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蘇拾弌

7、却非

　　常言道：严冬漫漫春日短。

　　春季虽有三月，可真正让人感受到春日之暖的却无非短短一月，雨后春笋争相破土不过数天，再去看时便已结出坚韧纤维，不可再食了。天光渐长日温骤升，此时已至绿肥红瘦之际，娇嫩柔花在一整个春日里耗完最后一丝力气，随着微风拂来，再也攀不住高枝，随风而落化作春泥。

　　又一阵春风拂过，老树杏花款款飘落，而那人，却在这落英纷纷中，对着他笑。

　　她站在这淡红花幕间，更衬得她朱颜酡靥，巧笑嫣然。

　　子默下意识地走近她。

　　一片粉英飘摇而下，轻轻落在她鬓间，而她似乎并未注意到，仍是对着他笑。

　　他忽地抬手为她摘去那瓣粉英，动作极为小心，就连气息也不由地放慢些，神情专注屏气凝神，像是在做一件需打起十二分精神的细活儿。

　　待他终于将那瓣杏花握进掌心，方才放任心性对上她的笑眼，那双眼睛清澈见底，叶缝碎光落在瞳间，似秋池皎月碧空青影，清澄得让人不自觉地浑身一松，连嘴角都不由自主地微微上扬。

　　她突然低头不再看他。

　　“怎么了”，细糯的嗓音自她喉间传出。

　　发簪上的步摇随着脖颈动作悠悠晃动着，子默静静地盯了它片刻，又转目看了眼泛红的耳尖，方才低声说道：“我要走了。”

　　“什么时候要走”，果不其然，她蓦地抬头看向他，在听到他说“今日”之时，透着水光的双瞳瞬间暗了暗。或许其实他明日再走也不迟，与她多备几捆柴、多挑几担水、多说几句话，又或者他再待上几日走，也并非不可。

　　可该散的宴席，就算再续上数日、数月、数年，还是得散。

　　“要出这山谷，还得需我送你一程”，子默摇摇头张口便想拒绝，可那女子却抢在他开口前说道：“这深谷暗藏门道，单凭你一人之力永远都走不出去，二来，我也正好去市镇置办些用具，你便与我一同吧。”

　　这山谷清幽僻静，从未有生人踏足，就是因为谷中的八卦林和九曲洞。山谷四面环山，唯有一条小径连着山洞通向谷外，山洞有九曲回肠，九个洞口内又有多条岔路，且环环相扣，光是找到唯一的出口就得花上三年五载，更别说是迷路、饿死、跌入深渊而死。就算是上天保佑，运道大好而走出九曲洞，也未必能在八卦林中讨得半点好处。谷中茂林看似杂乱无章，实则按着八卦阵法排列而成，其中又细分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循环往复，生生不息，你道走得是直路，其实已转了好几个大弯，若是走不出去，那这辈子都要当个山谷野人了。

　　所以说，若想去药庐，唯有一个法子：跳崖。

　　子默跟着女子穿梭于林间，又在洞中徘徊许久，终是走出了山谷，谷外是一片密林，高耸参天又无山径可寻，不细瞧真不能发现这一洞口。随后两人又顺着羊肠小道，走到了离林子最近的市镇。

　　这个小镇名曰望水镇，就是因为镇边有条日成水，河面湍急，足有百丈宽。据说前朝长兴年间，曾有外敌入侵，当时一位将军名叫周晟，领军驻扎此地，两军对水而立，周晟将军奋力搏杀最终打退敌军，才保得这一方百姓免于杀戮，故而为了慕念将军，取其名而拆分两字，曰“日成”。而这河原先叫什么却不得而知，反倒是因为这条河，八面通衢商旅不绝，原本的小村落逐渐发展扩大，成了现在的望水镇。

　　两人刚走进市镇西街，便听见街坊百姓对女子热情招呼，不管男女老少都是开口闭口“苏大夫”的，白发苍苍的老婆婆更是拉着她，直接看病求医起来。

　　女子倒不甚在意，柔柔笑着，耐心回答起老人的问题来，就在子默快要安待不住时，她也把完了脉，起身对老人说笑道：“阿婆，我再给你开副方子，你要再有什么不舒服，就来东街的紫福堂找我便是，我呀，今日一直都在那坐诊。”

　　“好好，其实我那些病啊，都是老毛病咯，不碍事的，就是想看看苏大夫你，这月初五早过，迟迟不见苏小娘子来，老妇我日日盼着你来呢。”

　　“我也想阿婆呢，等坐诊结束了，我就来阿婆这，再跟你说会话。”

　　“哈哈，好！好！老妇给你做汤果，等你回来吃”，老人眉笑颜开，笑呵呵地把女子送到门口。

　　告别老人后，女子走向大门外无聊望天的子默，瞧见子默疑惑的眼神，笑着解释道：“那是刘二郎家的阿婆，人可慈善着呢，我虽在谷中生活，可总要添置些必需品，所以每逢初五我都会出谷采购，久而久之这里的百姓也便认识了我，我又会些医术，就时常为他们把脉治病。后来找我看病的人太多了，索性就在东街的紫福堂义务坐诊，如此倒也照顾了药铺的生意，紫福堂的薛掌柜很是欢迎我呢。”

　　“你知道吗？我坐诊虽不收钱，可他们总会送些吃食给我，反倒省了我的伙食钱，他们待我真的很好。”

　　你坐诊不收钱，他们自然巴不得你天天来。子默暗自摇头，不过送些吃食，她竟这般满足惬意，也难怪他这样旁人避之不及的人，也唯有她这样不谙世事的，才会对他生出蔼然可亲的错觉来。

　　不多时两人便由西街走到了东街，不同于西街的清静，望水镇西靠山、东临河，借着水运便利，东隅一直都是商贾贸易之地，而东街自然便成了望水镇的繁华之处，放眼望去，商铺林立，叫卖声此起彼伏。多了些人气，两人也放慢了步子，东挑挑西看看，一路逛到了客栈，在马厩处挑了匹骏马，两人终是到了分别时刻。

　　气氛有些沉闷，她兀自站在那低眉浅笑，却是不说话，等着子默开口。

　　可他张了张嘴却蹦不出一个字，心里像是煮着一锅沸水咕咕嘟嘟地满溢出来，烫得全身上下烦躁不安，他暗自捏紧拳心，深吸一口气方才压下烦躁，闷闷缓声道：“我走了。”

　　“嗯，一路顺风”，她仍站在那，含笑看着他。

　　罢了，走吧。

　　他收回目光翻身上马，却听见女子急急的低呼声：“等一下！”

　　子默心下纳闷，回身看向女子，却见她“扑哧”一笑，道：“我们竟然到现在还未互通姓名呢，虽说往后难以相见，可是总该有个念想才对，你说呢？敢问大侠尊姓大名？”

　　子默了然，有个念想吗？

　　“子默。”

　　“在下苏宛，小字语然。”

　　她双手拢在颊边，在他勒转辔头前扬声喊道：“要记得我的名字，别那么快忘了我！”

　　子默策马而去，并未应答。

　　苏语然。

　　他在心中细细念道。

　　自归州到荆州，足有七百多里，马不停蹄也需五日，所以子默出了望水镇，便去了归州的临江码头，改走水路，如此顺着长江而下，只一日就到了荆州。

　　荆州原是荆南的国都，尽管现在已是赵家的天下，但毕竟是古都之城，自春秋到而今，已有三十四位帝王建都于此，当是历史悠悠的繁华之地。荆州南临长江，北依汉水，西控巴蜀，南通湘粤，借着通衢之地的便利，各方物资商贾云集于此，且大江通城而过，故又有“江陵城”的美称。城内名胜颇多，南门有这供奉二爷的关庙，小北门有这上香的玄妙观，西门有这祈福的开元观，城中还有铁女寺，太晖观，白天当真是香雾袅袅、香客攘攘，而一到了夜里，更是歌舞升平，游人如织。

　　你若到了江陵城，就绝不能错过这些，但玩乐归玩乐，有一个地方却是你绝对不可踏足的，那便是却非宫。却非宫坐落于江陵西北角，足足占了江陵城六分之一的地块，那是连官府都不敢招惹的势力，而之所以不敢，并非只是因为它的杀手特质，更多在于它和皇族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人人都道却非宫是天下第一的杀手组织，但很少人知道，它还是帝王秘设的爪牙，这世间有阳谋，自然也有阴谋，而武力解决就是最直接的方式，这也是却非宫长存于世的最终原因。

　　所以只要不是吃了豹子胆，没有谁会找却非宫的麻烦，好在却非宫帮有帮规，绝不取买卖以外的性命，但尽管如此，却非宫妇孺皆杀的血腥还是让人忌惮，坊间流传着“生死却非宫，阴阳阎王殿”的童谣，就是警告你莫要惹上魔头。

　　整个却非宫以杀手为主，刺客、探哨为次，而核心的杀手组织则是由却非宫宫主亲自掌管，宫主凌玉度（duó）人称“冷面玉君”，十五岁时习得高深武艺，但由于出手狠辣，与人过招往往致人伤残，又面无神情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因此常有人不服气或与其结怨，但却无人能胜过他。二十岁时便已名扬武林，可就在那一年，凌玉度却消失无踪，无迹可寻，有人说他是退隐江湖，也有人说他是被不出世的高手所害而魂归天际，更有人说他是惹上了第一世家暮生阁，被正道所除。总之众说纷纭，各有各理，又过十年，却非宫称霸武林之时，众人才知却非宫的宫主正是消失十年的冷面玉君。

　　却非宫的杀手无数，依着实力划分为十二等：子等、丑等、寅等、卯等、辰等、巳等、午等、未等、申等、酉等、戌等、亥等，而子等唯有子默一人。

　　待子默翻身下马，已然来到了宫门前，阁楼依山而建，宫前有四十九级石阶，向上而望，飞檐翘瓦错落有致，显然是唐时风格，很是气势磅礴。拾阶而上，门前两侧各静立着七位拍刀手，身披黑甲，神色木然，两手皆放于左侧，一手提着环首直刀，一手按在刀柄上，若有异动，随时抽刀而动。在他们身后，就是足有三人高的玄色宫门，门上饰满各色古拙纹路，门耳处还雕有铺兽衔环，而宫门上方挂有一匾额，黑底烫金，用小篆书写，赫然是“却非宫”三个大字。

　　子默跨过大门，快步走向阁楼深处，绕过重重回廊，终是到了苏鐏阁，这是宫主析居之所，也是各等各门听取命令之地。自那次清剿萧家之后，已是一月有余，子默这时是来复命的。

　　扣门静立片刻，方听到男人寒冰蚀骨的声音：“进来。”

　　子默推门而入，陡然间打了个寒颤，许是宫主的缘故，他总觉得却非宫最冷漠可怕的地方就是苏鐏阁，似乎有股寒气终年不散。循着气息走进次间，他又见到了梦里时常出现的背影，他匆匆单膝跪地，低首抱拳道：“宫主，萧家已除。”

　　凌玉度回身望向子默，面无神色，却不知在想些什么，如此直盯着子默良久，威严冷漠的气息压迫着他，子默只觉得一阵危及性命的不安袭来，他忍不住想逃，却又不敢逃，就连一丝一毫的动静都不敢有，冷汗浃背寒毛卓竖，子默只觉得被人掐住咽喉，透不过气来，就在战战兢兢之时，男人冷冽的声音传来。

　　“复命甚晚，该罚。”

　　子默拖着力竭的身子走出苏鐏阁，方才服下万嗜丹后一阵巨痛袭来，似千万条虫蚕食心脉，还带着令人抓狂的麻痒。他闷声呜咽着，只觉得比活活疼死还要难捱，好不容易等到药力消散，早已是心力交瘁，上下衣物俱已湿透，指甲生生抠抓着地上青石血肉外翻，他咬紧牙关，强撑着站起身来，向男人告退，自子默服下丹药后，凌玉度就未再看他第二眼。

　　刚走出没多远，他终是撑不住身子颓然倒地，感觉到胸腔气血翻涌，子默摇头苦笑，看来是白养多日的伤了，若是她在，只怕又会急得跳脚埋怨他不爱惜身体。

　　“苏语然。”

　　这三个字自他唇间飘出，像是在唇齿间研磨徘徊许久，方才极珍重、极不舍地出声念道。

　　他干脆将身子翻过来，正面仰躺望着暮色苍穹，心里想着她此时在干什么？看这天色，应是在烧火做饭了吧？那几捆柴还够不够？那一桶水她拎得动吗？突然没人说话，她这个话痨子……她。

　　他重重叹了口气，只觉得心底怅然若失。

　　他又躺了片刻存够力气，才站起身子往远处的住所挪步，刚踏进院子，却见一白衣女子背对子默而立，背影清瘦身材高挑。此时夕阳斜照，暮光柔和地笼罩在女子四周，却因她身上散发的淡然而无法再进一步，清风拂来，吹起女子披肩长发，也吹得女子白衫飞舞。

　　子默一时愣住。

作者有话说

　　啊！我尽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