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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送子 ...

  •   2 送子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晚风虽不疾,可落叶扫地之声听来却颇为落寞。
      一年六个月零九天了,自从长公子纳兰容若于旧年五月三十日染寒疾殁后,偌大的纳兰府似乎终日被阴霾笼罩,一刻也不曾散去。
      容若之父,太子太傅纳兰明珠虽身兼数职,位极人臣,内外皆以‘相爷’称之,可今岁以来却因弹劾他‘结党营私’的奏折接二连三而屡遭圣上斥责。这年三十三岁的康熙帝虽未在朝堂上公开训诫明珠,可几位昔日与他交好的同僚和得意门生却先后遭到贬斥,抑或被调离京畿。天子之恩与天子之怒,原本在一念之间。许是如履薄冰之感渐生,明珠行事也愈发谨慎起来。与当日容若在世时相较,如今的纳兰府,歌舞不再似往昔般升平,门庭亦不同旧日般若市。
      对于府中新添的孩子,老爷明珠和太太觉罗氏虽如同长孙福格,次孙福尔敦一般,按‘福’字辈给他取名为福森,可为了避免物议,并未将他记入族谱,对外只称是义子,交由容若惟一的遗孀颜氏寒玉所照料。
      寒玉,这个包衣身份,十余年来屈居侧室,如今却以纳兰府‘大奶奶’的身份,成了容若四个孩子名正言顺的嫡母的女人,府中碎嘴多事的姨娘嬷嬷们私下里从未停止过对她的议论。这其中领头的便是太太觉罗氏的陪嫁丫鬟,为老爷明珠先后生下揆叙和揆芳两个儿子的齐布琛姨娘。
      自从数年前太太将府里的账本移交给寒玉料理后,齐布琛姨娘的妒意便从未消减,故而茶余饭后出言轻贱寒玉成了她惟一泄私愤的方式。
      “本是犯了事儿的汉人养的下贱胚子,不过是伺候大爷的奴才罢了,还真当自己是正经主子了!”
      “谁说不是呢,这些年府里的白事儿也忒多了去,还真是个命硬的主儿。”
      “一脸福薄相,克死爹娘不算,现而今又克死了大爷,简直就是丧门星,下一个还不知是谁倒霉。”
      对于这些不中听的闲言碎语,寒玉向来置若罔闻,和齐姨娘她们相处时,仍旧维持着面子上的客气。她本就不苟言笑,容若死后,除了家宴,她甚少在外客前抛头露面。
      这年她二十八岁,原本该像别的上三旗贵妇一般穿红着绿,佩金戴银,可这些绚丽夺目的色彩却不再属于她,灰与白成了她生活的主色调。
      寒玉本以为,自己将在无休止的寂寥中渡过不再会有涟漪的余生,直到那夜,她,和他们孩子的出现,再一次扰乱了她素日的平静。
      当夜,纳兰府邸西苑东厢烛影摇红,倒是与一旁琉璃香鼎中的屡屡青烟颇为相称。
      寒玉枯坐在摇篮前,定定地看着此刻安然酣睡的婴孩,脑海里交叠着时空错乱的画面。
      这孩子的眉眼生得果真像极了他。
      “我会视他如亲生。”
      “我会视她如亲生。”
      她心中不断默念着这句话,似乎在反复咀嚼莲子的味道,以致她房中掌事的婢女毓秀连着唤了她三声“奶奶”也未能让她回过神来。
      “你真的要认下这个女人生的孽种吗?”
      摇篮中的孩子听得响动,顿时哇哇啼哭起来。怔忡中的寒玉蓦地惊醒,她抬头看向这个夺门而入的翩翩少年,一时竟又不忍苛责他不当的措辞。
      毓秀是个极会瞧人眼色的丫鬟,她见状随即识趣地福身告退。
      寒玉抱起哭闹中的婴孩儿哄了哄,缓缓走近少年,嘴角微微扬起慈爱的笑意,道:“他是你的弟弟了。”
      少年沉吟片刻,忽而自嘲般地一笑,“是啊,他是我的弟弟了。”
      他直视母亲此刻略显愧意的眼神,顿首道:“他是我的三弟了,这多好,您又多了一个儿子。”
      不及细辨少年此话的弦外之音,寒玉招手唤来侯在屋外的奶娘,示意她将孩子抱去外间喂奶。
      待奶娘走远,寒玉从紫檀衣柜中取了一条巾子,走到少年身边,“芸香这丫头愈发不懂规矩了,外头下着雨怎么让你不带伞便跑了出来”,语罢用毛巾轻轻拭干少年湿漉漉的辫梢。
      少年似乎并不满意母亲如此扯开话题的方式,待寒玉要替他擦去额头上的雨水时,他竟下意识地一躲,脱口而出道:“为什么?为什么你总是偏爱别人的孩子?”
      似是被这话骤然刺痛,寒玉的手微微抽搐了下,她轻搁下毛巾,眼眶微微泛红,却又无言以辩。是啊,他又哪里说错了呢,容若的发妻卢氏早亡,她虽屈居侧室,这些年却如生母般悉心照料着卢氏的一双儿女,为此纳喇氏族人无不夸她贤良,可她自己的孩子呢?
      寒玉良久的沉默没有起到丝毫平缓福格心绪的作用,似乎是要故意提醒母亲的痛处,福格注视着寒玉的双目,说:“今日我随大阿哥去惠妃娘娘处问安时见到芝儿了。她很不好,终日战战兢兢,连宫女都敢给她脸色看。临出宫时,她偷偷跑出来问我‘额娘何时接我回家’,我只骗她说快了,等下回进宫定给她准信儿。那么敢问额娘要我如何回答二妹呢?”
      寒玉与容若育有一子一女,长子福格和次女佩芝。四年前的上元灯节,牙牙学语的佩芝奉召跟随纳兰府一众女眷入大内观灯。宮宴上,容若长女佩蓉抱着妹妹佩芝向大阿哥生母惠妃纳喇氏问安时,惠妃见她模样玉雪可爱,颇讨人喜,便随便抱了抱她,岂知佩芝在惠妃怀中咯咯一笑,滴遛着小眼珠子,叫了声“妈妈”。
      此言一出,四座霎时鸦雀无声,寒玉急忙起身请罪,道:“稚子无知,求娘娘宽宥”云云。
      惠妃纳喇氏是明珠堂妹,也是大阿哥胤褆的生母。若是算上出生不久后便夭折的皇长子承庆和先后认她作养母的几个位份较低的宫嫔所生的阿哥,也算是膝下数子。可她却始终不曾有过女儿,乍听见佩芝叫她娘,一时大悦,当即赏了佩芝一条金镶玉长命锁。不日便求太皇太后恩准她收佩芝为养女,寄养在自己宫中。
      自太宗皇帝起,内廷便有收养上三旗女孩为养女的传统,多半是为了给宫中年幼的公主作伴。惠妃膝下无女,且佩芝又是庶出,本是不合规矩的,可太皇太后念及纳兰府的二格格也算得是惠妃的娘家人,便准了惠妃所请。自佩芝入宫后,只在容若病重时求恩旨回府探望过父亲一回,连容若出殡都未能观礼。纳兰府的丫鬟小厮都知道此事是寒玉隐痛,平日并不敢提及‘二格格’三个字。
      福格的话让寒玉心中一阵绞痛,她侧身坐下,垂目端起茶碗,欲借腾腾热气掩盖自己微红的双眼,故作无事道:“芝儿有惠妃娘娘疼爱,是她的福气。”
      福格愠愤,他指着摇篮,毫不留情地说道:“是二妹的福气,还是额娘您的福气?这御赐的‘淑人’头衔可称了额娘的心意吧?这些年您含辛茹苦替阿玛养大别的女人生的孩子,可佩蓉和海亮可曾叫过你一声额娘?今日,你竟又要去认那个下贱女人生的儿子。阿玛若知您贤良至此,当真要含笑,只可惜你不管为他做什么,他都看不见,因为他的眼睛从来没有放在你身上,这个孽种就是证据!”
      “住嘴!”
      一个响亮的耳光落在福格左脸上,他有一时的恍惚。少顷,寒玉似有悔意不该打他,话到嘴边却不知如何启齿,母子俩四目相对,如此沉默半晌。
      此刻屋外夜雨凌厉,落地有声。寒玉愣愣地站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她只知福格倏地转身出了屋,又仿佛听见他甩开追到他院子中的丫鬟芸香递给他的伞,说了声“滚!”
      待福格走远,寒玉才渐渐缓过神来,她走向佛龛,微颤着手从檀香盒中取出一支香,放至烛焰上却怎么也点不燃。此刻,外进又传来婴孩的啼哭声,她心里一揪,手中檀香倏地断成了两截,大半截掉落在地上。
      “我会视她如亲生,我会视她如亲生……”,这句话像魔咒一样填满了她所有的思绪。霎时,那些积压在她心头,她却一刻也不愿思量的陈年隐痛,如排山倒海般倾泻而出。
      “郁—婵—”
      随着这个名字从她口中念出,手中残留的小半段檀香在她指间被碾成粉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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