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言》末叶柳

12、Chap 11

　　就这样，又是十年。

　　我知道，邓妍和小欢应该在世界上某个地方，过着自己的生活。小欢也许会问邓妍，妈妈我为什么姓何呢？为什么同学们都有爸爸我却没有呢？邓妍会怎样回答他呢，会说起曾经这世上尚有一个叫做何宜生的人么。而我也有自己的生活，这生活的内容如同牢狱。每日看着顾一带着不同的男人或是女人回来，在我面前卿卿我我，夜晚是墙壁隔阂不开的情爱声息。

　　他很久之前就已经离了婚。离婚前他还会偶尔来看我，有时也不嫌弃我衰老的身体发泄一通，做戏给陆微看。后来终于是厌倦了我如同提线木偶一般的毫无反应，再也不曾找过我。

　　我再也没办法开口说话，哪怕只是喉间的一点声音，都像是被填塞进了身体的深处，再也无法生长出来。日复一日地被软禁在这狭小房间里，我已经快没有力气回忆那点曾经的温存，即使越来越多的细节被我从记忆的深海里挖掘出来，反复咀嚼，直至只剩下干涩的渣滓。只是就一点也没办法忘记他与我一同看过那么那么多的海洋。他曾经也在欢爱时说过爱我。他像小猫一样蹭着我的头发，少年身上还有刚从学校跑回来的汗水的阳光一般的味道，最盛大的一场欢喜就全都开在那些繁荣的年月。有时眼前还会有些幻觉，仿佛他容颜依旧，看着我的时候脸上有透彻笑容；又仿佛他把我锁在后花园，又从楼上小窗担心地探头看我。那时我仰了脸好喜欢好喜欢地看着他。是卖火柴小女孩的小小火焰，恨不能永远烧下去。

　　比逝者更像死去的活着。

　　我重新开始尝试各种各样的自杀方法，在疼痛里总能有更多美妙至极的幻觉。顾一，你又何必救我。只有试图离开现在的你，我才能假装拥有曾经的你，幻觉也很足够。

　　我知道他给我注射药剂。已经不再只是镇静剂，还有许许多多其他我叫不上名字的东西。可是我已经无所谓了。如果是这样我愿意我当真是疯了。我已然疯了，顾一，同你一样疯了，同你想的一样疯了。我生活在美丽的幻觉之上，以这些幻象作为食物饲养枯涸的内心。

　　后来新换的管家替他向我宣布他的决定。他给我找了心理医生，想医好我的幻觉。他不知道这幻觉已经是我最好时光。偏偏就诊又极度频繁，我的幻觉没有时间和精力出现，我太久没有见着温柔的虚幻的你了。那医生总是让我回忆，这个过程我已经走得太长太深太远，那短短的幸福时光怎么能支撑这么多年，这么多年的反复上映。可是等我终于能够在医生面前艰难地开口，为什么还是那么深浓，在每一条细细的血脉里奔流，席卷了我的四肢百骸，即使只是一抔废墟的身体，也拥簇着全部丰沛如同那一个夏季的感情。

　　为什么不能够就这样忘了，就这样淡了，在那么多仇恨和伤害里死去呢。

　　门锁“喀哒”响起的时候我还以为又要去找那心理医生。犹豫一会转头看去才发现居然是他，他走了进来，门开的地方落进一地刺目的光线，把室内的浮灰照得纤毫毕现。

　　“邓妍死了。”他只扔下这四个字转身便要走。

　　这四个字有些太沉了，在我脑海里来回过了好几遭，才反应过来是在说些什么。

　　我的母亲。我的爱情。我的家庭。我的身体。现在轮到我的妻子。心里已经没有愤怒，只是空洞的绝望盘桓。为什么花了这么久我才明白，他就是天底下头号的冷血动物。

　　“放我走吧。”我几乎是惊讶地听到自己的声音，沙哑但是确实发出来了的声音，艰难又磕绊地绕过他的身体，牵住他的脚步。

　　“你说什么？”

　　“你放我走吧……放我走吧。”

　　他露出轻蔑又似乎有那么些悲悯的笑容：“我不让你走了么？”

　　全部的勇气突然都如退潮般消失地干干净净，时间寂静得好像满天都是交错闪烁的笑容眼泪，晃得我睁不开眼。

　　是啊，你早就不曾幽禁我。是我枯死在沉默与隐忍里。是我铁了心要爱你。是我受尽委屈折辱，也要留在你身边。以为抛却万物，能换你一分真心。是我天真，是我卑微，是我活该。

　　只是天下之大，却早就无处可去。

　　我生伴你，笑为你，成长与你，勇气是你。

　　我们也曾有过爱情，被狠狠践踏和抹去的爱情，最后归于沉寂的天光，像是你当年扔在石上的小蟹，像是握着匕首死在天明的小美人鱼。但我终于无愧于你，是我刀尖上踩舞步，哪怕你早已离席。

　　从此请各自生活，再不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