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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二十三至第二十四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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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华服玉屐的天君在离典漆五步远处停住。
“你配不上殷鉴。”低沉冰冷的声音,不带表情的脸,倾国倾城的容貌一如覆着寒霜的牡丹。
天君锐利的目光下,少年不怒反笑,语气也是淡淡的:“配上配不上,也许该由殷鉴来说。”
“你害了他!”。
“是,我害了他,”少年垂下头,旋即又抬起,琉璃般晶莹的眼眸仿佛穿过重重阻碍一直望进羲姬心里,“所以,我要等他,他睡一天,我便等他一天。”
“本君不会让你见他,你死心吧。”羲姬高高地扬起下巴,依旧冰冷依旧无情,心底却像突然扎进了一根刺,隐隐的疼。
这一次,少年没再说什么,表情中看不出失望或伤心。他静静地站在那儿,一身灰衣快要与头顶的天色融为一体。
羲姬决定结束这场并不愉快的对话——
默立了许久的典漆却在此刻动了起来,只见他躬下身,对着面前的天君恭敬一拜,便调头向山下走去。
“终于想通了啊。”扒着门缝偷看的侍女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却忽略了天君脸上的疑惑和诧异。
“终于想通了”的典漆果真不再日日上门,而是在盂山脚下安了家。
凤仪宫内,羲姬拂开云镜,镜子里的灰鼠正忙着归置细软、洒扫除尘,旧病新伤累积的身子不一会儿就气喘吁吁,几缕发丝散下,湿漉漉地贴在颊边。
而对着赶来叫他歇歇的母亲,少年只是用袖子抹了把脸,甜甜地露出一个笑:“娘,我不累。”
越抹越花。羲姬暗暗好笑,没有意识到自己微微勾起的嘴角。
记不清到底是什么时候了,几百年前?还是几千年前?孩童摸样的殷鉴也曾这样地笑,圆溜溜的大眼睛里仿佛盛了最纯香的蜜,白白肉肉的小手紧紧地拉着自己的,把咬过一口的桂花糕送到自己嘴边:“娘,你吃。”
殷儿,你一直最喜欢吃桂花糕呢。
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殿下长身玉立的少年礼数周全地一拜,恭恭敬敬地叫一声“母亲”,抬起头,眼中是淡淡的疏离。
虽然出身凤族中昭显活力与张扬的金色,羲姬的性子却异乎寻常的内敛和冷清,婚姻失败后愈发如此。即使对唯一的儿子殷鉴,也常常是训责多于爱抚,严苛多于温柔。可令她深感讽刺的是,这样一手培养出来的儿子却丝毫不像自己,放纵随意风流花心,行事种种,仿佛他才是应该穿上金衣的那一个。
有些惆怅,有些烦乱。自典漆出现后,这样乱七八糟的思绪便时不时涌上心头。
羲姬皱眉,重重地扣下镜子。
隔了几天却又忍不住拂开,镜中的典漆已经把新家收拾妥当,还在山下县城里摆了个摊位,专卖些泥人儿面具之类的小玩意儿。几个五六岁的孩子跑过,咬着指头巴望着典漆手里的风车,少年摊主便笑着取下几支,声音与目光一样柔和:“喏,拿去玩吧。”
笑容纯净澄澈,一如稚子,一如朝阳。
云镜这边的羲姬有瞬间的怔愣。
之后便常常透过云镜看他的生活,看他亲切热情生意不断,看他善良侠义朋友众多;看他笑起来旭日般温暖,看他傻起来孩童般天真。
也见他一次次次婉拒街坊大婶的说亲,也见他对着山顶一坐便至天明,也见他埋首双膝仿若睡去,指尖滑落的水滴却泄露了他的秘密。
羲姬抬手,影壁便在少年的笑脸处定格。
层层纱幔自动向两边扬起,羲姬缓缓向宫殿最深处走去,身后传来侍女清脆的声音:“娘娘,鼠妖典漆求见,有月饼呈上。”
是了,今天是八月十五,人间团圆喜乐的中秋节。
百年间,上元、端午、夏至、除夕……每逢人间的重要节日,少年便会大清早地跑上山来,拎着一篮子自己包的元宵、粽子、饺子等特色点心站在宫外,一等就是一天。
“我做了这个,想给殷鉴尝尝。”少年如是说。
“为什么?”
“因为他想吃。” 年复一年,岁岁如此。
次次被拒绝,次次再爬上来,百年之中,未曾有一次间断。
羲姬在寒玉床前停下,逆光的脸上看不清喜怒。
许久——
“拿进来。”
竹篮里色泽金黄的月饼还带着余温,闭上眼也猜得出定是他熬了一夜的成果。羲姬弯身,纤纤玉指抚上殷鉴的睡颜,眼中三分困惑六分不甘,还有一分是伤感:“殷儿,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不必门当户对,不必绝世倾城,只要热情、温柔、良善,再加一点自信和执着,便是你不惜性命也要守护的人,对吗?
败了。
羲姬缓缓起身:“传典漆。”
(二十四)
典漆站在毓金流光的凤仪宫里,与上一次整整相隔了一百年。
一百年,足够一个凡人从呱呱坠地的婴儿长成伟岸男儿,而后又逐渐衰老最后撒手人寰,如许悠久的时光,对典漆来说就是一锅总也熬不完的汤,急火烹慢火炖,翻来覆去地煎熬着,蒸是自己的一颗心。
殷鉴,还记得上个百年么?你捧着锅子大惊失色,好像连那只被炖得烂熟的鸡都在嘲笑你。
殷鉴,转眼又是一百年了,我们这锅汤,是不是也该到了熬干的时候了呢?
“典漆,”天君的声音远远传来,仍然低沉依旧冷清,说出的话却让典漆震惊,“我把殷鉴交给你。”
我把,殷鉴,交给你——
殷鉴,你。
一层又一层,金色的帷幔徐徐向两边打起。
噗通、噗通、噗通,典漆忽然觉得喉咙好干,心脏疼得厉害。
最后一层金色缓缓退去,一道白色的身影就那么突兀地刺进了典漆的眼睛。
使劲揉揉眼,再揉揉,典漆努力想要辨认得更仔细一些,却只是越来越看不清。
全身都在颤抖,泪水像决了堤。
很难看吧?殷鉴,小爷这个样子很难看对不对?
眼泪鼻涕抹了一脸,拳头握得死紧,典漆朝着前方放声大喊:“很难看对不对?殷鉴!难看死了对不对?对不对!对不对……”
喊到最后,已然失声,哽咽不能言。
殷鉴、殷鉴、殷鉴……
我的殷鉴。
原来,还没熬干呐。
远处,羲姬看着蜷作一团失声痛哭的少年,闭上了眼睛。
败了,败给了一只下界小妖,败给了典漆。
败给了他矢志不渝的一百年。
虽然依旧不相信爱情,羲姬却知道,对于殷鉴,这世上不会有人比典漆更执着。
殷儿,你选对人了呢。
也许,你们在一起,就真的可以让“天长地久”变成现实;也许,会创造什么奇迹也说不定。
“殷鉴,前面又有一座城了。”典漆撩起车帘,兴高采烈地说。
回应他的只有“嗒、嗒”的马蹄声和林间鸟儿的啾鸣。
宽敞的车厢里,一身白衣的男子睡得安详,唇角微勾,似乎正做着什么好梦。
赶车的少年不以为意,放下车帘,继续哼他的山歌。
自从天君放手之后,典漆便带着殷鉴开始了周游列国的马车旅行。
天天对着个活死人,腻也腻死了,小爷要出去换换心情。收拾行李的时候,典漆如是说。
其实你是想寻到治好他的方子吧?老卦精意味深长地一笑,小灰鼠的脸瞬间熟了。
踏上旅途,为妖的好处便显了出来。比如,不用像人类一样担心夜宿荒野或饥寒交迫,小灰鼠虽然修为不精,但变出一间木屋几个馒头还是不成问题的。
当然,能进城自然最好,那样不仅可以住进客栈大吃一顿,还能去药铺医馆为殷鉴问病,虽然到目前为止都没有获得有用的信息。
不要灰心,会有办法的!典漆使劲地点了点头,自我激励着,山歌唱得更加嘹亮。
“啪、啪、啪。”寂静的山道上,突然响起了诡异的掌声。
“吁——”典漆勒住马,紧张地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似挑逗又似故意释放着恐惧,清脆的掌声愈发慢条斯理,一下一下敲击着典漆的神经。
典漆咽了口吐沫,天性让他感到了危险。
头顶迅速被乌云笼罩,周围的空气变得潮湿,明明前一刻还是艳阳高照,下一秒却淅淅沥沥落下了几点细雨……
一道细长的身影不紧不慢地从林间踱出,是个只穿了一件墨绿绸衫的男子,有一张略显苍白的面孔和一头披散下来的长发,些许发丝掉落在额前,却掩不住一双光华四射的眼睛。
楚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