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路灯》夜已寒

12、梳

　　出现，在月隐星疏时。
　　施桐吐了吐舌头，“姐，你才来！”
　　他吐着舌头笑着，笑容是他这个年龄应有的灿烂。也许那一刻，他看上去还是个孩子。
　　但这孩子的笑容后掩藏了的是什么，他们心里都明白。
　　施菀云淡风轻地撒了个谎，“嗯，遇见同学了，和她说着说着就忘了时间。”
　　谁都知道这是谎言。
　　但谁都不会去揭穿。
　　有些时候，谎言可以维持一种平静的表象。
　　施菀含笑看向苏隐容，“隐容哥，我送你回去吧。反正顺路。”
　　仿佛，她不曾恨过他。
　　或许，一切爱恨在那样深那样沉的背负面前，都显得苍白。
　　苏隐容双手插在裤袋里，吹了一声口哨，算是答应。
　　上车的时候，他眼中还是忍不住泛起一丝黯然。尔后，消散无踪。
　　他将手中握着的东西悄然放下，然后发现，手很疼、很酸。是不是……抓得太紧的缘故呢？
　　施桐坐在他的身边，他看得清楚，苏隐容放在座上的，是一把包装得极为精致的棒棒糖。
　　施桐忽然想起，已经极久未曾碰过这种东西了。糖果，这种美好的东西似乎只存在于童年。
　　他有没有童年呢？他自己也记不清楚了。哪怕，他年龄确实很小——只是十来岁罢了。
　　施菀的车驶得极稳，一如往常。那开车的女子，面无表情。
　　一路沉默。
　　空气中有什么在逐渐扩散开来，充盈在胸口，堵得他们几乎喘不过气来。
　　苏隐容的目光自窗外的夜色上收回，开口，“前面的巷子不好转弯，我在这里下车就行了。”
　　施菀微微一笑，依旧是那等矜持的模样。
　　她停车，“隐容哥再见。”
　　再见？若是再见，情将何堪？
　　他跳下车，顺手将车门推上。许是夜凉的缘故，手一触及车门，便是一阵冰凉。
　　“嗯！再见！”他努力地笑了起来，挥手作别。
　　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什么也都不会发生。

　　心中郁郁，仿佛淤积了许多干燥而又粘稠的物事。苏隐容失声一笑，大口大口地喘息。
　　小巷很长，月光便在古老的地面上漂浮不定，似乎随时都会湮灭。
　　“哈。哈。哈。”
　　他飞快地跑了起来，边跑边笑。笑声短促，极不连贯，支离破碎在这条寂寥的巷子里。
　　揪心！揪心！
　　“叮——”
　　“呀！”
　　一声脆响。一声低呼。
　　苏隐容硬生生地顿住身子，在撞上一人之后，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还存在于原来那个世界。
　　“是你？”被他撞上的人眼中有轻微讶色。
　　苏隐容也认出了那人。
　　那人便是骆敛簪。
　　骆敛簪蹲了下去，拾起一物放在手中，对着那物轻轻呵气，吹去刚才沾上的尘埃。
　　是什么东西这么珍贵？苏隐容凝神看去——
　　一把梳子。
　　那把梳子并不大，尚不及小孩的一只手掌，呈纯黑的颜色。那黑色黑得极深极沉，在夜色之中显出柔和而又清冷的意味。月光偶尔自梳子上拂过，留下一抹残缺的淡白色的影子。白光隐约在黑色之中，黑和白，似乎是这世间最得体的搭配。两种极端，却是如此完美地弥合。
　　苏隐容斜斜一挑眉，“要送人？”
　　骆敛簪手中握着梳子，微一颔首，坦然而笑。
　　月色清浅，他的脸容在月下几近透明。年轻的男子抿唇笑着，唇间缀着的是温暖而带着青涩的笑意，目光坚定而柔和，在那把梳子上留连。
　　苏隐容看得出来，骆敛簪有些紧张，却毫无避讳。
　　骆敛簪抬起头，看着天幕上一弧清月，眼前忽然现出一人淡淡的身影，寂然如这夜这巷的这月。
　　他想起了那头垂地的长发，宛如瀑布。流年似水，就这样自她的青丝上淌过，不留下任何痕迹，只不过、只不过是沉淀了一些岁月的尘埃，将所有最初的希冀，一点一点地掩盖。
　　忽然肩上一热，却是苏隐容伸手在他肩上一拍，只听得苏隐容涩声道：“我给你们祝福。”
　　“谢谢。我叫骆敛簪。”
　　“苏隐容。”
　　两个年轻人，面对面站着，在那条很长很静的巷子里，隐约地知悉了彼此的心事。
　　苏隐容看了骆敛簪手中的梳子一眼，轻笑，“你去吧，我累了，要回家。”
　　累了。
　　这是他第一次说出这样的字眼。无论如何，有些……别扭。
　　但这是实话。
　　骆敛簪点了点头，随即转身，很快地融入夜色之中，消失在巷子里的某一处。
　　男人之间便是这样，无须道别，亦不用再相约，只是那样简单、直接。
　　交情，纯粹如斯。
　　苏隐容继续走自己的路，他在那一路上，都在给骆敛簪祝福。
　　因为，骆敛簪拾起梳子和他捡糖的动作，竟是那般相似！

　　缘醉坊。
　　——这是一家酒吧。
　　但门，却是关着的。
　　这么早便关门的酒吧，倒是极其少见的。
　　但骆敛簪心中却是存了一丝庆幸——天幸这家酒吧已经关门了，不然……他不喜欢，也不愿意进出那些场所。尽管他不曾接触过，却是潜意识里地排斥。
　　声色犬马，和他这种人从来无关。
　　可是……见不到玉壶了。
　　他心里是清楚的，对于能否见到玉壶，他本无多大的把握，有的，只是那样小小的希冀、憧憬。
　　要这样走么？
　　他不甘心。
　　他看见了缘醉坊旁一家卖糕点的店子，柔和的灯光自店中溢了出来，在此刻的他看来极为舒服。
　　他握紧了梳子，上前——
　　“请问，您认识玉壶么？”
　　店中坐了一名女子，她抬起头来，眼中有轻微的讶色，“知道玉壶的人并不多啊……”
　　骆敛簪一窘，别过头去。
　　忽然——
　　“玉壶！”
　　他脱口而呼。
　　他看见了她！
　　玉壶缓然走来，眸光自他脸上淡淡地转过，然后，径直走向店中，含笑着摇头，“小湝，我找不到。”
　　店中那名唤“小湝”的女子轻笑，“郁姐姐当真是爱花如命，让你寻什么菊花去？这种季节，哪里来的菊花？”
　　玉壶摇头道：“子安姐姐断不会胡来。她自是有她的道理的，罢了，我明日再到外头看看去。”
　　小湝瞥了骆敛簪一眼，轻声道：“玉壶，他找你。”
　　玉壶仔细看了骆敛簪一番，秀眉微蹙，“你是……”
　　骆敛簪一震！
　　她……她竟不认得他！
　　却随即了然，脑中一片冷澈。一面，只是一面之缘，他凭什么认为她会、会认出他呢？
　　骆敛簪将梳子递到玉壶面前，“这个给你。”
　　玉壶伸手接过，眼中依旧是波澜不兴的模样。
　　她本就不是记忆极好的人。何况，记忆的容量终归有限，而她所有的空间，都已装满、承满了一些远极了的回忆。
　　所以，她的记忆里再也容不下谁。
　　譬如他，骆敛簪。
　　骆敛簪转身而去，将一道萧然的身影留给她淡然的双眸。
　　“骆敛簪……”
　　在他身后，玉壶宛如呓语般地吐出这样三个字。
　　她的记忆里，终是有他的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