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玲珑记》纳兰调露

4、3 丁酉

　　3 丁酉
　　顺治十五年惊蛰，春雷滚滚的雨夜，寒玉降生在浙江天台山一座清幽的佛寺中。
　　烟雨时节的吴地，翠叶藏莺，朱帘隔燕，莺声到枕，花气动帘。可这如卷轴丹青般晕染开来的诗意，并不属于那年的江南，取而代之的是一季的血雨腥风。
　　是年，这个襁褓中的稚弱女婴连同她的亲人，正遭受着无常命运最冷酷绝情的戏弄。突如其来的灭顶之灾残忍地降临在这个幼小的生命上，使她在出生前夕便被迫承受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命运。本该是父疼母爱的世家小姐，可名门闺秀该有的富贵荣华她却一刻也不曾享用。
　　而这一切，都源于一年前的那场浩劫。
　　顺治十四年初夏，一场来势汹汹的‘科考舞弊案’席卷江南五闱。朝廷因获地方官员举报，众多金榜题名的江南学子一夜之间皆成嫌犯，不仅被即刻削去举人头衔，还被朝廷下了禁足令，将于是年冬天被强行压赴京城参加‘复试’。
　　旗人入主中原多年，可各地‘匡复明室’之声却此消彼长，其中尤以钟灵毓秀，名士云集的江南各县为胜。此番科场舞弊案，实则是朝廷伺机打压江南士绅们反清气焰的又一名目。
　　这年立冬日，京城‘瀛台’四围侍卫林立，刀枪密布，气氛颇为严肃紧张。临时搭建的露天闱场里，参加复试的学子们个个脚烤锁链，在钻风的闱场里艰难地研磨运笔，无不冻得瑟瑟发抖，墨盒中才晕开的墨汁不消一会儿就凝结成块。
　　复试在看似太平下持续了近两个时辰，其间并无学子闹事。
　　正当众监考官松下一口气预备起身收卷时，不料却从闱场东边传来一阵骚动。
　　“来人！将他拿下！”
　　听见这一响动，几乎所有的考生都镇住了笔，偷偷向闱子外张望，却很快被巡视的侍卫厉声呵退。
　　被绑的是一个年约二十五六的青年，剑眉星目，着一身深青色棉褂，眉宇间傲气十足，毫无惧色，因在酷寒下枯坐多时，此刻嘴唇已冻得发紫。
　　主考官陈之遴闻讯赶到，即刻询问详情。奉旨监考此次会试的安亲王岳乐虽是旗人王爷，却颇通汉学，故而颇受推崇‘满汉一家’的顺治帝的赏识，每每被委以重任。
　　只见安亲王将一团纸掷于陈之遴面前，震怒道：“死性不改！”
　　陈之遴俯身拾起试卷，眉间猝然皱成一团，这竟是一张只字未写的白卷。
　　陈之遴面惊失色，随即从袖中取出汗巾试了试额上逼出的汗珠，向安亲王解释道：“定是瀛台过于严寒，以致手不能持笔，下官可以拿性命担保，吴兆骞绝不敢执意与朝廷作对。”语罢忙递眼色给那铮铮傲骨的青年，劝慰道：“汉槎，还不速速向王爷请罪，说你是无心之过！”
　　吴兆骞冷笑，坦然道：“读书人为气节而死，也算死得其所，大人不必为我说情！”
　　安亲王怒哼一声，暼向陈之遴，“果然是你教出的好学生，依我看你们是串通一气。待本王奏明圣上，看你还有何话说！”说罢怒撇袖子，喊道：“来人，把吴兆骞移交刑部待审！”
　　待安亲王走后，陈之遴摇头叹息，看向那傲骨的青年，扼腕道：“汉槎啊汉槎，你好生糊涂！”
　　吴兆骞被捕的消息传到老家松陵，吴家上下顿时哭声震天。
　　吴家未过门的儿媳是松陵县颇有名望的琴家赵孝卿的独生女。赵氏先祖在南宋时曾是临安宫中的内廷琴师，深受宋高宗赵构器重，故被赐予国姓。到了赵孝卿一代，名声虽已远不及先人，可赵家世代相传的高宗御赐名琴‘月玲珑’却远近闻名。
　　琴身约莫三尺长，没有琴底，形如蕉叶，苍青漆面，具细密流水断纹。嵌在琴身上的玉徽、玉轸皆为极品玻璃种翡翠籽料所制，月光下滴露玲珑透彩光，远看恍若碧波秋潭，故美其名曰‘月玲珑’。
　　江山数次更迭，赵家几经兴衰，此琴却始终不曾异姓。
　　清军入关，顺治帝定都京师后，赵孝卿便归隐江南故里潜心修学，不再过问世事。三年前，赵孝卿发妻王氏的父亲王辅仁因受陈名夏一案牵连而举家获罪，王辅仁被处死，王氏闻讯自缢。赵孝卿悲恸不已，便给惟一的女儿更名为念萱，取意为追思亡母。念萱本该在那年就嫁入吴家，怎奈骤然丧母，为守母孝才将婚事拖延。
　　吴兆骞出事的次日，赵孝卿收到了吴父亲自登门送还的庚帖。其实，这年二十七岁的吴兆骞与自幼服侍他的侍婢葛氏已经育有两女。在正式娶亲前先纳侍妾填房，这在松陵县大户人家并不是稀奇的事。
　　谈及儿子的祸事，吴父忍不住老泪纵横，“汉槎出事，吉凶难料，万不该牵连亲家，耽误令嫒终身。嫁妆悉数退还，还请赵兄为萱儿另择夫婿。”
　　话音未落，门轴咯吱转开。赵孝卿循声看去，只见念萱立于门槛之外，柔顺的秀发垂至腰间，月白的罗裙绣着团团茉莉，泪眼涟涟。
　　赵孝卿一阵心酸，他强忍着悲伤，厉声道：“女孩子家家，怎如此不知礼数，还不快回房去，叫人看了岂不笑话！”
　　念萱跨门而入，因自幼缠着一双秀足，此刻虽神情急切，步子却踱得不快。只见他走至赵孝卿面前，蓦然跪下，颤声道：“爹爹素来一诺千金。婚约早已立，岂有退婚之理，如此传至坊间，孩儿日后何以自处？”
　　这年念萱十九岁，可清澈的双眸中透出的那一丝决绝却让赵孝卿觉得似曾相识。刹那间，赵孝卿想起亡妻自缢前的那晚对自己说的那番话，一时悲从中来。
　　他起身搀起女儿，道：“先不谈此事，汉槎的性命要紧，还是先上下打点看看有没有转圜的余地。”
　　正当吴赵两家为了吴兆骞一事疾力奔走时，却从刑部传来了消息。令人始料不及的是，向来主张推行仁政的顺治帝在看了刑部呈上的‘江南五闱科考舞弊案’的案宗后异常恼火，下旨决定严办。吴兆骞在家中排行老三，是名冠松陵的大才子，与宜兴陈维崧，松江彭师度并称‘江左三凤凰’。年轻气盛抱负满怀的顺治帝近年来常听朝堂上的汉大臣保举他上京入职。
　　顺治帝本想借此次恩科招揽一批贤才，没想到吴兆骞却如此不识抬举。震怒之下，他决定杀一儆百，一定要重判吴兆骞。与此同时，顺治帝还严令查处江南各地的结社订盟，彻底震慑一下残明余党的势力。他的从兄安亲王岳乐为了邀功，向顺治帝献计，让江南士族官绅间相互揭发罪行，上报者若检举属实，无罪者重赏，有罪者从轻处理，若是知情不报，一旦查证，与被包庇者同罪。一夜之间，江南各地人人自危。作为松陵两户名门望族，此番无论是吴家还是赵家，都到了风口浪尖之上。
　　是年腊月，吴兆骞因‘丁酉科考案’被判流放宁古塔戍边，终身不得入关。就在这时，念萱却怀上了数月的身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