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天一怒为红颜》史纪媛媛

30、见死不救 （一）

　　康桥又多了一景。
　　傍晚时分，河边就会来一位拉二胡的瘸腿老人，拉的也是瞎子阿炳的《二泉映月》，悲伤、凄婉，如泣如诉。媛媛第一回往他面前的铁罐子扔十元钱的时候，他抬起眼朝她笑一笑，还点点头，她的心胸仿佛松开一个扣子似的，有一种类似于释放了压力的舒展。自此，每逢遇到他在康桥卖唱，她都会往他的铁罐里扔十元钱。小蒋若是跟她一块回宿舍，也会扔一元钱。她说媛媛你太大量，一个月岂不是要扔三百元吗？小蒋没有媛媛的感觉，她大抵认为那是一种恩赐。而媛媛自此成了对待求乞者的一种习惯。
　　媛媛来到门诊部，才发现这里吵成一窝蜂。
　　几天前，小宋曾经给媛媛一个忠告：要请大堂的四个导医小姐吃海鲜泡脚洗盐浴。她说一诊室的吴医生，每隔一段时间就请她们快活一回，“你知道吗媛媛，男生给女人洗脚按摩，好享受哦”，所以她们就把没有风险的提成又多的产妇和病人带给吴医生，宣传吴医生如何如何了得，是海归专家，行医二十几个国家给美国总统布什的女儿接生过，病源稀少的时候也先保证吴医生有事可做，做不完的才剩给我们二诊室，而对外则说是病人自己挑选吴医生。哦！原来如此！媛媛孤陋寡闻，蒙在鼓里，还怪自己来门诊部的时间太短影响不大。“鹭鸶褪上劈精肉，蚊子腹内刳脂油，亏吴医生下手”！这不是性贿赂么？这是不公平竞争，小人庸俗而卑下的作为！我媛媛怎么办？我媛媛也请她们去让男生泡脚按摩，和吴医生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那不是把自己的人格也降到同一水平线上了吗？媛媛考虑再三，决定一分钱也不花，啥也不请，那是技术低下的人不得已而为之，我媛媛让自己沦落到吴医生那种末流角色，开什么玩笑？人的光环不是吹起来的七彩肥皂泡，是一条线一条线织出来的，我媛媛只要干出名气来，相信病人不是傻瓜。可是好汉也不吃眼前亏，我得想出一个对付的法子来，我离开亲人南下A市，必竟是奔钱而来的，没有病人就没有提成。眼下最要紧的是先让孙主任知道这件事。可是小宋不容媛媛多考虑，说媛媛像中学课文里陶渊明写的桃花源人，“不知有秦汉，无论魏晋”，过时的人物，跟着媛媛倒霉，她不学媛媛臭清高，忍无可忍了。媛媛认为她只是发泄怨言罢了。
　　上班时，小宋见导医又给一诊室吴医生连续带去两个产妇，而她们诊室还是空荡荡的，桌子一拍，登时发飚，冲到大堂，指着两位小姐威胁道：
　　“你们也欺人太甚了吧，是不是要逼我撕下你们的画皮？”
　　“你才欺人太甚，什么画皮不画皮？”导医小姐也有不是省油的灯的，立即还击。
　　“要人不知，除非莫为！”
　　“我还真不知道哩，你别血口喷人？”
　　“哼哼！血口喷人？我问你，昨夜去哪了？”
　　“笑话不笑话，我们去哪要告诉你吗？”
　　“如果没有损害我们二诊室的利益，我可以不说，但你们損害不止一日了，就得掰清楚了！”
　　“我们損害二诊室啥利益了？”
　　“真的需要我说白吗？”小宋一个对付两个，越战越勇。“好呀，那我就脏一回嘴巴吧。昨夜，又去洗浴城让男生搓脚按摩了吧？真快乐呀，可你们的快乐是建筑在我们的痛苦之上懂不懂？嗯，懂不懂？”
　　“你混蛋！你損害名誉，我们要告你！”
　　“好哇，告呀，我小宋今天敢说，就有人证物证！”
　　正是上班时分，大堂聚集了许多医生护士和病人。不少同样吃过导医小姐大亏的医生趁机造反，说门诊部的规章制度都是让导医搞乱的，不清除害群之马不得安宁。
　　导医小姐立即陷入重围。
　　正难招架，二楼的阶梯口传来高跟鞋叩击石板清脆的咔咔声。众人抬头一看，身着黑色连衣裙的显得更加修长雪白的吴医生雕塑般站在阶梯中间。美丽绝伦的杨二嫂！从下往上看，媛媛都会联想起鲁迅先生《故乡》里的圆规似的豆腐西施。
　　不知有没有这回事，据说这一位冷艳女人正在争取当史老板的儿媳妇，大抵有点眉目了所以能从助产士提升为独当一面的医生，还有的说她早就上了史家的床铺了，只差最后一道工序就是看她能不能怀上男孩子。媛媛这才明白小宋为何诅咒她生不出儿子。要是人家真能生出儿子来，门诊部的大小事情还不是她一句话说了算么？因而众人见她在梯阶上冷冰冰一站，顿时都作如鸟兽散，只有几个苦大仇深者和相信她生不出儿子的人，还站在大堂上静观事态发展。小宋虽然尚存豁出去的气概，亮闪闪的刀尖却是卷刃了，只是说：
　　“我不怕！我怕谁啦？我凭本事吃饭哩！”
　　两个导医小姐受到无声地鼓舞，还想把吴医生拉进战场，气势汹汹逼上前来，嚷道：
　　“人家病人自己选吴医生，你反啥啦？你骂啦？你今天得把骂吴医生的话一句句吞回去，否则我们放不过你！”
　　“我说你们去泡脚啦，去按摩啦，哪一句有假？”
　　媛媛想，今天小宋是为了自己诊室的利益冲锋陷阵，关键时刻了要上预备队呀，可自己这个人最怕吵架。面对梯阶上面站着的冷艳美人，媛媛第一回发现，自己在清高孤傲外壳掩盖下的是一颗惧怕强权的脆弱的心，远比不上小宋初生牛犊的勇气。媛媛上前拉住小宋的胳膊就走，一边劝说道：
　　“你争什么争？多活一年，能多争多少钱呀！”
　　“我不怕，谁不知道谁呀？谁怕谁呀？”
　　她们且战且退，有人把她们劝进右厢的药房里。
　　上午，她们二诊室没有一个病人，一诊室格外热闹，像在向她们两个受气包示威似的。她们把门关起来，一个看报纸一个睡大觉，以示抗议。
　　临下班的时刻，一诊室那边传来哭叫，一阵阵响遏行云，听惯这种凄厉之声的媛媛，也不禁毛孔耸然，心儿收缩成一团。倘是以前，她会不由自主走过去看看，可今天，她用报纸往脑袋一盖，学小宋那样，伏在桌上睡觉。
　　其实她们都没睡。
　　这种情况就是睡在棺材里都会醒过来。
　　有人怦怦怦敲门。
　　孙主任推门进来，声严色厉地指责道：
　　“媛媛，你过去帮个忙吧？”
　　小宋佯装刚刚醒来，睡眼惺松，抬起圆圆的脸蛋问道：
　　“啥事呀？你吵醒我的黄粱美梦了孙主任！”
　　“我真想不出，你们还关门睡觉哩！”
　　“你去呀孙主任！”小宋幸灾乐祸。“你去帮忙嘛！”
　　“我会接生吗？我只能给你们打下手！”
　　“你也可以给那个人打下手呀？”小宋不依不饶地说道。
　　“怎么回事？”媛媛禁不住问道。
　　大堂之战硝烟散尽之后，两个身着保安服装的青年，护送来一位足月妊娠产妇，十七八岁，叫呂萌；跟来侍候的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女人。保安悄声告诉导医小姐：“吕萌是我们老板的小蜜，老板有交待，男孩，留下；女孩，丢掉！”
　　十七八岁的初产妇足月妊娠人流有危险，导医小姐也很清楚，按以前她们的惯例是分诊给我们二诊室，可是刚刚战火纷飞，把吕萌带给二诊室不正好再挨一阵万炮齐轰吗？两个导医你推我，我推你，没人敢上来，最后只好送给吴医生。吴医生不知厉害，没有想到以前侥幸没出事都是导医的照顾。这有啥呢？不就是把胎儿从娘的子宫里弄出来么？
　　吴医生没有料到，呂萌这个初产妇，人生得细皮润肉．娇小柔弱，身高不足一米六，骨盆太窄，尽管宫缩一阵強似一阵，羊水已经哗哗冲出来，胎儿的头颅却根本就没有入盆。
　　孙主任也是被叫去的。
　　“孙主任，一、二诊室可是独立核算的，你知道吗？”小宋说道。“所以，她们做不过来，我们没事可做。”
　　“知道，怎么不知道呢？”孙主任承认：“这确实是一个问题，我以前呆过的一家医院，比这里更严重。”
　　“嗬！这个时候想起我们啦？”小宋一边说一边示意媛媛别多管闲事。
　　“这是什么时候了，还计较这些？”孙主任责怪道。“你们有个责职是分工合作嘛！”
　　憋闷日久的怨气带着压力冲到媛媛喉咙，媛媛又竭力忍耐一下，
　　这才说道：
　　“孙主任，我来报到的那天，吴医生的产妇出现大出血征兆，尤
　　主任动员吴医生让位，我在你的帮助下，给产妇做了产道侧切手术，这才转危为安，救了产妇一命，她不但不感谢，反而自此白眼相待，好像是我有意给她难看，要抢她的饭碗。你今天还叫我过去，重新犯一回错误，是不是要让她视我为仇敌呢，再设诡计，将我赶走？”
　　“不会不会的！大局为重，大局为重嘛！”
　　“媛媛，你别傻！她能？让她能呀！”
　　“小宋，你怎么这样说话呀？”孙主任生气了。
　　“那该怎么说呀孙主任？你这个时候叫媛媛过去，万一产妇呜呼哀哉，谁的责任？她溜之大吉，让媛媛顶罪？你也太偏心了吧孙主任？”小宋转过身来对我说道：“媛媛，你别上当！”
　　“我不会上当！”
　　媛媛知道今天能坚定地和小宋成为同一战壕的朋友，不能不说某种程度上也是受到孙主任雄心壮志的鼓舞。昨天，媛媛在门口遇见他开车外出，他按下车窗问道：“我要你考虑的问题有答案了没有？”媛媛说：“你买苹果龙眼呀这么快？”他笑了笑充满希望地说道：“我再过去看看，也许还能把承包金降下来！”
　　走廊上围了许多闻讯赶来的人。
　　“媛媛，我怎么也想不到，你也这么冷漠？”
　　“吴医生把我教育到家了！”
　　“我怎么也想不到你孙医生也这么热情！” 小宋高昂头颅，针锋相对，回击道。“哼！庆父不死，鲁难不已！”
　　孙主任脸色发青，恨恨地对媛媛说道：
　　“你见死不救！医生良心何在？”
　　孙主任愤怒转身而去，门“怦”的一声，像炸弹在媛媛心头轰响，媛媛顿时流了一头冷汗，赶紧拉开门，跟在孙主任身后。众人灼灼的目光仿佛能穿透媛媛的衣服，媛媛不敢抬头，有一种比第一回穿着比基尼走向海滩的羞愧还要多一些什么的感觉，跟着孙主任走进一诊室的产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