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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 3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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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莱镇的演出对民乐社的现状到底没有很大改善,徐红消极地撤去歌舞团的演出,她以养胎为由,不再参加任何演出,对毓敏秀日益加深的敌意伴随着为丁建军叫屈的声音日益高涨。众人均说丁永昌私心偏袒,瞧不起丁建军这个养子。丁建军做牛做马为戏班劳心劳力这么多年,竟不及一个初来乍到的女流之辈。且不管这话虚实,一说出来却是凉了一半人心。当时丁永昌已在弥留之际,为了不让人察觉他眼睛已经看不见,他大部分时间都以瘸腿的理由躺在床上,度过了他最后的时光。这扰乱人心的流言终于变成了最后一根压死骆驼的稻草。他出现过一次短暂的假死现象,尽管已经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王玉桂还是哭湿了他的半片衣襟。
当他醒过来之时,房里站满了人,几乎整个戏班的人都来了,还有镇上几个与他刚刚建立起微薄友情的人,房里一片阴暗。角落里一盆兀自烧得很旺的炭火也没能驱赶沉痛的阴霾。很多人叫他保重身体,抱怨自己的粗心,他从医院回来这么长时间也没来看过他几次,以致他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病入膏肓他们都没有察觉。丁建军感谢他的收养之恩,有人感谢他的授业之情。他们回顾昔日他对他们的好,带着他们走南闯北四处谋生度过了很多艰难的日子。有人甚至还回顾了建国初年统治者叫嚣着反攻大陆的人心惶惶。他们就是经历了那个时代的一类人,他们都顽强地挺过来了,他们坚信他这次也一定能战胜病魔。很多很多的人,他们循着礼节一次一次以沉痛的表情询问他的病情,叫他照顾好身体。
丁永昌在枕上一一点头表示他全都听到了。他的脸色很不好,脸颊深陷,太阳穴松塌,眼窝又大又深,眼睛暗而无神。王玉桂将身上的棉被拉至他的胸口,那里瘦骨嶙峋,肤色很差,透着一股汗涔涔的粘腻。他看上去虚弱而疲惫,但清醒。他半闭的眼睛在人群中搜寻着毓敏秀的身影。
“阿秀。”他伸出他骨节嶙峋的手。鼻子因为呼吸不畅而发出重重的喘息声,听上去就像他刚刚暂停下手中死亡这件他力所不逮的繁重的苦役。
毓敏秀急忙穿过拥挤的人群迎上去,握住它。她的眼睛里噙满了眼泪,她什么也没说,丁永昌却连连说着好孩子。他感谢所有来看望他的人,有劳他们挂心,说他一定会好好保重身体,然后委婉地下了逐客令。他们走了。
天淅淅沥沥地下着雨,一阵阵寒风钻到屋檐底下。我和王玉桂站在走廊外等着,身上阴寒凄凉。我抱紧了双臂,轻轻地哈着气,低着看着脚尖被雨水泅湿的一块水渍,因为沾着粘土,看上去十分肮脏。从我们在医院得知噩耗的时候,到后来我和毓敏秀时时去看望他,安慰的话我已经对王玉桂说过无数次了,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千篇一律的话语。叫她保重,希冀奇迹出现。其实都只是一些苍白的废话,但人们在无能为力的时候却惯于将希望寄托在虚幻的神圣身上,以此寄托他们哀恸的感情。
“阿姨,你怎么样?”我说。她看上去也形容枯槁了。
“事到如今,我早就有准备了。一切都挺,挺好的。”她喉咙突然一哽,我别开了眼睛。
“今年的冬天好像来得比较早。”我说。天灰蒙蒙的,就像冬雨的午后。
“嗯。”她应我。
雨仍淅淅沥沥地下着,雨丝夹风时不时扑到脸上。我们站了很久,没再说话。其间,她走到隔壁的宫庙去上香。她喃喃自语地说着求神庇佑的话,打开一把破旧的伞走进雨中,暗黑色的天幕盖在她的头顶,就像瓢泼大雨的那晚她为丁永昌独自守候在庙门口一样。她回来后不久,身后的门拉开了,毓敏秀走出来。她的脸上有哭过的痕迹,眼睛红红的,她灰色的长衫袖子有一片黑色的湿迹。
“阿母,阿爸叫你。”她对王玉桂说。王玉桂默默走了进去。
我没有打听丁永昌和她说了什么,与她并肩走回了我们的住所。丁永昌出事的那段时间,徐红用戏班一半的经费买了那套音响设备,曾要求班里的女旦盛装演出,有些女旦因此离开了戏班。空下来的床铺没有重新分配,毓敏秀就住了进来。一路上她的表情都很凝重。路过大院的时候,她盯着墙角里一棵孤零零被风雨摧垮的秋海棠看了许久。雨水沿着伞沿落在她的肩膀上。
晚饭之前丁永昌聚集了戏班所有人。他腿上的石膏不见了,穿着一套浆洗得发白的棕色正装被王玉桂搀扶着坐到主位上。他的腿上盖着一张陈旧的羊毛毯。眼睛半闭着,多了些神采。
“今天召集大家,第一件事就是我决定正式收毓敏秀为徒。”他宣布。
毓敏秀从人群中走出来,她穿了一件黄白斜条纹的羊毛衫和一件蓝色外套——我猜那是她能找到的最隆重的衣服了。她的头发整整齐齐的扎起来,盘成一个髻。出门前,她还洗了一个冷水澡,在下着小雨的初冬下午。
丁永昌说:“拜师之前先拜过我们的祖师爷。”
歌仔戏的祖师爷是田都元帅。相传田都元帅是唐时的一位乐师,受宠于唐玄宗。后来在安史之乱中忠贞不渝而殉国,后被追封为田都元帅。因幼时与母亲在田间走失,为毛蟹濡沫以养而生,故所有尊田都元帅为祖师爷的剧团人员均不食毛蟹。我刚被丁永昌收留的时候见到的那座祖师爷的雕像,跟着我们辗转每一个地方。后来在梧桐镇落下脚来,就在大堂前安排了一个专门的供桌,像前放置了一个香炉。日日擦拭像身上香酬拜原来是王玉桂的必修功课。
毓敏秀点点头,明叔将点好的香交到她手上,她捻着三炷香诚诚恳恳的拜了三拜才插进香炉里,又从明叔手里接过茶盘,举过头顶,头谦卑的低着,在丁永昌面前跪下来叫了声师傅,但丁永昌没有接过。他半闭的眼睛紧紧地盯着茶盘的中间,就好像那里是毓敏秀的眼睛一样。他说:“既拜了师就要守师门的规矩。”
“请师父教诲。”
“业精勤荒嬉,行成思毁随。艺技的精湛要看个人的天分与努力,我不要求你有多大的成就。但是歌仔戏既尊的是田都元帅的道,田都元帅的忠孝仁义我们就得守。戏品如人品,看戏看人生,绝不能台上演绎忠孝仁义,台下却阳奉阴违。”
“弟子谨遵师父教诲。”
他深深地朗了一口气,这才将手从那张陈旧的羊毛毯下面拿出来,端起茶杯浅呷了一口,说道:“起来吧。”
没有人提出异议,大家竟肃穆又庄严地见证了这场拜师仪式,就像祖国的国旗正冉冉升起,每个人都肃然起敬一样,只是一种根深蒂固的形式。她站起来,将茶盘交还给明叔。大家都对她说恭喜。她一一笑着应着,半躬着腰很谦卑。这样的谦卑却让我深深的嫉妒起来。从我进班至今,戏班还没有如此正式且隆重地收过徒弟,因为我们只是可有可无的虾兵蟹将而已,我那曾经暂时押后的拜师仪式,一押就押后了一辈子,终我一生都没有拜过祖师爷。
“今天召集大家,还有第二件事。”丁永昌虚弱的声音穿透了人群,抚平了浮夸的热闹。
“我从小就跟着师傅学习歌仔戏,走过很多地方,吃过很多苦,也经历过战乱,终于在二十五岁的时候创立了这个歌仔戏班,到如今也有二十多年了。”他停了下来,一方面因为回首往事感慨悲怆,一方面是虚弱的身体已经不足以支撑他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了。王玉桂将滑落的毛毯重新拉到他的胸部。
“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戏班这些年换过很多地方,早些年在台南,这几年在台北,但一直在漂泊,一直都没能完完全全的停下来了。”他叹了一口气,“如今,我也走不动了。这戏班能不能在这里扎根下来,或者搬到更好的地方去,我已经无能为力了。现在,我就把这戏班交给阿秀打理。戏班往后如何全由她做主,绝不容许旁人插一句半句嘴。”最后一句他说得掷地有声,但也因此令他孱弱枯瘦的身体咳得前后摇晃起来,瘦骨嶙峋的胸部剧烈地起伏着。
徐红小声嘟囔了一句什么,但丁永昌羸弱的目光就像一只有力的手突然捂到她的嘴上。死亡,就因为愧疚和不忍成了一件无形的武器,让周围的空气变得凝重起来,好像丁永昌大口大口地粗重地呼吸,把所有的空气都吸完了。
没有人说话。人们退出了这个突然狭窄的空间。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戏班谁做主都无大所谓,有个人领导着有演出有分红有饭吃就够了,至于究竟是演传统的歌仔戏还是眼下时兴的莺歌燕舞,又有何差别。他们只是一些来自贫下阶级的福薄之人,没有几个人能识得一箩筐的大字,在传统的忠君思想与新兴的时代大潮的冲击中,又有几个人说得清文化的坚守与掠夺之间的差别。
毓敏秀走出大堂,在门口站了许久。神情就像从丁永昌的房间里走出来的时候一模一样。她脸色凝重,一语不发。最后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个人出了大院,没让我跟着。天空下起灰蒙蒙的细雨,天色渐暗。
那天夜里丁永昌睡去之后就再也没醒来了,安静而安详,就像只是睡着了一样。由此可见,死亡真的是一种睡眠,一种休息,一种眷顾。临走之前他还叫王玉桂湿了他的头发,把它们整齐的往后梳。用热水擦了身。那条受伤的腿被很好的包在裤腿里面,没有看出受伤的痕迹。他把自己收拾得干净整洁,以完整的姿态维护他死亡的尊严。
王玉桂一边抹着泪,絮絮叨叨的说着这些和其他一些事情,但我没有听清,因为眼泪淹没了她的声音。毓敏秀把她扶到旁边坐下,不停地安慰她。
那时候的乡下没有墓园没有火化场,大多数人死了会在郊外随便找一处墓穴土葬了。镇上有专门帮忙料理丧事的人家。丁建军去张罗着。丁建业去镇上的便利店打电话通知丁建国。徐红和班里几个女旦在整理丁永昌遗物。明叔张罗着将灵堂设起来,一切分工有序,仿佛我们已经在心里演练了很多遍。
丁建国赶回来见过他最后一面之后就匆匆下葬了,四个穿着旧衣服的男人用套绳抬着他。在镇外西面翠屏山的山脚下,他们把棺材抬起来,慢慢地放进墓穴里,抽出绳子。他们把泥土一铲一铲地铲进他的墓穴里,潮湿的泥土落在棺盖上发出砰砰的响声,最后堆成了一个土丘。没有墓碑,也没有墓志铭,只是一个光秃秃的土丘。他孤零零地躺在那里。天仍下着纷纷细雨,刮着风,地上有污泥。送葬的人们在墓穴前面参差地围成半个圆。我在里面,毓敏秀也在里面,她擦拭着眼角。丁建国温柔地抱住她的肩膀。然后,送葬的人们陆续离去。
我想起那天他们还满怀希望的眼睛熠熠的对他说,他一定能战胜病魔。如今他们一脸漠然地转身离开,害怕地上的泥土弄脏他们的鞋子。但是很快,我们也都会离去。从今以后,就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这里,他的身体会变成成千上万种蛆虫的食物。一年之后,他会变成一堆白骨。这世上再也没有这个人了,再也看不到他的笑,他匆忙的身影,还有他不遗余力的弥留了。我想起初见他的那天,夕阳的余晖映照着苍凉的舞台,他在上面翻滚、甩发、逃命,在铿锵的紧锣密鼓中,奔走匆忙。他的充满了紧凑、匆忙、艰难又抗争的一辈子,从今以后,就变成了非真实非物质的无限的虚无了。也许事情不是那样的,那只是一个不幸的意外。他意外地消失了。我的悲伤簌簌地落下来。
一九八二年的初冬,下着雨的那个夜晚,丁永昌永远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