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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桑落 ...

  •   桑落
      谁放花千树,东风吹落星如雨。火光明亦灭,灯里重章复叠句。
      那年的金陵上元,灯火辉煌。行人过客缓住了匆匆赶路的习性,步履悠然,文人雅士汇聚高堂一洒墨宝,达官贵人乘着宝马香车自街心踏踏而过,佳人指着烨烨莲灯巧笑倩兮,好不明媚。正热闹时分,耳际猝然轰鸣,昂首望去,七彩烟火自空中赫然绽放,映亮了大半个夜空。刹那间,我以为看到了十丈软红在眼前铺开,有种迷花醉眼的惊艳。
      记忆里最好的时光,是迎着十里花灯,迎着万丈红尘,那簇新雪飘落手心那瞬的微凉,有着透骨的温柔。
      “桑落,这是雪。”那簇冰凉轻软在我掌心融化的时候,我听见他这样跟我说。

      名川河山,万里风光,我看过。丝竹软语,凤箫声鸣,我听过。却未有哪一眼能如那夜初雪铭刻心头,亦未有哪一声能如那夜烟花爆破感我肺腑。回忆如同一壶老酒,每次想起,未及细节浮上心头,先掠过的,却是那种感觉——那种让你不用看清是什么,不用想到是什么,触及则潸然泪下的感觉。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相逢意气,系马高楼,一杯温过三巡的酒,一袭白得刺目的衣。那亦是我此一生,唯一看过的一次雪。自那一眼,便入了迷。夜夜梦中漫天雪飞,美得不可交加,斜睨一眼,如痴如醉。

      与元正相识的时候,我正是一生中最好的年纪。弱冠之年,红衣灼眼。他总说我性情乖张,劝我收敛,我却是不在意地笑,只拍开泥盖,提起酒坛便大口牛饮。元正无奈,看着我温和地劝着:“狂饮伤身,少喝点。”
      我好酒,天下皆知。我饮酒时只认酒,不认人,更是天下皆知。这世上多少人奉承我,恨不得将全天下美酒献于我面前,又有多少人恨毒了我,盼我早日醉死杯中,也唯有他一人,敢在这当头啰啰嗦嗦劝着我。
      我不止一次笑话他虚伪,因他也是好酒之人。
      元正酒量比我好,酒品也比我好。我是越饮越醉,他却越饮越清醒。
      我记得有一次夜里,我趁月色正好提了几坛桑落酒跃上屋顶,斜斜躺在冰凉的砖瓦上,赏着一片月光,听着远方秦淮河畔传来丝竹悦耳,拎着酒坛畅饮,待拍开第三坛泥封,忽闻屋下飘来元正叹息:“桑落,酒香都飘到十里开外了。”
      我长笑,摇摇欲坠地站起身来斜睨着他,一仰头,醇香酒液一线直下,灌入喉中,清冽销魂。
      那夜最终是元正陪我饮了一夜,我醉倒在他身旁时,远方犹自传来歌女的唱声:
      “闻风雪,柴门之外可有我归来的人,这一夜,谁在等谁的出现~~寒江雪,可怜白屋佳人春华换银蝶,这一切,是因为你的离别……”
      醉梦中我似乎问了他一句,元正,雪是什么样的啊?

      金陵醉别十余载,不见煮酒桃林间。
      后来我笑叹,那歌女唱一段离歌,便应了我一场离别。所谓身败名裂,来得如此之快。

      南疆。萦绕着浓厚雾气的南疆,这里有至情至性的苗人,有苍莽郁郁的森林,有烧着喉咙的劣酒,却没有金陵柔和的月光,没有秦淮柔软的水流,亦没有过飘雪。
      暮色四合的时候,云深熬了药端着进到我屋里,那会儿我正斜躺在窗边阖眼养神,云深将药碗放在案上,走过来关了木窗,一边冷语:“病着还吹风。”
      我慢慢睁开眼,轻轻地勾着唇角笑,“今天这夕阳可真漂亮,不像平日里那般血红血红,倒像是兰陵酒,色如琥珀,好看得紧。”
      云深不说话,木着一张脸端过药来递给我。我知他有些恼,便乖乖接过药碗,仰头,一饮而尽。云深这才微微笑了下,眼中有着暖意,道:“也就是你,喝个药能跟壮士断腕似的。”
      我皱眉:“苦。”
      他点点头道:“嗯,我知道。”
      说完又出去,抱了一床棉被进来,往我床上铺去,他看到我皱起的眉和嫌弃的眼神,低头接着铺被子,一边道:“快入冬了,夜里冷得很,一定要加一床棉被,你别嫌厚重,这是为你好。被子是阿央的娘亲专门给你织的,我听阿央说,他娘亲为了这条棉被忙活了好几个晚上了。”云深的声音总是很淡,像一泉井水,内敛,状似寡然无味。
      我点了点头,起身从书架上取下一支竹笛递了过去,道:“前回阿央听你吹笛子好听,便吵着说也想要一个,我这几日闲来无事给他做了个短笛,你回头帮我交给他。”
      云深接过笛子,有些不满道:“你少忙活这些,好好养病。”说完便赶我上床休息。
      我躺倒床上,云深在一旁帮我点了油灯,昏昏暗暗。我望着土墙上拉长的人影,忽然开口:“云深,我昨晚梦见一场好大的雪。”
      他僵住了动作,没有说话。
      我犹自说着,字句缓慢如同梦呓,“云深,十五年前我看到过一场雪。漫天的纯白忽然飘落下来,轻盈灵动,纯洁至极,和着上元灯花,可美了……那会儿我还不知道这是什么,伸手接住了,只感觉冰冰凉凉的,在彩灯下细看,依稀还能分辨出那边角泛着绒毛的精致形状。街边有艺人在唱着小曲儿,桥头卖花女笑得灿烂,他就握住了我的手,跟我说,桑落,这是雪……呵呵……后来我还怪他,都怨他握住了我的手,那雪就化了,成了一点水珠,在手心里,短短那么一会儿,就没啦……云深,说真的,那雪可美了……我在十五年前,看到过呢……”
      不知我几时睡去的,也不知云深几时离开的。第二天一觉睡到了日上竿头,云深过来喊我。他给我熬了点清粥,里面几片嫩绿菜叶浮着,卖相极好。
      吃过早饭,我跟云深说想出去走走,他皱着眉答应了,拿来狐皮大氅披在我身上说陪我一起。我欣然同意。
      路上遇到了阿央,这半大小子一向活泼,算是这个寨子里的孩子王,又喜欢往我和云深这边跑,我见他颇有几分灵气,又合我眼缘,偶尔时指点他几招,他便厚着脸皮喊我一声师父,这孩子虽调皮,但品性不坏,又好学,一来二去,我也就认了这个徒弟。
      阿央此刻腰间系着那支我让云深交给他的短笛,衬着浓眉大眼,倒添了几分侠气。他一见我和云深,便忙跑上前来问候。与平日嬉笑不同,今日的阿央,脸色无一丝笑意。
      他眼中浮现着几分震惊却又想努力压下去,语气是止不住的担忧和小心翼翼,“师父,你脸色怎么这么白?”
      我一愣,看着这孩子清澈的眼中倒映出自己惨淡的脸,竟不知怎么回答。
      还是云深在一旁开口道:“你师父前晚受了点寒,需要多休息,你这几日不要来吵他。”
      阿央还想说什么,就被云深沉声喝住:“还不走?!”他的声音里,分明有些色厉内茬。
      打发走阿央,我和云深继续缓步走着。一时间竟无言。
      过了会儿,我喊他,“沾衣。”沾衣是他的字,入云深处亦沾衣。“沾衣,我想喝酒。”
      他蓦地转过头来,冷冷地盯着我。我看向他的眼底,丝毫不惧,“我要喝酒。”说着,我笑了,“第一次喝桑落酒时,我就知道我和这酒有着不解之缘了,你瞧,我们连名字都一样,可不是有缘么?以前有次在战场上跟兄弟们喝阵前酒,监军怒骂了一晚上,还是我那副将一句话给他堵了回去。”想起以前,我不禁笑出声来,愉快地道:“你可知他说的什么话?哈哈,他说,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我说着,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后来,他在战场上受了重伤,军医也死了,没法治,他跟我要了一坛酒,说大丈夫何惧身死,但若是当不了酒鬼,那就算死了也不开心的……”
      说着,我眼前开始一阵阵发黑,双腿一软就跪倒下去。云深急急扶住了我,将我抱回房间。一路上朦朦胧胧看见眼前飘雪美不胜收,耳边还依稀传来一个人的声音。
      桑落,桑落……
      桑落你不要死……
      你坚持住,我马上去给你买酒喝……
      我压抑住喉咙涌上来的腥甜,说:“你骗人,你……你可坏了,都不让我喝酒的……”
      有灼热的液体低落在我脸上。他的声音很淡,却莫名的让我心安。
      “桑落,活下去,我就再也不拦你,你想喝什么酒我都给你找来!”
      我挣扎着睁开仿佛有千金重的眼。然后裂开嘴笑。
      “云深,你信么,我看到飘雪了,好美……”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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