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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软肋 ...

  •   朝露把褚云衡的照片冲印出来,本是想着周六让母亲去他家做工时顺便把照片给他送去。暴走当天她只是一时兴起,才举起相机拍他,并没想着要保留他的相片做什么。她总觉得,倘若再遇不上这个人还就罢了,既然和褚云衡也算认识了一场,与其偷拍了人家而一声不吭,倒不如大大方方把照片给人送去,她心里反而能觉坦然。
      谁想到,周六那天,贺蕊兰又出状况。说是吃坏了肚子,一趟趟的上厕所。朝露要陪她去看医生,贺蕊兰却硬是坚持自己吃点止泻药就好,只是请女儿再替她上褚云衡的住所做一天替工,朝露想了想,这次和上次不同,上一回是母亲和她都担心褚云衡婉拒由她替工,而他又体力难支,需要照顾;这一次,想必他的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即使偶尔钟点工少去一次,也没大所谓。朝露并不讨厌去褚云衡家,只是一连上了五天的班,上一周又是暴走,又是去做替工的,等于没休息好,她也着实觉得有些疲累,因此也懒怠出门。如果褚云衡能主动开口让她不过去,那是正合她的心意。
      她的心里虽然这么想,电话里自然不能明说:“褚云衡吗?……我是董朝露,对……就是上周来你家的董朝露。是这样的,我妈妈今天身体又有些不舒服,这一次能再让我替她一回么?”
      “我没有问题,”电话里的声音很磁性很好听,“但是你会不会太累了?我想,从上周开始,你就没怎么好好休息过。”
      朝露愣了一下,清了清嗓子道:“啊,我也没问题。我不觉得很累。”
      电话那头传来褚云衡轻微的笑声:“呵,那好吧,你来。”
      朝露挂了电话。她并因为没有听到预想的回答而失望,倒是有些说不明白的紧张和莫名的兴奋,连心脏噗噗跳动的频率都比平常至少快了一倍。
      还有就是,她更加确认了一件事:当褚云衡的学生,有一点是很幸福的:在课堂上,他们能听到一个富有魅力、决不至让人昏昏欲睡的声音。那可不是无关紧要的事——尤其是朝露想到他曾向她提及的那些课程名称:形上学还有辩证逻辑什么的。那对很多学生来说,不是枯燥的催眠课又是什么?

      朝露还记得那次在他家曾有过这样的对话:
      “你不会觉得学哲学教哲学的都是怪胎吧?”
      “哦不是,虽然我知道这绝对是种错觉,但是,就是会觉得,哲学系教授之类的,应该是个上年纪的老头,至少也是个中年人……”。
      “第一,我还不是教授,第二,我的确是中年人啊;第三……总有一天我会变成老头,也许那个时侯,我就是你口中标准的哲学系教授的形象了。”

      她想,褚云衡大概永远也不会变成她原先所想象的哲学系教授的模样。

      临出门前,朝露最后看了眼她给褚云衡拍摄的那张照片,回想起当天他们说过的话,微笑着把照片放进了纸袋,塞进了自己的坤包。

      这一次,褚云衡是拄着手杖给她开的门。由此她也稍觉宽心,看来,他的身体已经基本恢复了。
      她给他做了午饭,吃完后,他坚持要在她洗碗时站在她旁边,“至少我可以负责把碗擦干放进橱柜。”
      他虽然一直给她积极阳光的正面形象,她却也多多少少会顾虑到残障人士的心态。他既然说了要帮忙,若是执意拒绝,恐反而伤害了他的自尊心,于是她接受了他的好意。
      “你一个人的时候,也自己洗碗么?”她一边给碗碟打上洗洁精,一边随口问道。
      “当然。”
      “哦。”朝露发现这个问题其实不大好,稍不留神,便会说错话,当她意识到这一点时,她就不愿再继续问下去了。
      没想到,褚云衡却很敏感:“你是不是想问,我一只手,是怎么洗的?”
      “嗯。”朝露很窘。
      褚云衡淡淡地说:“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打开水龙头、倒上洗洁精、一个一个慢慢洗啊。”
      他的口气有点在说像那个很经典的笑话:怎么把大象放进冰箱?分三步:第一步,打开冰箱门;第二步,把大象放进去;第三步,把冰箱门关上。说那个笑话的时候,还就得这样语气平平淡淡的,乍一听像是个极认真的回答。
      而这个回答,恰到好处地破解了朝露的尴尬。因为她知道,她对她的发问并不介意。她干脆鼓起勇气,问:“其实,我是在想,你的右手需要拄拐杖,那样的话,不是连右手也不得空闲么?”
      “我可以脱离手杖站立,”褚云衡说话间把手杖靠着流理台放下,“我的复健毕竟不是做假的,人体是很奇妙的,我的身体重心已经被调节到我的右边,因此我可以只靠半边身体便站得很稳。事实上,即使没有手杖我也能走上几步,只是走不远,更走不快。”
      他是那么坦然地谈论起自己残障的身体,可以做到什么程度,不可以做到什么程度,都说得明明白白,既无自夸,更无自怜。提起复健,朝露忽然想起那个林书俏,便说:“你有一个好的复健师朋友。”
      “啊,你是说书俏。她是个很优秀的复健师。我是去了德国之后才认识的她。她那会儿还在德国一家康复疗养院实习,我又是个中国面孔,所以慢慢熟悉了。那个时候,我的身体状况已经比刚苏醒过来时进步很多,最开始锻炼的那段时间,才是最艰难的。”
      褚云衡的脸上露出难得的隐忍表情。朝露感觉得出来,那背后掩藏的磨难。母亲曾经说过,他在一场严重车祸之后昏迷了好几年,醒来后周遭种种早已物是人非,身体又遭遇了失能的痛苦,想必,那是段极其难熬的日子。

      洗净碗筷,收拾好厨房,朝露随褚云衡到客厅坐下。她想起了包里的照片,便打开拉链,把装有照片的小纸袋递给他。
      褚云衡从纸袋里抽出照片后很诧异:“你怎么会有我的照片?”
      朝露颇不好意思:“对不起,没经过你同意就拍了你。那个时候,纯属……”她斟酌着用词:说“好奇”肯定不合适,说“欣赏”又怕他觉得自己虚伪,想了半天,她才说:“纯属因为很想把那个画面记录下来。”
      “莫非是作为励志照片保存,以便将来软弱的时候随时看一眼?”他轻轻笑了一下。
      她知道他没有生气的意思,也跟着笑了一下:“如果我说,我是因为觉得那时路上的你很美好,让我忍不住想举起相机,你听了会不会更高兴一点?”
      褚云衡的笑容加深:“我想,我会的。”他扶着手杖站起身,拐进卧室去,放下手杖,拉开书桌抽屉,拿出一本相册,放在桌面上,只翻了三四页就到了没有插/入相片的空白页。他小心仔细地把朝露给她的照片放进了插袋里。

      “你的照片很少嘛。”朝露随口感叹了一句。
      “家里有很多,基本上都是好几年前的旧照。我自己这里……你给我的是唯一一张。”他合上相册,并不急于把它放回抽屉。调整好手杖,挪到床沿上坐下,“最近几年,我都很少拍照。”
      他说这话时的口吻粗粗一听仍然是淡而从容的,朝露却觉出了一些不寻常的情绪,那是一种被隐藏的很深的逃避和无奈,在他的心灵深处,对自己残障的身体,也会有不愿正面相对的时候。

      她替他难过,难过到忍不住用蹩脚而刻意的语言安慰他:“褚云衡,你知不知道自己很上镜?我这种毫无摄影技巧的人随随便便抓拍,都能把你拍得那么帅气。你以后多拍些照吧,不要等年纪大了,头发秃了,皮也皱了、人也发福了,再后悔年轻时候没多照几张相。将来跟孙子吹嘘自己年轻时多帅气的时候,也好有凭有据啊!”
      褚云衡看向她,一双墨色琉璃般的瞳仁隐约有碎碎的光影烁了几下:“你的提醒还真是挺对的。”他略一低头,再抬起时,表情已经是平静如常。“我喜欢你给我拍的照片,那上面的我,好像真的没有我想象得那么难看。”
      朝露急着嚷道:“当然,你哪里难看了?”
      褚云衡说:“我走路就不好看。”
      朝露明明知道这是大实话,心里却没来由有些生气。至于生气的原因和对象,她完全闹不明白。就是觉得很不受用。她说不出话反驳,闷闷地站在床边对着褚云衡,既不看着他,也不打算走开,只一声不吭地低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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