底梦,平戎策换了种树书。纵醉里看剑、拍遍栏干,又换得几多白发,几多翠袖?
然而,这是不能也不必言悔的。很多东西会散去,比如一时的名利得失,比如云苍和我脆弱的生命,这些其实都像是朝生暮死的蜉蝣,倏忽一现的优昙。唯有文脉千秋不绝,天道万古恒在。终有一日,我们会成飞灰,而这些碑石会留存,哪怕只余下半壁残痕,也将于似血斜阳里,铭记岁月的峥嵘。
这是云苍一直想做的,我真高兴,能看到他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