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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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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子时的夜,子时浪沧山的夜。不是没在山中子夜时仍行走于天地间,少时习武,自认根基弱于同门的她,没少于灵柩坞的后山,反复的练,不知疲倦的练。想精进武艺,想报答师门的再造之恩,想成为晚辈中的翘楚,想找到她失散多年的小妹妹。想,想要很多,即便灵柩坞以山水灵秀闻名□□人骚客不惜世代撰文颂扬。但想要很多的她,在十年如一日的山中明月夜,却从未能有一颗淡然的心,却从未能有一双清明的眼,让她足以收纳“如钩银月山中照”的诱人美景。
许是可笑,今时今夜,在孤身赴约,明知前途凶险的子时浪沧山的夜,她竟生出闲情逸致,似刻意又带点漫不经心的,赏玩起这山中的一草一木。她知道,此人以伽罗安危为挟,要求她独闯险境,想要的,不过是,将自己生擒。是因为,即将要见到伽罗,所以终日悬着心有了着落,哀伤的眼儿有了生气?是因为,确知此事无力回天,确知此去必会与灵柩坞、与润之,天各一方?无法确知为何,但她阎净梵,灵柩坞最为出色的女弟子阎净梵,此时此刻,却顿感脱胎换骨,顿觉周身轻便,仿佛有人替她卸了肩上重担,抽了心上的枷锁。头一遭,做出了符合年岁的举动;第一次,真正像个十八岁的妙龄少女,像个爱美的普通邻家少女,轻而易举的被自然的美丽所吸引。双目成了累赘,她闭上眼,在浪沧山的子时,让颊边飘飞青丝诉说着山风清朗,让耳边不停的水声诉说着泉眼汩汩。
明月如钩、美人如玉!脑中不吝浮现的溢美之辞,让尾随而至、掩于林间的晏新蝉不自禁的偏头环顾。面对此情此景,自认姿容不输同为女人的她,尚且如此。更无须论旁边那一干大老爷们了,目光呆愣,喉头吞咽,气息不稳。若是已至这般地步,阎净梵都未能发现周身埋伏数人的话,那只能说江湖中人瞎了眼儿。她侧首蹙眉,与方才云淡风轻的仙人模样相去万里,显是已然发现事有不对。若连自己都能发现蹊跷,那更莫说在杀手门来去自如的幕后黑手了。他会来么?
人人聚精会神,时时刻刻未敢懈怠,直至虫鸣渐响,山鸟渐醒,墨夜渐白,竟是一夜无人。夜时山中,不比家中暖榻,风冽、虫咬、加上全力抵挡周公叨扰,让不少掩身埋伏的汉子,心有怨愤。“格老子的,腿儿都蹲酸了!这耸包定是见咱人多势众,临阵脱逃了。我看,今个这事儿定是黄了,老子倒是要回去补眠,恕不奉陪!”说罢,当真操起轻功,转身离去。不多时,原本围得满满当当的泉眼儿边,竟只剩灵柩坞一行数人。霎时,山中空落落的,心上亦然,唯有身子被疲乏填得严严实实。
恍恍惚惚的。不知如何走下的浪沧山,不知如何走进的西厢房。拭面,蹬鞋,上榻,忽觉身后一阵劲气儿袭来。身后,武者软肋,他以全力对阵,自己却中门大开。情急之下,循着杀气传来的方位,阎净梵一记后手抛,妄图用看家本事,用三尺刚柔并济的白绫将身后人逼出塌内。原本十成功力把握十足的击杀,却,却扑了个空。下一瞬,只觉腰间,一只强力的手臂将她整个人紧紧箍住。近,他离自己如此之近,颈后,颈后的每一寸,都能清晰的感觉到那人的呼吸吐纳。害怕,自功成名就后,她第一次对敌感觉到了由衷的害怕,这人竟能在千钧一发之际,仿若幽灵般悄无声息的杀至自己身后,那是何等的本事与功力。罢了,且听天由命,妹妹性命在他手中,自己本就无法反抗的不是?
一阵迷人的幽香窜入鼻尖。是迷香吧?
此时所有人本应沉醉梦乡的,此计本应天衣无缝的,但偏偏有一人辗转反侧。是浅眠?该是本就无法入睡吧。会因呼呼作响的风声,会因摇曳不止的树影,会因虫鸣鸟语,而乍醒。醒来,通身虚汗,不自禁的会将环绕塌前的毒阵,又一次逐一查阅个遍。恨,恨死现在的自己。想她晏新蝉儿何曾惧过谁,何曾如此懦弱,宛如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少女?她把从前的自己弄丢了,丢了,却不知如何找回来。顺颊而落的湿润是如此滚烫,她抬起白皙的手臂,不住的用袖口狠狠擦拭。可却越擦越多,哭着哭着却笑了,可笑她晏新蝉竟然会哭。
幼时,娘亲弥留之际,她咬破了自己的嘴唇都未落下一滴泪。她是三十六洞的当家大小姐,怎能哭?泪水越积越多,却未落下,娘亲看着她,苍白的脸,笑靥如花。"蝉儿,将会是爹爹的独生女,是三十六洞洞主晏无涯的唯一血脉……"话未尽,气已断。话未尽,意已明。自那时起,她潜心习武,专心制毒。寻常姑娘花海扑蝶时,她正伺弄后山的剧毒花草。寻常姑娘烛下女红时,她正不分昼夜的出针收针,只求击穿每一片漫天飘飞的落叶。寻常姑娘对着长辈撒娇时,她正与父亲并肩作战、杀戮江湖。寻常姑娘悲春伤秋时,她正算计着如何将眼前敌手,一个一个置之死地。寻常姑娘……她晏新蝉何时是寻常姑娘了?从来不是!从来不是的她,此时此刻,却像个寻常姑娘一般止不住的哭泣。这让她如何消受?
夜渐白,微光下,一袭黑衣,六神无主。此时此刻,漫无目的游走回廊的她,似极了山中鬼魅。是命中注定?不!是冤家的狭路相逢。她抬首,抬首的当口不偏不倚,他低头,低头的瞬间不前不后。四目相对,晏新蝉百感杂陈、激愤交加。任两人相隔百米,任日光稀微,任晨雾四起,这双眼,这双如刀如刃的眼眸,早一笔一划的刻在她的心上。它曾满带戏谑的巡游过她身体的每一寸,它曾饱含轻蔑的嘲笑过她情·欲的每一分。这双眼,让她恨不得登时挖出来撵个粉碎,这双眼,就算化成了灰她晏新蝉亦绝不会错认。
杀!心中杀意如此浓重,未待深思熟虑,右手拂过腰侧,掌中俨然多了个黑不溜秋的玩意儿,唇角不自禁的爬上一抹浅笑。江湖中,有能耐让人闻之色变的,她晏新蝉的独门暗器“千手观音”乃是个中翘楚。千手观音一出,任它金蝉亦难脱壳。密密麻麻的漫天针雨,似箭似风,整齐划一的朝着不远处的黑衣蒙面人杀去。
不知是针雨击散了晨雾,还是这夜又白了些。偏在木已成舟之际,让她分外明晰的瞧见了黑衣人怀中的月白身影。阎净梵!竟是阎净梵!不好!为保命,这歹人定会以她为肉盾。大出所料的是,就在针雨不过毫厘之距时,黑衣人扬手一记掌击。一记劲道十足的掌击,却让晏新蝉的笑意更甚。笑他的自以为是,他以为这萃毒的千手观音是一双肉掌便抵挡得了的?可这杀气腾腾的掌风,俨然正朝着自己杀将而来!说时快那时急,不知何时出现的向如歌,如山挺拔,如海广阔,毫不含糊的以掌回敬。向如歌出手,那双眼却笑了。
如此近的毫厘,近到一如那夜他与自己的呼吸想闻。可偏偏就是这毫厘之距,却如天涯海角,针雨近一分,他就退一分,不多不少。嗤笑!这厮,竟聪慧至极,方才的一掌,竟是打着借他人掌力逃脱的如意算盘。哼,就算这算盘打得再灵光,但千手观音可是不见血不回头。
打斗的动静不大,却也不小,足以引来感官灵敏的习武人。性子急噪的,纷纷提刀拔剑,前仆后继杀向黑衣人。眼看围合之势将成,见血回头的千手观音,回了头,见的却不是那人的血。不知如何的斗转腾挪,不过闪神,心急的出头鸟们,竟一个二个成了他挡针人肉盾牌。
就在东方泛起第一丝鱼肚白时,那人乘风而去,去时不忘回首。四目再次相对,许是日光渐明,这一次,晏新蝉分明从这双眼眸里,读出了恼怒,羞愧与愤恨……她不禁双拳紧握,银牙紧咬。他竟还有脸恼怒,不识好歹的狗东西,分明是你占尽便宜。
大师姐丢了,匆忙踉跄寻至大师兄韩润之厢房的众人,撞见的却是被五花大绑的杀手门小公子眼儿媚,榻上乱七八槽,塌前衣裳散乱,若非自家师兄正满头大汗的凝神运气。他们差点以为,自己撞破了一场见不得人的风花雪月。
月余,三十个日日夜夜的找寻,依旧毫无线索。数封加急信后,各门各派,次第打道回府。晏新蝉不禁嗤笑,任他世事沧桑,武林正派们绝不会错过一年一度的武斗。阎家姊妹的分量,显然不能与这武斗等量齐观。
官道上,一架普通至极的马车不紧不慢。车内,两人。一女娃儿左手花茶、右手甜糕,小嘴塞得满满的,却也不忘发问,“晏姐姐,咱们这次为啥不骑马,偏要做啥劳什子马车。好没意思呐!”呕~话都还没问完,只见她亲爱的晏姐姐早一个箭步冲至车帘边,一手揽着如瀑垂下的青丝,一手捂住上下起伏的胸口,不住的干呕起来。“看吧,坐马车还会晕,骑马多好。”顺气、端茶,却也不忘“落井下石”的补上一句。
谁又知,最难堪的远未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