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言》末叶柳

11、Chap 10

　　我想这该是很长很长的一个梦。我已经有很久并不说话，唇齿之间如同落锁。但是再次回忆这些日子仍然会有一些想要微笑的意味。我太久不曾和他一起出门，他亲自开车带我去许多地方，准时下班回来同我进晚餐。他知道我喜欢海，和我一同去毛里求斯，去斐济，去格陵兰，去西西里。那些地方的人们说着我不能理解的语言，却带着海洋一般的愉快生活着。在托斯卡纳的艳阳下我仰起头来看他，他的容颜有Brunello晕染的颜色。

　　可是后来啊。

　　是哪一天，什么时间，天气晴或者雨，还是沉默的云翳？我只记得面前那张我闭着眼也能描画的笑颜，可是却说着我全然听不清的字句。脑子里只轰然回响着他说，“小哥哥，明天我结婚了。你陪我去好不好？”

　　小朋友要结婚啦。

　　我突然很想回到过去，问问那个欺侮我讨厌我的小男孩，那个依恋我温暖我的少年，你们知不知道你们将来，终于娶了美丽女子时的样子？

　　小哥哥告诉你啊，他那么的了不起，那么的聪明，那么的果敢，那么的好看，你们会变得那么好，那么好。可是小哥哥私心里面啊，希望你们永远都是现在这个小小的可爱的模样。

　　他小心拆下我手背上点滴的针，抱我下楼，拉开衣帽间的门：“小哥哥，选一件，明天穿好看一点好不好？”

　　我呆呆看着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拿来图册，问我：“小哥哥，你想要什么样的蛋糕？巧克力味的，还是抹茶味的？我记得你喜欢吃黄桃的。”其实我没那么喜欢吃黄桃，是因为你不喜欢，总丢给我。

　　他开车带我去原来的花店，问我酒店里放什么颜色的玫瑰好，放多少朵。新的花店老板笑得客气热情，却没有小画薄荷绿的头绳扎的马尾辫，和剪干净刺了的绿玫瑰。

　　他让我陪他挑新郎的胸花，问我这个会不会太花俏那个会不会太简单。

　　他带我去海边，说他在那里定了酒店，问我景色如何。

　　我缄口无言，在海平面上赤红的落日里，终于一滴眼泪也再落不下来。他的脸被晚霞映得红润，我看着他的侧脸上微微的纹路，我才想到他也已经三十五岁了，早该为人夫为人父，可是为什么时间不能停在他和我都还是十几岁的时光。我看着他，我看着他噙着笑意看天边逐渐下沉的落日，只觉得我的全部生命就那样沉落下去，被海水淹没了。

　　这是他们看的戏，我来做这台上凄凄切切的青衣，一曲薄情断肠，一袖红豆相思。

　　他的新娘是陆微。

　　我听说她手段强硬，重事业远胜家庭，足足拖到三十余岁也未结婚。我听说她保养得法，如今依旧丰姿绰约，一双眼睛韵致如洒。我听说她前些日子与顾一在托斯卡纳重逢，热烈又风情的地方最适合上演这样炽烈的韵事风流，两个人在酒吧热吻照片第二日就上了报纸。我竟然全然不知。我还以为那时节是海洋的广阔的欢愉，我能够在大街上就亲吻他墨镜下的鼻尖。

　　他说我爱你，我就相信。扭头就是一纸沉甸婚约。

　　我还是去了，穿了他为我选的白色西装，重新打理，头发染了黑色。镜子里的男人精神十分，眉眼竟然说得上清爽。我死抿着一唇的笑，在大厅角落的桌上静静地坐着，深红的液体不断穿过唇齿之间下达脏腑。我看到小画，白色的小礼服裙如同小公主，身边黑色裙子的该是小书。小画的母亲也挽了美丽发髻，不知听小书伶伶俐俐说了什么，笑得温柔分寸。

　　我终于能够真心实意微笑起来。

　　我到得太早。大厅里人还不多，我也知道这些人与我都无干系。一杯跟着一杯，酒精里热度温存，一路温暖到身体深处。我不知道我酒量这样好。人渐渐多起来，我这桌也渐渐来了其他人。也有人看我穿着尚可，想与我搭话交换名片，我才恍然发现我已说不出话来。

　　真的是一个字也无法流露。我张开嘴却只有喉头滞涩。

　　不能言。

　　不言。

　　仪式开始，进行。程序繁琐，宾客谈笑。我和我被封锁的声音一同静静等待。

　　他穿着白西装那么好看。胸花选得极好，又不花俏又不过分简单。新娘确实是美，当年初中时候就那么出众，现在把甜美俏丽全修炼成了风姿动人，白色婚纱上细腻的织绣玫瑰。远远看就是一对璧人，天造地设。

　　他说“我愿意”，她说“我愿意”，他们交换戒指，“现在，新郎可以亲吻新娘了。”

　　我手里酒杯摇摇晃晃几乎拿不稳。泪眼模糊里看不清他，却知道他始终在那么高那么远的地方，距离我，和我们被擦拭干净的爱情。

　　午夜酒店外升起烟火。海滩边广场上那么多人，电子显示屏上数字一点一点跳动。我站在人群里仰头看，才知道原来今夜是1999年的12月31日。顾一选了一个好日子。数字跳到0的时候周围传来巨大的欢呼声。我看到小书和小画牵着手仰头看着天空，她们的父亲低下头去亲吻了她们的母亲。我看到情侣们亲吻，夫妻们拥抱。我看到新郎和新娘缠绵拥吻。我看到我手中酒杯里点点猩红犹如泪水。

　　这样一整个世纪的庆贺和欢乐的浪潮势不可挡遮天蔽月，从天顶泻落下来的盛大的幸福意味震得人全身发抖。在这一刻，似乎所有的卑贱和悲哀都应当躲藏，所有的不幸和苦痛都应当羞耻。

　　可是不论他如何伤害我，折磨我，反复无常地温柔又撕碎我，直到今日他才终于为别人所有。他曾是我的顾一，我的顾少爷，我全部的爱，我的唯一寄托。我每天早起做的绿茶酥和蜜饯，我排列整齐的牙刷和牙膏。我自行车上歌唱的骑士，我沉静坚毅却还是个孩子的英雄。我的天空，海洋和全部世界。他给所有人圆转如意只对我肆意妄为，我在这苦难里享受独有。可是这也终将终结。

　　我的眼前似乎出现幻象，光线急促地交织旋转，如同幼年时我与他都喜欢的万花筒。他总是和我抢，我总也让着他。可是我还没来得及看一看那繁复华丽的世界，他就已经把它摔坏了。

　　酒杯掉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裂响，我在冰冷的破碎里绞紧了自己的双肩，指甲深深地嵌进肌肤里去，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压抑掉喉咙里快要决堤而出的破碎的哽咽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