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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36的开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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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一个漂亮的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大提琴被拉出悠扬的声音,觥筹交错的舞会上,脸上带着细纹的贵族微笑着看着我问道。很多年以后我时常在梦里梦见这样的场景,然而这一幕出现在梦中的背景并不是华丽两眼的水晶灯,也不是名贵毛绒的地毯,只是一片漆黑中,一个声音不断地在重复。
你叫什么名字。你叫什么名字。
我不愿意称呼它为“梦魇”,因为它确实是曾多次存在过,只是那样的回忆又仿佛从湖底悠悠地冒上了湖面,我相信巫师的记忆也是带有魔力的,它苏醒了自身,来提醒你仍旧有无法摆脱的过去。
那么我是谁呢。
在我讲述我的故事之前,我要说一件事,虽然这两件事也许没有必然联系,但前者在冥冥之中还是给我的生命带来了潜移默化的预言。
很久以前我曾在书上看到了这样的一段文字,那本书我已经找不到了,你永远没法在需要的时候找寻到你要的东西,除非你真的很爱惜它。可是那会儿我读它的时候,还很年轻,年轻到并没有把那样的故事当成一回事,甚至年轻到还没有成为一个真正的巫师。
那其实并不是一个真正的故事,有一点像史诗的描述方式,一行只有很少的字,就是因为那样我才愿意把它读下来,我已经忘记了我是在哪里读它的,依稀记得是在一个黑暗,潮湿的角落,蒙着被子,借着昏暗的,带着一股发霉味的油灯一字一句地看着。
如果我真的有那么良好的记忆力,我很愿意完完全全地念出来,可惜那是不可能的,我只能凭借着字与字之间存在的神奇的联系而推测出来。此刻我微微地张着嘴,好像能模模糊糊地抓住一丝当年在轻声念着的感觉,那个名为《月亮之子》的故事,开头好像是这样的。
“搞不懂的愚人哪,这是一个传说关于一名吉普赛女郎,整夜哀求月亮直到天明,她哭着祈求,让她在第二天,嫁给一名吉普赛男子。”
我没法再念下去了,后面的发音似乎没有那么规律了,即使磕磕绊绊也无法凑足一个完整的故事。那么就听我讲完吧,苦苦祈求爱情的吉普赛女人,月亮和她做了一个交易,她会得到她要的,只是她得牺牲他们第一个孩子。后还那个姑娘嫁给了一个褐色皮肤的吉普赛男子,他们生了一个儿子,白得像貂背的小孩,有着灰色的眼,而不是橄榄绿色的眸,像是月亮的白化症小孩。
“啊,这该死的容貌!”吉普赛男子感到侮辱难当,握着刀走向他的女人。 “这是谁的儿子?我确定你欺骗了我。” 他杀了她,然后来到森林,孩子抱在怀中,在那里他将小孩抛弃。故事似乎到这里就结束了,没有人知道后来那个月亮之子如何了,但是在书的末尾,那不被察觉的一页上面,还附着一首歌。那首似乎带着魔力的歌曲,当你看着它的字时,你轻轻张嘴便能唱出它的旋律。直到今天我还能完整地唱出它来。那样沉重哀伤而苍凉的音调。
Luna quieres ser madre
月亮你想当母亲,
Y no encuentras querer
却无法找到一份
Que te haga mujer.
可以让你变成女人的爱情。
Dime, luna de plata,
告诉我银色的月亮,
Qué pretendes hacer
你打算如何对待
Con un ni?o de piel.
一个皮肤醒目的小孩。
A-ha-ha, a-ha-ha,
Hijo de la luna.
月亮之子。
Y en las noches que haya luna llena
以后在那些夜里如果月亮圆了
Será porque el ni?o esté de buenas.
便表示小孩心情好。
Y si el ni?o llora
而小孩若是哭了
Menguará la luna
月亮便会缺角
Para hacerle una cuna.
好让自己变成一张摇篮。
Y si el ni?o llora
而小孩若是哭了
Menguará la luna
月亮便会缺角好让自己
Para hacerle una cuna.
变成一张摇篮。
啊,这也许并不是一个悲剧,也许这样的结局只是在一个暗夜的森林,死亡也被月光镀上一层温柔的颜色。至少那时我并没有感到悲伤。命运这样的东西完全只有降临在自己的身上时才会发觉到什么是可以称得上是挣扎。就像我在看那个故事的年龄时,还不懂得什么是“抛弃”。而后10岁那年我自怨自艾地以为自己是唯一的“月亮之子”,事实上很多年以后,我遇到了另一个男孩子,我才发现,命运也可以是一根树枝上并蒂的双生花,那些被抛弃在黑暗总的“月亮之子”,也许曾经有过在黑暗中并肩行走的时光。
那么,你一定会很好奇我是谁。
我要开始讲我的故事。也许你们在看到我开头讲的吉普赛姑娘的时候就开始犯困。没有关系,我只是想在我完成生命历程之前,把我的所有的人,能让除我之外的人所了解,或者说我也只是想自己重新审视一下过往。
我已经活得太久了,在我生命中,当我还年轻的时候,一个黑发的,俊美的少年给我带来了“不朽”这个词。现在我要说的是,不朽也是会消亡的。不朽的东西并不以其不朽而引人注目,不,从来也不是,它只不过是绝对的双重性。它不存在于事物的细节之中,而只存在于原则之上。某些人完全可以隐匿它的存在,除非他们不懂如何去隐匿。沙漠里那些纹丝不动的沙粒和那些夭折的婴尸:不朽并没有从那里经过,它只不过是停下来而又绕了过去。我不知道不朽是否真正降临在我的身上,但是现在我确实是什么也没有了。以格外美丽的姿态活在这个世上,像一个畸形的有着苍老灵魂的生命。于是我开始怀念那些曾有过的,会一天天老去的,动态的生命时光。
我所说的正是这个故事,也就是我是如何成为第一个“月亮之子”的故事,无论是那些明亮的时光,还是毫无希望的时刻。我都将慢慢阐述。如果真的要从哪一天算起,我想把时间拨回1936年,那个有着灰冷天气的伦敦。
我十岁那年第一次被赋予了正式的名字,那天是1936年10月,按照麻瓜世界来算的话。
但在那之前我一直被一个苍白的女人指使着干各种活儿,她称我为“阿布”。我相信她给我取的名字是“布伦达”,因为我曾被抓到警局那会儿偷偷瞟到过自己的全名。“布伦达特纳”。特纳是那个女人的姓氏,所以我还是无从得知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我一直不喜欢女人叫我“布伦达”,在好几百年以前,它被赋予“煽动者”的寓意,而且更多的是被运用在粗鲁的黑人女性身上。当我提着宽大的篮子去菜场上买菜时,腆着肚子的女人们总会往地上泼一桶冷水,她们看到我,就会咧着嘴大笑,“啊,原来是寡妇家的布伦达。”
布伦达这个名字越来越刺耳,我宁愿她们像家里那个苍白的女人称我为“阿布”也不愿意听到全民,尤其是在那个远离大都市贫穷的小镇上,我的名字和“寡妇”这个词牢牢地联系在一起。有的时候我趴在窗边发呆,伸出手在布满灰尘的窗户上一笔一笔地写下一些名字。比如有着“高贵”意思的“Ada”,或者是有着娇小可爱之意的“Gina”,每一次我都写满了整整一个窗户,晚饭前面色苍白的女人就打我的手心,让我洗干净手再用餐。女人确实是我的母亲,可是她也不曾称呼我为“亲爱的”,我们住在阴冷的茅草屋里,蜥蜴和老鼠经常光顾的地方,脚下很容易就踩到臭水沟。我猜想如果女王陛下偶然路过的话,也许就能真正体会到民生疾苦了吧。
我唯一的一件连衣裙也是女人穿旧了给我的,它已经破旧不堪,修女院里的莉莎婶婶擅长刺绣,会做褶子,会象几个世纪以前那样用手工做针线活。她用的针细得象头发丝一样。她替我那件就裙子绣上几朵花,在裙摆处做了一圈褶子。镶边饰的裙子,穿在我身上就象一个布口袋,因为这些裙子的式样早已过时,前面弄两道褶子,领子做得特别笨,裙子过于贴身,要不就是接上一道斜裁布边。我穿着这些口袋般的连衣裙,一系上腰带,形状也就变了样。即使是这样,我穿着裙子奔跑在菜场上,田野里,脚步格外轻盈,踏过水沟也浑然不觉。那是后来我裹上有着繁复花纹并且镶嵌着珍珠的裙子时也不曾体验到的快乐与轻松。
那天我坐在家门口看着对岸发呆,等待女人回来给我做晚饭。太阳落山的时候女人匆匆忙忙地回来了,我脸上的欣喜还来不及表露,她朝我冲过来,一把掐住了我的手臂,把我直往外面拽去。我看着她脸上狰狞的表情格外地害怕,大声地喊叫起来,她似乎有一点慌了,扼住我的脖子把我的脑袋往水沟里面按去。
各种发霉的,腐烂的,恶心的味道迎面扑来。比那更无法忍受的是呼吸道的堵塞和窒息。我甚至没法在水沟里大声哭泣,那稀薄的氧气让我的四肢都软化了下来。如果我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死掉,或许这样的一件事在这个小镇上也不足为奇,这里面有草屋、森林、被火烧过的残骸、死鸟、死狗、溺死的男人和他们的女人,带着粘水的风信子簇团,所有这一切都流向凄凉的远方。贵族富人,穷人,流浪人,一闭眼就是一宗案件。没有人会对我这样一个穷小鬼有太大的兴趣,“布伦达”会成为一个失足跌进水里的笑话,也许连警察也只会匆匆记录完笔录完事。
当我被人从水里脱出来的时候,我趴在地上,呕出大片大片的水,还混合着早上吃的小米粥,我的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嘶哑的声音,无论我如何绝望与害怕,那占了大部分比例的惊吓让我那苍白的脸上无法流下一滴眼泪。有谁会知道我曾经离死亡是那么近,却像个失语的人悲哀到哭不出来。我伸出被水浸泡得发白的手,扯住救出我的那个人的裤脚,我的喉咙发出嘶哑的声音,我想告诉他我是多么地绝望和伤心,那个作为母亲的女人想要亲手把我杀死,可是10年来我明明是活得那么地知足,不敢对她有一丝的意见和抗拒,战战兢兢地做着每一件事,为什么她还要把我杀死。
男人蹲下了身子,他带着一顶男士帽子,使人看不清他的长相,他身上有一股英国香烟的味儿,还有高级香水和蜂蜜的确味,再加上他衣服上兼有桑丝、榨丝和金子的味道。
“你的母亲死了。”他的下颌朝着水沟的方向偏了偏,那里浮着一具女人的尸体,苍白的身躯,上面裹着的是令我无比熟悉的打着补丁的衣服。只是她再也没法回答我的质问。
“她以为你死了,自己也跳了下去。没想到啊,你还是个命长的。”他说着,发出低沉的笑声,“不过这对你是好事,不是吗。”帽子在他的深邃的眼眶上打出阴影,像极了长期笼罩在伦敦小镇上的灰冷的天空。
我仍旧记得那天是1936年10月份最平常不过的一天。
男人把虚弱的我从地上抱起,并没有介意我身上发臭的味道,他低头对我说道,“你不是想要找寻答案吗,那就去我家。”
那一天,我终于被赋予了新的名字,那名字也曾成为布满灰尘的窗户上百个名字中的一个,以后的日子每当我坐在雕着花纹的窗户看向窗外的风景时,仿佛能隐隐地在玻璃上看见小心翼翼的,稚嫩的一笔一划。
安娜。
“安娜菲尔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