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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云深 ...

  •   我喜欢他叫我“沾衣”,带着缓慢悠远的调子,一声声地喊我,声声带着依赖——沾衣,沾衣……
      可他只有在有事相求或是把我惹恼了后才会这么喊我。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不再露出像以前那般畅快的笑了,我望着他苍白消瘦的面容,恍惚发现,他已经许多年没有出现过那种意气飞扬的神色了。
      我不得不承认,这个我曾仰望我曾追逐的男人,已经毁了。
      我初见他的时候,不过十岁稚龄,但那一定是他一生中最好的年纪。弱冠之年,功成名就,领着一支睚眦军从西宁打到南疆,一身银甲红衣,一柄鱼肠古剑,遇神杀神。民间所谓“腰间一壶酒,横剑荡四方”,说的便是他——声震天下,令各国闻风丧胆的“睚眦将军”——桑落。
      银甲红衣的桑落,剑指天地的桑落,让天下不知多少男子羡慕仰望,让天下不知多少女子含羞心仪的桑落。
      他轻狂,他乖张,他惊才绝艳,他还极为好酒。茶馆里说书人讲起他的故事,开头无一例外都是一句“那位将军,执着长剑驰骋沙场的时候也不忘了在腰间悬一壶酒”。
      他热血,他豪气,他骄傲肆意,他还极爱邀人共饮。那年他初到金陵,从我手中买了一壶酒,问我,这酒何名,我言桑落,他大笑三声,提了我衣领便至城头,迎着深秋凉风,邀我一个孩童共饮,简直荒唐。
      可就是这份荒唐,让我觉得真实。
      他那样高高在上的人物,自然是不会记得我的。
      后来我随父亲辗转四方游走行医,偶尔闻得他的消息。
      都不是些什么好消息。
      抗旨不从,结党营私,直到通敌叛国,被免一死,发配南疆……
      他笑起来很好看,因为他的笑容没有半分虚假,真实得可怕。或勾起唇角,或咧开了嘴露出一口白牙,眼睛眯起来,笑得眉眼弯弯,恰如一坛老酒,香醇清冽,越是回忆,便越觉美好。他的笑也是很刺目的,因为看着他的笑容,任何人都会对比出自己的虚伪和卑劣。
      将士,顶天立地。这样一个人,无需任何理由,我都信他,百姓也信他。
      可那污浊的朝堂容不下他,他倾心的人,也容不下他。
      再见之时,已是五年后,我寻至南疆深山小店。阴雨连绵,我呆呆望着那一袭灰衣形容枯槁醉倒凭栏处的人,一时竟未能认出是他。
      不是那个站在城头携一壶酒迎着凉风红衣翻飞的人。不是那个贪杯笑问“不知桑落酒,今岁与谁倾”的人。不是那个腰间一壶酒,横剑荡四方的人。不是那个爽朗一笑妒杀世人的人。
      桑落?
      桑落……

      五年醉生梦死。
      站得越高,跌得越惨,他夭折得太早,太早……

      寻到他后的十年,我都在努力为他调理身子。宫中大刑已将他的健康完全摧毁,更枉论那五年他随意糟践自己。于是他爱极了的酒,也被我勒令戒掉,起先他还会悄悄藏起几壶酒,后来有一次我气极,与他争吵一夜后冷战了一月有余,他才将酒断了。
      桑落人长得好看,所以不管怎么笑,都是很美的,只是那一次,我记得他的笑里掺着沉甸甸的难受,就像随时会哭出来一样。他说:“沾衣,你别气了,我以后都听你的就是了。”

      桑落变得安静了。
      他会穿着柔和的白色衣服,愿意配合我好好治疗,也会乖巧地附和我的话,他会浅浅淡淡地笑,又或花一天的时间静静坐着,用刀刻一些小玩意儿,俱都精巧无比。
      喝下药的桑落总是一声声叫着“苦”,我无言以对,我知他说的并非是药。
      我唯能伸手环抱住他,点头说:“嗯,我知道。”
      桑落,桑落,你心里的苦,我全知道。
      这十年,他常会精神恍惚地跟我提起从前。从前,那些我不知道的从前,有“元正”的从前,以及有雪的那一年。
      而南疆是从不会下雪的。
      “云深,你知道么,六年前我曾经看到过一场雪,可美了。”
      “云深,八年前我看到过一场雪,纯白的,温柔的。”
      “云深,十年前,我看到雪了。”
      “云深,说真的,那雪可美了……我在十五年前,看到过呢……”
      一年年,他重复着这些话,仿佛一旦停止重复,这些支撑他的美好记忆就会崩溃,就会从真实成为他病入膏肓中的一场幻想。
      有时他会唱歌,不是战歌,而是秦淮河畔歌女残缺的歌词:
      闻风雪,柴门之外可有我归来的人,这一夜,谁在等谁的出现~~寒江雪,可怜白屋佳人春华换银蝶,这一切,是因为你的离别……
      他的戏腔真是糟糕透了,他也知道,可他还是一遍一遍地唱着,有时我听得难受会喝止他,他就会笑,笑累了,便睡过去了。
      那天他突然精神很好,说想出去走走,他已经很久没有踏出屋门半步了。我答应了,仍是小心翼翼陪在他身边。可我没想到崩溃来得那么突然。
      他断断续续说着呓语,脸色惨白得骇人。可就算昏迷中的桑落,也还是那么狡诈啊,趁着我慌乱,提出了想喝酒的要求。
      我想笑,却笑不出来。
      我只能一遍一遍在他耳边重复着那几句话。桑落,只要你活下去,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取来。
      半个月的心惊胆战,他终于又睁开了眼。
      看到我,他笑了,那笑容浅淡如同即将消逝在人世般。他声音很小,有气无力地道:“云深,我梦见雪了,大片大片的雪,好美呐……”
      这世上,有没有那么一句话,能让你瞬间就痛哭失声?
      他喝完药又睡了过去,甚至没来得及看案上摆着的桑落酒一眼。
      他最爱的桑落酒,和他拥有一样名的桑落酒。
      我其实是知道的,他之所以向我提出想喝酒,是因为他知道,他的时间不多了。同样,我也知道的……
      桑落啊,不知你那诗里梦里的金陵城,现在是否有漫天飞雪?
      我唤来了阿央,嘱咐他要好生照看桑落。然后备马,朝着他仅呆了不到一年,却思念了整整十五年的金陵城,纵马飞奔而去。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云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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