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梦》贝比仲

52、拖延为战

　　５２

　　建立政府的最大用意在于随时都有可为敷衍的合法存在。
　　--------源若雅

　　皇帝驾崩----在这个国民平均年龄不足七十岁的国家是残留于老年人记忆中的显得过于奢侈的东西。尽管维提克生前希望自己的死不至于引起太大的社会震荡，更不要成为低俗小报的噱头，仍无法避免制造出波涛般的后果。
　　议会发挥了作用，他们吵闹不休，一方面是为突然出现的自由震惊，另一方面则是不知该如何是好。宫廷内的情形亦很类似，太多人采取观望态度。甚至民间也被这种复杂的情绪传染，长时间沉浸于猜测下任君主的诞生可能存在的种种阴谋中。
　　尤安没有敌人，最大的敌人就是她自己，她也心烦意乱，因为无法面对现实而将自己幽闭在宫中，她过了很久才流下眼泪，然后感到愤怒得必须搞破坏才能充分发泄，她用维提克留下的佩剑猛砍墙壁，据说她发出的野兽般地哀鸣将多难的夜晚点缀得更为华丽丰富--这一点尤安自己从来不承认。明华夫伯爵来过了，接着是巴兰科夫妇，小公主昝华和古兰夫都来了，但是谁也无法说服盛怒中的尤安。她几乎要被自己心中的愤怒杀死，那种独自一人被丢下的失落感强烈到接近于爆炸，仅仅是考虑到不该给孩子太多痛苦和刺激，她才命令自己继续活下去，当她走出房门的时候惊讶的看到几乎整个宫廷都在小心翼翼地关注她的安危。
　　明华夫伯爵一直都是宠臣，但更接近于皇帝的私人顾问而非正式的大臣，在混乱的时候真是很不方便，因为没有恰当的身份，所以并不足以服众。利夫的情况也类似，他是九龙家的大领主又是军务大臣，然而因为年轻，加上和政客们作战的资历不足，同样得不到重视，甚至遭到监视，因为有人担心此刻他会不当使用手中的军队。马久利男爵牢牢掌握着帝都治安，此刻已经忙得鸡飞狗跳，加上对尤安没有更多忠诚，指望他是不可行的。唯一坚守岗位的竟然是首相，他冷静的查阅典籍，按照古礼邀请所有不在帝都的九龙家的大领主前来召开特别御前会议，他宣布将在那时候公开皇帝遗嘱，在此之前九龙家和贵族代表们轮流守护先帝灵柩和小继承人，因为他的善意和决断，首相侯爵得以在最短时间内回来坐阵宫廷，他立刻代表裴家表明支持尤安母子的立场，事情于是得以大大简化。贝尔塔和巴兰科家追随首相侯爵表明相同立场。至此已经没人猜疑皇帝会指定其他人作为继任者。年迈的首相事事亲力亲为，连续操劳数日，日渐衰弱，他曾恭敬的请求将重责交于归来的首相侯爵。然而侯爵拒绝了，宁可以裴家大家长的身份介入此事，后者的考虑并非没有道理，此刻的九龙家中权力的分布颇为微妙。表示支持尤安的裴家、贝尔塔家以及巴兰科家在内阁中占有绝对优势，而持有观望态度的帕拉迪斯家与艾本德家在议会中占有优势，剩余的四个家族，巴特里雷家应该会表示忠诚于新帝，瓦尔佩家正经历家主因丑闻被强迫换人的阵痛，大概是自顾不暇，泰法家和古斯卡尔家说来多少和尤安有过节，但就此认定他们会选择背叛未免太悲观了。
　　最终九龙家的大领主都在预定时间内赶到了，虽然没有时间和其中任何一位单独会面，尤安还是变得平静了，能够以一种较为正常的态度接受维提克已死的现实。于是按照计划，首相艾泽斐子爵享受应有的荣誉，对大领主们和主要大臣宣读皇帝遗嘱。
　　这是尤安第三次聆听曾为自己丈夫的男人的遗嘱，她已经没有了失去修格时的真诚的哀痛，也没有失去佑恩时所体会到的淡淡怅惘，她处在无限空洞的木然中，不过遗嘱中还是保留着一些惊喜。就像是曾经给予过贵兰母女恩典，维提克也给尤安相应的恩典，他给佑恩帕斯卡达贡大公的封号，尤安也成为大公夫人，他还允诺了额外的恩典，即是这封号不传给尤安的儿女，因为他们都已经享有更高的头衔，他允许尤安在不违背法律的原则下自由选择继承人，无论是男嗣还是女嗣。在场的人将之视为阻挡尤安被尊为"皇太后"的一种手段而毫无困难的接受了。然而接下去他们遭遇莫大困难，维提克明确提出了若有万一（意指其身死），尤安必须成为未成年儿子的摄政母后，这个称号正如国民对皇帝驾崩的记忆一样珍贵而陌生，贵族们--想当然大部分是男性--咆哮着诅咒之，仿佛一旦答应了它，自己的男性气质将遭受巨大伤害。
　　那种骚乱的场面前所未见，在尤安看来就像是回到了裴莉丝王妃还在的时代，她在丧服的黑纱下轻轻微笑，天知道她是多么怀念那些遥远的岁月，至少在那时候她所爱的人都还留在她身边。如今她身边只有年幼的孩子，古兰夫非常冷静地观察混乱中臣下的各种反应，一个字也没有泄露自己的想法，但可以想见此情此景给他了非常坏的印象。他开口请求允许他提前离开。
　　尤安的回答是要叶尔金看住古兰夫，确保他牢记此时的一幕。
　　古兰夫没有勇气质问母亲，她那沙哑的嗓音几乎象是别人，他甚至不敢再看她，生怕黑色面纱下会出现另一张不曾见过的恐怖的脸。
　　首相开口请求在场诸位给他机会念完先帝的遗嘱，大家并不给他面子，需要利夫气急败坏扒开人群找帕拉迪斯家的深德鲁格公借武器，人群才渐渐平静。遗嘱简直像开玩笑那么长，维提克几乎提到了所有人，比如他吩咐把一只靴子给侍从甲，另一只给侍从乙，感谢他们多年来的服务和无法控制彼此妻子对别人家庭的觊觎所制造的各种八卦消息。于是人们又无法控制地大笑，人们一边笑一边担心会提到听到自己的名字。他连已故裴莉丝也不放过，申明留下一笔钱给未来宫廷的合法女主人重新装饰皇后宫，如果可以他愿有人放火烧毁裴莉丝的旧居，如此他赠给古兰夫妻子的钱数将增加三倍，以确保能建造一个更符合夫妇生活而非炫耀帝国最高女性身份的场所。他说会宽恕放火的人，但要罚其出钱重建裴莉丝的坟墓，因为他敢打赌那坟墓会因华而不实遭严重的自然损害。最后连古兰夫都忍不住微笑了，遗嘱里给利夫和马里欧夫人的双胞胎公子特许，让他们能够选择以自己喜欢的方式决定谁去继承母亲那边的封地，感到失落的一个将获得一个新的伯爵头衔作为补偿--反正他们会和父母一样热衷于建立大家庭，恩赐来自维提克，因为他不给古兰夫过分宠信朋友的机会。
　　维提克最后的幽默不足以化解男人们的偏见，遗嘱宣读完毕，他们为摄政应当执行的体制继续开会讨论。尤安始终保持沉默，内心中为所感受到的恶意及恐惧微微兴奋着。古兰夫本质上不信任大臣，对九龙家也没有太多好感，此刻他感到气愤，因为明华夫伯爵竟被告知不被邀请参加这个会议。正如首相侯爵所料，被允许参加会议的只有九龙家的大领主及十二位年收入名列前茅的公爵（亲王），议会彻底被羞辱了，首相艾泽斐只能列席会议，他们对议会的漠视却也不无道理----所有在议会中扮演幕后黑手的角色差不多都在与会名单中了。古兰夫阻止会议开始，他用孩子般的天真任性提出要明华夫伯爵也参加进来，没人敢带头反对，一些人则根本是不愿意反对，于是他们转向了尤安，那眼神很显然是这样的"到时候给我们看看你能怎么管教自己的孩子啦！"
　　"那么将明华夫伯爵请进来。"尤安尽量和缓地宣布决定，"他或许对政体建立之类的事不熟悉，但他于金融界为我们提供多年服务，又是皇帝陛下生前非常信赖且始终称为朋友的人，给予他列席的待遇应该不会令诸位感到被冒犯吧？"
　　这一次尤安算是胜利了，讨论结果却谈不上成功。领主们提出建立辅政会议代行摄政之职，他们要"说服"尤安主动放弃摄政母后的头衔，这似乎是尤安唯一可与之作交易的筹码了。首相侯爵一开始是支持尤安没错，现在却显得有些畏缩，并不十分坚决站在尤安这边，略微思索之后尤安明白他当然会考虑个人利益，他并不希望尤安得到太大权力，因为那势必影响他的地位。意识到这一点令尤安倦怠感倍增，看不到绝对忠诚的失望令她多少理解维提克生前那种急欲逃离皇位的心情。她催眠般的对自己说可在此刻退隐，她不正该随维提克一同于世间消逝吗？古兰夫很适时地轻拉母亲的袖子，用哀求的目光宣告自己已经疲惫不堪，那时确已大大超过十二岁孩子上床的时间。
　　"若你们能交出一份令人满意的人选名单，我会考虑放弃虚名。"她轻快而不失高贵地宣布道，"即使那是皇帝陛下恩赐予我，而我曾发誓要为我的孩子坚守之的位置。请相信我，正如皇帝陛下相信诸位，或许我确有私心，因我毕竟是位母亲。"
　　会议暂且告一段落，剩下的除了等待就是令人厌恶的争论，尤安感到自己也应当去休息，但是身体的需求无法得到更多响应。她送儿子睡下，脑子里还是充满各种争吵的声音，她退到皇帝宫中的私室，在阴暗的灯光中痛苦地想到不久之后将必须退离这里。然后女官来报告有人求见，他们的适应力比尤安好，对于宫廷正处于无休眠状态似乎并不介意，尤安想要拒绝，但明华夫伯爵已经走进来了，他不太真诚地赞美她的表演已较之前改变很多，他指的是修格那次，他们都很清楚佑恩正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活蹦乱跳地玩生孩子游戏呢。和他一起进来的是叶尔金。此刻他们都立场微妙，简直可以说对皇位交替毫无插手的余地，但他们又代表着两种贵族无法完全掌握的力量，想到这一点，尤安很怕他们会直接说出事不关己的话来。结果她真是太悲观了，明华夫伯爵说不会只要一半成功，他会尽力支持她，正如他们最初相见时他说过的，他说出几个名字，尤安只记得其中有两位是公爵，他很肯定地表示这几个人也会支持她，他是如此肯定反而令人害怕，尤安必须很小心很婉转地说出自己的想法----她不想为儿子摄政。
　　"你……不，您为什么拒绝陛下给予最高的荣誉呢？"
　　"因为性格吧。"尤安不想说太多真心话，有的看法用在皇帝身上就是诋毁，即便那位皇帝只是个孩子也一样，"两个人总会有意见相左的时候……是的，我不希望有一天我的孩子因为这类似本可避免的事恨我。"
　　尤安真诚，却不足以说服明华夫，他又努力了一次，"您该知道，那个人是多么希望您能分享他的头衔，这个安排是他为此而做的。"
　　"是的，我很清楚，不过比起对未来的恐惧，更崇高的身分地位不算什么。"
　　明华夫伯爵用手遮脸，以免表现得太失望，叶尔金却不受影响，他说，"这句话倒像是有着深刻宗教信仰的人说的。"
　　"再说……好吧，面对现实，我不会比我儿子更懂该如何治理国家。"
　　叶尔金笑出声，伯爵和尤安一起瞪他，他道歉，"那么，夫人您实际是想顺从那些大人物？"
　　"不，我没那么想。"比起承认自己无能，尤安更不愿意坦白害怕儿子会受制于人，首相侯爵无疑忠诚于君王，但是想想之后要从他手中拿回君权，还真是件会让人头皮发紧的事。更糟糕的是其它人选也一样，她找不到比首相侯爵更无私的人，或许真的只有她自己，但天知道，她从未觉得自己有无私的素质。她回避伯爵的眼神，不想被他察觉自己内心的变化，"好了，二位退下吧，我想事情没那么快有结果，再次感谢你们。"
　　"您得明白，他们不可能现在就将国家交给新的皇帝。"
　　"我清楚他们不会那么自愿交出权力。现在请退下吧。"
　　尤安很痛快地使用拒绝的权力，但她笑不出来，天快亮的时候她睡了片刻，醒来后发现似乎所有人都知道了她无意摄政。一部分人认为她是故作姿态，另一部分人认为她选择正确，更多人采取观望态度。而古兰夫来找母亲谈话了。他非常不快，认为她的宣告是继维提克身故后别种方式的遗弃，他感到遭母亲背叛，她怎可以在这时候丢下他独自一人于宫内奋战。尤安对他发誓，若不得到他的同意，她绝不离开。然而她已经无法将儿子看作孩童，她必须用更平等的态度与之交谈。她曾为儿子背负太多责任而有所感叹，但事到如今，却又恐怕他还未有足够责任心与毅力。她不得不对他说明事情丑恶复杂的一面----除非古兰夫足够强悍，否则难逃受制于人的命运。
　　"当然不至于篡位，那是不可饶恕的，贵族们也不会允许，但是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也无法详细说明。"
　　"如果是关于这件事的话，我已经有心理准备了。"然而古兰夫面色苍白，接着突然又变红了，他尖着嗓子说，"你是因为考虑到一旦接受摄政，可能首先被害，所以才拒绝的吗？"
　　这种指责会令一个母亲心碎，但尤安确实考虑到了这种可能。
　　"不，我只想尽量拖延，为我们争取多点时间，只要你成年，就再没有摄政与否的争论了。"
　　"怎么也不可能会拖延上六年，母亲！"
　　尤安没有回答，她无法预料这件事。
　　九龙家领主们内部的讨论果然难有结果，辅佐大臣的名单拿不出来，而他们也不能立刻否定掉尤安的身分，但事情必须有结果，这一点大家都很清楚。至少在重大仪式开始之前必须确定为年幼君主摄政的形式和人选。因此维提克的葬礼被无限期搁置了，古兰夫的加冕仪式却不能不举行，在宣读先皇遗嘱时遭轻视的议会对此十分热衷，然而对九龙家的领主们来说非常幸运的是在任首相艾泽斐在这时候因病去世了，感念他于先皇驾崩后的操劳，葬礼规格很高，人们也都表现出莫大的哀痛，然后议会就又陷入到新首相产生前必有的混乱争斗中去了。
　　议会大体处于混乱状态，内阁大臣人数不足，首相已经长眠地下，人民在热切观望，恐怖分子也从未放弃新的计划……古兰夫的加冕仪式还是遥遥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