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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元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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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我梦到了那个漫天飞雪的上元节。
有人轻轻一笑,十里华灯便在他身后暗了去。不尽繁华明媚,不尽苍凉喑哑。
然后便是一场来自于君王与朝堂的不容,衬着他黯淡下去的面容,我冷眼旁观了整整三个月。
不怪有人说,美到极致,便成苍凉。
我记得在天牢中的一场探视,隔着一道坚硬的木栏,他朝着我伸出手,整张脸挤在两道木栏中间有些变形。曾经耀眼刺花了多少人目光的银甲红衣换成了灰白肮脏的囚服,曾经高束的飞扬长发枯萎地散披在瘦削的脸颊两侧,曾经烨烨生辉明亮有神的黑色瞳孔中,一片死灰色。他看见我来,从杂草堆中爬起,踉踉跄跄地奔过来。他朝我伸出手,那样用力,好像要将整个瘦得不成人形的身体从栅栏中挤出来。而我站在栏外数尺开外,毫无表情地看着他。那双纯黑的眼中倒映出我的漠然冷眼。
然后我看着他眼底最后那丝光一点点熄灭下去,余烟很快消散。
他如僵住了一般,朝我伸着手,一动不动。直到我转身离去,也维持着这个姿势。
那种如同死亡的姿态在之后的很多年中多次将我从梦中惊醒,留我一身冷汗。
我犹记得那年上元灯节,巨大的烟火自空中绽放的时刻,下起了雪。桑落是蜀中人,他儿时的蜀中不曾下过雪,待长大了些,便入了军队,多年征战奔波,竟使他直至弱冠都没看过一场雪。但我知道,他心里,对雪是极为盼望的,就像每个人心中,都会有一样东西,简单朴素,但是遥不可及。于是那天那场雪,令他惊喜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他喜欢躺在屋顶喝酒,酒是他费力气搜集来的桑落酒,他常说这酒和他有缘,才会与他名字相同。印象最深的是他一脚勾着屋檐斜挂半空,抱着个酒坛大口畅饮的样子,那是一种很自由的姿态。我曾羡慕渴望至极,也……嫉妒至极。
有人说桑落像酒,有人说桑落像剑,可我却觉得,他其实是一场雪。
纯白得沾不得一丝尘污,一旦落入人间,便在很短时间内消逝,只留一场惊鸿供后人言说。
那种美到极致,便成苍凉的,便是桑落了。
说来奇怪,自他从我生活中离开,我却如他那般爱起了酒,本来按他的说法,我与他也是有缘,元正二字,是吾名,亦是酒名。我只知他去了南疆,却不知他过得好不好。
呵呵,大约是活的日子越无聊,便会越发想念从前。最近我总是一夜一夜地梦见他,一天一天地想起他。今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尚且是十月末,便已经开始飘雪了,若是桑落还在,定然开心得像个孩子。
今早起来逗猫的时候,家仆进来禀报我说,家里装冰莲雪魄的盒子被人盗了。我不禁愕然。那冰莲雪魄是好几个月前底下人送上来的,据说是治疗外伤的圣药,可那小偷放着圣药不偷,却偏偷一个装药材的盒子,这令我着实想不通。
若说那盒子有什么稀奇之处,便是这盒子的做工,据说乃是在寒铁中夹着万年玄冰所制成,盒内终年寒气逼人,方能保圣药长存。
这么一个盒子也算珍贵,但比起冰莲雪魄,却是远远不如。然则失了这装载之物,那朵冰莲雪魄也难以保存。
未及我有其他吩咐,侍者又上来禀报:“大人,窃贼已被常侍卫带人堵在城门口……”我淡淡地打断了他:“去看看。”
出门时天上飘起了鹅毛大雪,仿佛情人的眼泪凝成的冰晶,一片一片,令我神伤。桑落的音容笑貌,忽而就在我眼前一闪而过。
仿佛还是十多年前的某一夜,他醉倒在我身侧,带着几分朦胧笑意和叹息问我,“元正,雪是什么样的啊?”而远方,秦淮河畔传来歌女柔媚的歌声,似有情还无情。
王府有东西失窃,此乃对王朝的挑衅,这自然是大案 ,身边侍卫早带人封城彻查,我去到城门口的时候,正逢小常与那窃贼对峙。
我细细打量,那窃贼的模样委实有些出乎我意料。他穿着一袭白衣,行色间有些风尘仆仆,一手执着一柄长剑,一手将那盒子扣在胸膛护住,眉眼冷冽,气度清华,全然不像偷鸡摸狗之辈。
他与小常过招,剑法凛冽逼人,小常竟不是对手。
我冷冷瞥了身边侍者一眼,他明我心思,将陪伴了我多年的长剑奉了上来。我拔剑,替小常接下一招,淡淡道:“退下。”小常恭敬收剑后退。
那窃贼只冷冷看着我,从他的眼中,我分明看出了急切和那么一分……怨恨?
此怨何来,我不关心。
战,无须多言。
或许再过几年,他能赢我,但现在,他尚不是我对手,只是不知为何,我总觉着他的招式有几分熟悉。
那剑意,那气势,那睥睨冷眼……
像桑落。
我一个走神,手下剑招凌厉了不少。待回过神来,雪地上一片鲜红,还有被劈开了的玄冰盒子,摔落在地上,露出装在里面的东西。
一盒冰雪。
我心头没来由地一颤,有一种不安,莫名的袭了上来。
那男子没有管受伤的手,他呆呆地看着那破碎的盒子,还有飞扬起的雪花。
“不……”
我仿佛听到了来自地狱的最痛苦的哀鸣。
他像是疯了一般冲上去将盒子捡起来,努力地想要将还盛着些许残雪的盒子拼在一起,他忽然脱下外衣铺在地上,将无法拼合的残破盒子放上去,然后将衣服结起来,把盒子包裹在里面,仿佛只要这样那盒子便是好的。
我眼前突兀地闪过桑落的音容,“元正,那雪好美呵……”
心头不知怎地忽而闪过一个可怕地念头,我僵硬地转过头,朝那男子弃在地上的剑看过去——
那剑柄上冷冷刻着二字,鱼肠。
难怪……有些眼熟……
我一个踉跄,走过去,努力压抑住不让自己的声音那么尖锐颤抖,“你和桑落,是什么关系?”
他没有理我,拾起包裹,朝城门外走去。周围士兵想拦住,被我喝止。
一路上,他不要命地往前赶路,累死的马匹横尸路上,让人心惊。我只是默默跟在他身后。我认出他走的路,那是南疆的方向。
第七天,雪已经开始化,水渍从他的衣服里渗透出来,斑驳,像泪痕。
从金陵到南疆,一个月的路程被他生生压缩到十天。
那是一个苗人的寨子,环绕在竹林间,即使是冬日,也有着翠绿的生机。远远的,从一个方向传来一生陶器摔碎的声响,刺耳,阴郁。他脸色越发苍白,甩下马匹运足轻功朝一间土屋奔去,及至奔到门口时,却猛地止住了脚步。他的背影有些僵硬,我竟看出了那么一丝绝望的味道。
我赶上前,往里望去,一眼,便撞进了一双如雪纯净的眸中。
我尚想唤他一声,桑落,却听屋中少年的话轻飘飘传来。他说:“云先生,师父……一直在等你回来……”
我看着云深木然走到桑落面前,缓缓将背上外衣包裹的盒子取下来,递到桑落面前。我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像古井一样淡然平静。“桑落,你看,是雪。”我朝他手中看去,木盒长衣,皆是一片水渍,斑驳如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