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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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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隐容没好气地推开门。
“哥。”
沙发上的少女回过头来,看他。
她一身白色长裙。
她是苏隐眉。
苏隐容“唔”了一声,算是答应。
“你……我问你啊,棍棍糖是不是很好吃?”
苏隐眉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哥哥会这样问。
苏隐容也想不到自己会这样问。
可是可是,一念及施菀捧着棍棍糖时的模样,他便没来由地一阵揪心!
“棍棍糖?”苏隐眉一愣,却随即明白,“哥,那是棒棒糖啊……”
“棒、棒棒糖?”苏隐容的脸色甚是难看,底气不足地道:“我还是觉得‘棍棍糖’要好听一些。”
苏隐眉伸手在他脑门上敲了一记——她坐在沙发上,而他俯着身同她说话,所以她的手轻而易举地触及了他。
“那,我们家有么?”他问得倒是直接。
“我们家谁会买这个?”苏隐眉笑眯眯,反问。
苏隐容没有说话。
他冲出门去。
他要去买,买糖!
他在离家极近的一家杂货店前停下,额上有汗珠沁出。
“哥们,给我那个!”他指向柜上包装得精致可爱的棒棒糖,对店中的年轻人喊道。
那店中的年轻人很秀气,很安静。
他没有问他要买多少。
但他径直递给他一大把。
他看得出来,这名顾客需要很多。
因为这名顾客有心事。
苏隐容将钱抛了过去,一把接过了糖,飞奔而去。
他跑得很快。
因为他确实有心事。
施莞……是不是很喜欢吃糖?他在心里想着。
那杂货店中的年轻人安静地将钱收好。
忽听一个妇人的声音道:“小骆啊,你妈最近怎样啦?”
“谢谢徐姐。我妈好很多了。”他很有礼貌地回答。
很多人都知道这杂货店中的年轻人。
他姓骆,名唤“敛簪”。
许多人都说,他是一个好人,也有一个很好的名字。
不好的,只是他的命。
此刻,他望向远方。
刚才那名顾客,早已不见了踪影。呵,真是速度啊……
骆敛簪忽然对那名顾客很好奇。
因为,他们,都是有心事的人。
苏隐容呆住。
她已不在那里!
她,不在!
他看着阳光在地上拉出的影子,耳畔听得“噼啪”“噼啪”之声不断响起,却是手中的糖果散了一地。
她和那男的……去哪了啊?去哪了去哪了啊?
“隐容哥。”
施桐自远处走来,眼中带了些许的悲哀,看着苏隐容。
“你姐呢?”苏隐容勉强笑笑,问。
施桐摇了摇头。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的眼中现出了歉意,却又随即淡去。
他看着苏隐容,“你要找她?她的车还停在那里,我们可以去那儿等她。”
他眼中依然带着悲哀——为苏隐容悲哀。
也许他还很小,但他已知道很多。
最早当家的,未必是穷人的孩子。
“好。”苏隐容应了一句,唇角微微上扬,扬出一个空洞的笑容。
但他很快地瞥见了地上的糖。
要捡么?大概,已经没了那必要吧。
只是,思忖良久之后,他终是弯下腰,伸出了手,一一捡起。
“走吧。”
他们在那儿等着。
等了很久。
施桐默然站着,眸光轻轻地自天边扫过——此刻夕阳红。
而她却无踪。
他瞥了苏隐容一眼,眼中的悲哀之色重新浮现,但很快便被几丝慧黠之意取代。
他悄然掏出了手机,飞快地按键,编辑出这样一条信息——
“姐姐,我在这等你哦。”
他觉得姐姐会来。
姐姐,从来不会轻易放弃自己所背负着的一切。
“施菀,你好象有短信。”蒋笑弦出声提醒——他已然听见了手机震动的声音。
他不习惯带手机在身上,那么,便是施菀的了。
而施菀却异常执拗,“我不看。”
蒋笑弦用他清澈的目光看着她,忽然微微地笑了,“你这样子,很让人担心。”
施菀也看着他,声音有些干涩,“别管我。”
此刻,他们正坐在绿色的草坪上,夕阳在天边凝视着他们,将最后一抹红光洒在他和她身上。
于是,他们似乎没有了距离。
“你应该回家了。”蒋笑弦颊上一烫,移开了目光,双眸对上了天边的艳红。他年轻的面庞就在这残阳余晖中绽放出明亮的光芒。
施菀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拼命地摇头。
“我不要!”她和不久前的施桐一样喊着。
弟弟啊,你和我,都是这般。
甚至,我比你压抑了更久。
“和你爸爸妈妈闹矛盾了么?嗯?道个歉就没事了。”蒋笑弦眼中含着明亮的笑意,微侧着头,看着她。
“我说了我不要!”她紧紧地抓着他的手臂,感受着自他手臂上传来的温热之意,终于,低声道:“我怕啊……”
“不怕、不怕……”手臂上有她指间冰冷的凉意,蒋笑弦心中蓦地一颤,轻声哄她,小心翼翼,带了些许的宠溺。
施菀低下头,睫毛垂了下来,有晶莹的液体自睫上掉落。
“我不回去!我不想对着保姆对着空阔的房子,我不要啊……”
这是她的发泄。
她眼中带着热切的恳求之意,轻摇他的手臂,“我不回去,好不好?”
蒋笑弦看着她,不知是看得入神,还是出神在想一些什么。
她睫上带泪的模样,无由地让他一阵揪心。
见他没有回答,她又问了一遍,声音极轻,怯生生的,“好不好?”
蒋笑弦点头,学着她的口气,道:“那你别哭了,好不好?”
施菀当即松开了手,瞥见他手臂上被她勒出的一道浅痕,不由一怔。
她抬手,想拭去睫上的泪。
但手上一热,却是被他扣住了手。
夕阳在他脸上染上了一层颜色,他颊上有了极高的温度。
他……真的很喜欢脸红呢。
他抽出了一只手,触及了她的睫毛,睫上未干的水滴一颤,迅速滴落——滴落在他手上。
蒋笑弦修长的手指在她眼边的肌肤轻轻摩挲着,在她冰冷的脸上留下温润的气息。
施菀只觉脸上痒痒的,“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很喜欢你买的糖。”施菀忍住眉稍即将流露而出的笑意,飞快地站起,向着远方跑去。
蒋笑弦大声笑了出来,追将上去。
月在他们的身后爬上梢头,月色轻浅如纱。
“喂!”他已然奔到她的前方,张开双手,拦住她的去路。
施菀抿唇笑着,看着他。
可是……这样子看着,会不会太明显了些呢?
一念即此,她不自觉地别过头去。
蒋笑弦又是一窘,鼓膜不住地震动,将“砰砰”的声音传至听觉神经,最后在心中某个温暖的地方敲响。
他忽然发现了路边亮起的灯,“我们走吧。”
“去哪?”施菀反应极快,脸色微微一白。
她怕,怕他让她回家。
“吃饭啊,”他眼中盈满了清澈笑意,“难道吃糖能填饱肚子?”
“哦!”施菀侧着头,吃吃一笑。
施菀没有意识到,她很失常。
可是,这一世,便只这样一次吧?
“去我家吃饭。”
“你、你家?”
“对啊,我妈妈和姑姑都很会做菜。对了,你喜欢吃什么?”
“我……”
她怔住。
好多年了,在各种应酬之中尝尽各式美味,她却未留意到自己喜欢吃什么。
也许,她吃过的,都不是她喜欢的。
“没关系,我不会让你饿死街头的!”他拉过她,不由分说地牵着她跑。
就这样,不停地跑下去吧!而掌心,一直有属于他的温度。
不问终点,没有背负,也不用……回家。
多好。
“这儿!”他指向他的家,“看见了吗?三楼那儿!我姑姑还在窗台上摆了兰花呢。”
“看见了,”施菀迟疑着,“我要见你的妈妈和姑姑么?”
蒋笑弦拽着她走,“她们会很高兴看见你的。”
施菀没有告诉他,她怕。
她怕扰了他家的宁静,她怕看见她和他的距离。
但他们已到了楼上。
开门的是一名妇人,长发披肩,眸光略显混浊,却很平静。
在妇人看见施菀时,她混浊的眸中分明掠过了一抹喜色,她的双唇哆嗦着,因为激动而说不出话来。
“妈妈,她是施菀。”蒋笑弦被自己的母亲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松开了拉着施菀的手。
妇人将他们迎了进去,不顾一切地往自己房中跑去,口中喊道:“苌洢,苌洢!”
蒋笑弦在施菀耳边轻声解释道:“我妈喊的是我姑姑。”
他眼中有着自豪而温暖的光,“妈妈和姑姑相处得很好。”
施菀心中有些不自在,一种酸酸的滋味在心头翻涌开来。
在这样的人家,不会有姑嫂之争,日子只是平静地持续着,翻了一页又一页。
她忽然想起一个离她极其遥远的词——“温馨。”
她想跑开,像她这样的人,不适合呆在这样干净的地方。她,不配!
忽听一个温柔的声音唤她道:“施菀?”
她抬起头,“嗯,您好。”
蒋笑弦的姑姑生得极美,都说亚洲人鼻子扁,而她却鼻梁高挺,不知是不是混血儿?再看她的眸子,竟是褐色的!
只听得蒋苌洢开口道:“蓿、蓿皎,你和他们说会子话,我做饭去。”
施菀发现,蒋苌洢在念出“蓿皎”二字时,神情不大自然。
似乎……那两个字,对她而言,极是拗口。
“你喜欢吃什么?”蒋苌洢拂了拂秀发,柔声问道。
“我……”施菀稍一迟疑。
“糖!”
——蒋笑弦和施菀竟是同时低呼出声。
尔后,皆是大窘。
蒋笑弦呵呵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用手挠了挠脑袋。
蓿皎眼中带了宠溺之意,抬起手,轻轻地在儿子手背上一拍。
施菀心中生出莫大的悲哀。
她确定,她的母亲不曾在施桐手上这样轻轻一拍。
她也相信,即便有一日,施桐领着一名女子回家吃饭,她的母亲也不会如此欣喜。
何况,他们一家人,极少在家吃饭。
她的韶华,是在觥筹交错之中度过的。
蒋笑弦发现施菀怔怔地看着他,她的眸子里,有哀绝的清冷。
他忽然生出一种想法,只想揽她入怀。
如果可以,他愿一直一直地为她买糖,给她拆开包装纸……
是的,他愿意,他愿意啊……
想到这儿的时候,蒋苌洢走了出来,笑如春风,“洗手去,可以吃饭了。”
那一顿饭,施菀用尽全力才控制住自己,不让拿筷子的手颤抖得那么厉害。
有多久,没有在一种叫做“家”的地方吃饭了?哪怕,这不是她的家。
可是可是,她的家在哪?
保姆加房子,就等于“家”么?
耳畔响起了施桐的话,“回家回家,回你个大头鬼!”
呵呵,回家啊……
夜空惨淡。
蒋笑弦的笑容在夜空之下熠熠生辉,如同宝石的光,“我没骗你吧,姑姑的手艺可是很好的。下次,让你尝尝我妈做的菜……”
“够了!”
施菀蓦地大吼,她跺脚,睁着眼睛瞪着他,眼中有极深的疲倦、愤怒,以及悲哀。
“蒋笑弦,”她冷然念着他的名字,“别管我。”
“你怎么了?”蒋笑弦似也预感到一些什么,脸色“唰”地一下白了。
血液在刹那凝固。
“你听着:施菀并不是你认识的施菀。施菀只是一个不断堕落不断沉沦的女人她苯得连糖都不会拆,施菀……总之,你就当你不认识这样一个叫施菀的女人吧……”
她语速极快。
她必须断了他所有的念想!
蒋笑弦怔在那里,脸色惨白如纸。宝石,竟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光辉。
但他强笑出来,“你是有些苯,可我不会嫌弃你的啊……你看,你不会拆糖,但我可以给你拆啊……”
“我不稀罕!”施菀冷笑,眼神如刀,将蒋笑弦割得生疼。
“以及……谢谢你的糖。”最终,她收起了棱角,苦笑。
然后,飞快跑开。
她忽然想起了很小的时候,窝在被窝里看的一个故事,似乎是叫《美人鱼》。人鱼公主每走一步,都会很痛,很痛……
那时,年幼的她竟是不屑。那时的她无比骄傲地想,施菀不会如此不堪。
可是现在,她每一步都似踩在了荆棘之上,鲜红的血水自足下淌出,溢了一地。但她还是跑着,迅速逃离。
纵然如行于刺上,我也要,逃避。
因为,不想伤害我自己,还有……你。
她确定这里不会有太多的人。
所以,放声大哭。
她清楚,她喜欢那张纯粹的笑脸,但她更清楚,爱上谁,都不会是她的归宿。
她有太多的背负啊……
施菀却不知道,在夜空下的某一处,也有人……在哭。
背对着彼此,然后,哭泣。
蒋笑弦哭得很大声。
他是那样年轻,以致于所有的情感都过于炽热,一旦喷薄而出,便注定是势不可挡。可是,现在,他清楚地看见,看见心里有什么被剥落了。
是血……还是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