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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二十一至第二十二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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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嗒、嗒、”穹顶高深的大殿内,凝滞而清冷的脚步声一下下响起,压抑且凄凉。
陛有七阶,金袍丽服的天君缓步踏上最后一级,在紫檀宝座前停下,玉手一挥,面前的墙璧便成了一幅活动的画,画中的少年正对着身边的人和善地笑,双眸晶亮,灿若辰星。
正是典漆。
羲姬仰起头,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张单纯青涩的笑脸,内心却远不如外表平静。
典漆,一百年了,你还是老样子。
记得与少年的第一次会面,便是在这个殿里。原以为引诱了自己儿子的妖物必定是妖娆Yin—荡的,却不想——
瘦削的灰鼠远远地站在大殿另一头,既不及狐族的妖艳,也比不上猫族的优雅,平平无奇的面孔上,只有一双眼睛还算得上明亮,但也无法和容貌出众的仙家相比。没有预想中的狐媚子样,反倒更像不谙世事的纯真少年。
殷鉴,你看上了他什么?见到典漆的第一眼,羲姬暗暗诧异。
当时的她并不知道,这个貌不惊人的平凡少年,会在后来的一百年里,一次次地让自己吃惊。
画面中年迈的老大爷不小心绊倒,少年赶紧跑过去扶,并搀着胳膊送出去好远。老人感动得双手颤抖,拉住少年一遍遍道谢,他却只是羞涩地挠头,稚子般笑容憨厚。
典漆。羲姬默念着这个早已不再陌生的名字。
原本,鼠妖之于天君,不啻雀鸟之于金鹏。尊贵无匹的羲姬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记住一个下界小妖,还牢牢记了一百年。
为什么?
因为他在生死关头喊出的那句 “死也不答应!”?因为他对感情异乎寻常的自信与执着?因为他富贵不淫的骨气和临危不乱的睿智?……大殿之下的灰鼠似乎总有出人意料的答案,让她这个见惯风云阅人无数的上界天君,也终于按捺不住好奇端架不住威仪,一步步走下许久不曾踏足的七阶金陛。
典漆么?果真目似点漆,墨黑的双瞳清澈、明亮、干净。
可惜,你不是女子。暂不提白虎神君一世威名将被你所毁,单论这盂山神宫代代相传的浩荡基业,也绝不可后继无人。
何况,所谓的感情,不过是年少时的冲动,所谓的誓言,不过是为顺境增加情趣。难道真有历尽艰辛依然矢志不渝的爱情?若是那样,自己又何需独自抚养殷鉴至今?
羲姬嘴角扯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想当年,自己同那人之间何尝不是蜜里调油生死相许?结果百年不到便劳燕分飞各奔东西。爱啊,还真是最容易说出口又最靠不住的东西。
所以,你还是忘了他吧。
跃动的画面里,典漆笑得真诚,圆乎乎的脸上毫无心机。
怎会想到,这样的人,竟会用性命编织谎言,轻轻巧巧地骗过了法力超卓的自己!
百年前,羲姬记得清楚,那一日,心口忽然疼得厉害,仿佛轩辕剑当胸穿过又狠狠搅动。没来由地想到了殷鉴,可怕的预感随之而来,于是顾不得疼痛持不住威仪,手忙脚乱地拂开云镜只为寻找儿子的身影。不在神宫,不在天庭,甚至不在灰鼠住的老宅里……几乎将三界翻了个遍,羲姬才终于看到了那袭熟悉的白衣,却是在自己眼前一点一点地倒下去。
羲姬皱眉,心口又开始隐隐作痛,双手又似那天抱着殷鉴时的绵软无力。
无法相信、不能相信,她唯一的儿子,她倾尽半生心血培养出来的白虎神君,竟为一只卑如草芥的鼠妖自弃元神,不仅毁了毕身修为,还很有可能就此丧命!
拥着殷鉴的身体,向来镇定的天君终于不再冷静。她恨,恨得双目喷火,恨得牙关紧咬。死死地盯着对面浑身颤抖的鼠妖,羲姬恨不得将他一掌劈死,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可她下不了手,殷鉴的三分元神已在灰鼠体内,杀了他,也就彻底断绝了殷鉴醒过来的可能。
只能生生压下悲痛,抱着昏迷的儿子回到盂山神宫,请遍三界神医,施尽各路仙法,只盼殷鉴早日苏醒。
春夏复秋冬,希望与失望接踵而至,焦躁与等待轮回罔替,似漫长又似短暂,期期然再度回首,百年已自指尖流过。
日升复月落,羲姬一次次来到寒玉床前,抚摸着殷鉴沉沉的睡颜,凝视着他微翘的嘴角,典漆的名字,便无可避免地撞上心头。
(二十二)
起初最不想见的便是典漆,羲姬难保自己不会瞬间掐上他的脖子。
可这只不识好歹的小妖竟不怕死地找上门来!脸色还是青白的,脚步还是虚浮的,薄薄的外衫穿在他身上就是空荡荡的。羲姬站在宫门口,看着他摇摇晃晃地爬上山来,整个人弱得风一吹就倒似的。
少年抬头,看到了凤仪宫前的天君,眼中顿时升起一丝希望。他张张嘴,刚想说什么,迎面忽然起了一阵疾风,灰鼠当即脚下不稳,来不及挣扎便骨碌骨碌地滚了下去。
羲姬旋身回宫,嘴角上翘,眼神冰冷。
一炷香后——
“娘娘,鼠妖典漆求见。”
贵妃榻上支颌假寐的羲姬眼皮不动:“风。”
山下很快又传来了一阵重物滚落的声音。
两个时辰后——
“娘娘,鼠妖典漆求见。”
羲姬美目微启,玉指轻扬,一道凌厉的金光便箭一般破门而出。
月上中天——
羲姬从榻上坐起,立即有玲珑精致的侍女捧着玉盆和丝巾鱼贯而入,脚下没有一丝声音。
“本君睡了多久?”羲姬接过香茗,簌了口,又用香帕沾了沾嘴角,方悠悠地问。
“回娘娘,七个时辰。”
“这么久?”看看窗外的夜色,羲姬揉着压得有些酸麻的手腕,命令道“去,把宫门打开,透透气。”
然后,贵妃榻上的天君倒抽了一口气——
随着朱红大门缓缓向两边开启,一个斜跪着的瘦小身影也映入了羲姬的眼睛。
他还没走!难道他,一直守在这里?——在那种情况下?!
难以置信地,羲姬一步步朝门口走去。借着月光,可以清楚地看到典漆塌下的右肩上一片深色的痕迹。羲姬知道,那是自己下午击伤他肩部时留下的,干涸的血迹。
似乎是听到了脚步声,少年动作迟缓地抬起头。
羲姬走到典漆面前,俯视他,看着他迷离的眼神、摇晃的身体,看着他失了血色的嘴唇发出低微而坚定的声音:“请让我,看一看殷鉴。”
羲姬倏然觉得熟悉,眼前的情景仿佛换成了两人在这里的第一次相遇。
那时的少年也拖着一副负伤的身体,也顾不上擦拭嘴角的血迹,也用着这般虚弱而坚定的声音。
他也像现在这么仰望着自己,轻轻地说:“请让我…自己来。”
羲姬有点想笑,真真是讽刺,经历了大半年、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兜兜转转了一大圈,怎么竟像回到了原点?
尾音落下,脚下的典漆终于苦撑不住,昏倒过去。
盯着月色中少年瘫软的身影,羲姬第一次有些迷茫。
当晚派手下给典漆上了药并送了他回家,不想只隔了一天,伤还没好透的灰鼠又找上了门。
尊贵高傲的天君淡淡地瞥了眼窗外,转身进了内室。
是夜,天降大雨。
“他还没走?”羲姬合上书卷,揉了揉酸涩的眼睛。
“是。”
“那就浇着吧。”朱唇轻启,杀败一室暖意。
之后的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每日天还未亮,盂山神宫开门清扫的仆役便能看到那个或站或跪的身影;直至夜深人静,换班的守卫打个哈欠瞄瞄窗外,瘦削的少年竟还未离去。
暴晒也好、雨淋也罢,面容憔悴的少年固执地日日守在宫外,被拒绝了也不见失望,被讥讽了也不见恼怒,他只是深深地低下头,尖尖的下巴快要全部埋进颈子里。
别是疯了吧?下人们扒着门缝,小声地议论。
就这样过了好久,久到典漆的存在已经无法引起盂山神宫人的任何兴趣,久到宫内最长舌的厨娘也转移了话题,朱红色的神宫正门,却再一次缓缓开启。
银器金甲的正殿守卫、洒扫除尘的低级仆役、姿态曼妙的近身侍女,都略带惊讶地把目光向门口移去。
一身灰衣的典漆静静地站在门外,如同之前的无数个日夜,表情沉静地看着来人。
金凤天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