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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此情无望 ...


  •   “娘——”

      “猫眼——”

      猫眼哭喊着扑到母亲怀里,田神医摸着女儿带着伤疤的头,心疼得五内俱焚,一把拉过她的手腕道,“让我给你切脉。”

      一边诊脉一边嘴上却不停:“没有娘在身边照顾,还不知道你这一路上吃了多少苦头!下次再也不许这样一声不吭偷偷跑出去了。”

      猫眼拼命点头:“我再也不会惹娘亲伤心了。”

      田神医突然吃惊道:“你发病之后,是不是有人用《青囊书》里的针法给你诊治过?给你诊治的人是不是叫公孙策?”难道冥冥之中真有主宰?我避了十六年,还是避不过。

      展昭和猫眼大为诧异,猫眼道:“我当时已经病得快死了,幸好遇到公孙叔叔,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娘,你认识他吗?”

      “不,久仰大名而已。”田神医匆匆收回自己的心神不属。

      展昭难以相信世间竟有如此奇术,不禁叹道:“田神医的医术着实叫人钦佩,光凭诊脉竟能看出前一位治病之人是谁。”

      田神医谦道:“展护卫谬赞了,在下行医多年,多少有些道行。”

      此言一出,展昭更奇,试探道:“展某与田神医是否曾经见过面?”

      田神医已知自己失言,竟然忘记了一直在西夏行医的神医又怎会一眼就认出他是展昭来。她迎上展昭的灼灼目光道:“你我确是初见,观人于微是大夫的本分,南侠都认不出来,我这个神医岂非浪得虚名?”

      她这记似有还无的虚招反叫展昭疑心大起,他走到欧阳面前道:“神医望闻问切的本领的确神乎其技,展昭冒昧了,不知神医能否猜出来这两位是。。。。。。”

      这位神医应该认识自己,也认识公孙先生,却拒不承认,这是何故?

      猫眼对母亲说的每一个字都深信不疑,一脸期待的看着母亲,等着母亲再一次的精彩表演。

      田神医没想到他会当场试探,自己若是猜不出来,恐怕会惹起展昭追查,自己的身世可是完全经不起追查的,幸好。。。。。。

      她先走到沈君爻面前道:“这一位乃是沈太妃的妹妹,沈君爻。”

      猫眼兴高采烈,使劲拍掌。

      她再一指欧阳道:“这位乃是北侠之子,欧阳山川。”

      “娘,你好厉害啊,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教我、教我!”猫眼拉住田神医,得意的眼神不住飞向惊得无言以对的展昭和欧阳。

      田神医只是莫测高深的一笑。

      这时范仲淹出来相迎,恭喜田神医母女重逢。

      欧阳上前一步行礼道:“末将振武军指挥使欧阳山川叩见范大人。”

      范仲淹让他起来,把这年轻人看了十几二十遍,心中甚疑,此人只怕是朝中权贵之后,要知道大宋已经不是战国秦汉之时,与君王一席对谈便可封侯拜相的年代了,指挥使之职没有十年的军中历练是绝对不可能升任的。

      “你上官是谁?”

      欧阳道:“末将直接隶属节度使大人。”

      “原来是范雍范大人麾下。”

      “正是,末将省亲回营,正好护送田姑娘一行。”

      “辛苦欧阳指挥使,诸位里面请,容老范略备水酒为大家洗尘。”范仲淹道。

      外面突然一阵喧哗,一个少年高呼直入:“范大人,张载求见!”

      一转眼这声音已由衙外直入堂中,只见这个少年将一卷帛书高举过头,长身跪立在范仲淹面前,身后一路上东倒西歪躺着五个衙役,众人不禁对这个一身单衣在寒风中瑟瑟的书生刮目相看,难以置信他一眨眼功夫就撂倒了五个牛高马大的壮汉。

      “范大人,请收下学生的平戎之策!”张载朗声道来。

      猫眼听到“平戎之策”几个字,心中一动。

      范仲淹看也不看,习惯性抓起来就撕,我撕、我撕、我撕不动!

      张载抬起头,露出慧黠的笑容,却是个瘦削的玉面书生,范仲淹已经反应过来手中是一卷帛书,如何撕得动,一怒之下掷在地上。

      张载笑道:“学生这篇平定洮西之策已经被大人撕了三次,学生若是还不另想他法,岂不成了呆子?”

      范仲淹看着这个把冬衣典当了换成这卷帛书的“呆子”哭笑不得,训斥道:“书生意气、空谈误国!张载,收起你的废话,滚吧!”

      张载毫无愠色,仍是恳切陈词:“张载自然知道纸上谈兵之害,才在这里跪求一个血染沙场、百死报国的机会,请范大人成全!”

      范仲淹嗤笑道:“功名利禄于你就如此重要?”

      “个人生死荣辱不过等闲之事,张载未曾萦怀。可我大宋西北之境,边患未息、流寇不止,若无防微杜渐之远虑,必有之荼毒生灵之近忧。大人不可不察!”

      范仲淹手指大门,厉声喝道:“本使之责还无须你来置喙,滚!”

      猫眼见这花白胡子的范老头居然对这书生刻薄至此,很是不忿,上前捡起那卷帛书,故意大声道:“这就是万字平戎策?写得真好啊!”

      这时张载左右看了看,做了件非常逾矩的事情,他站起来贴近她的耳朵极小声的说了四个字——你拿反了,猫眼整张脸一下子红透了。

      田神医不知就里,勃然大怒,骂道:“死小子,敢调戏我家猫眼!”

      她五指微张,扳向张载左肩,张载不退不让,反倒像把肩膀送上门去一般,田神医拉他,他就向前,田神医推他,他就往后,田神医不论怎么动作,他都似乎要快上一步,两个人你来我往便如推磨一般,到了后来,不是田神医抓着张载,倒像张载的肩膀粘住了田神医。

      张载脚下肩上越晃越快,展昭知道他就要把田神医甩跌出去,一个箭步上前扳住张载右肩,和神医一模一样的动作,可张载只觉得泰山压顶,再难移动分毫。

      展昭笑道:“张兄弟好俊的内家功夫。”言罢强揽着张载肩头,两人便如至交好友,亲亲热热走出门外。

      猫眼急着追了出来:“张载,你的帛书不带走吗?”

      张载拱手致谢道:“多谢姑娘。这个本来就是给范大人的,满腹报国之计藏在肚子里也没有意思。”

      猫眼不懂怎么安慰他,红着脸凑到他耳边道:“谢谢你刚才没有揭穿我。”

      张载道:“也多谢姑娘仗义执言。后会有期了。”

      猫眼很想问问他住在哪里,可是老妈的一双眼睛一秒钟也没有离开过自己,只能看着张载高高瘦瘦的背影越走越远。

      欧阳此时极不凑趣的问:“猫眼,刚刚张公子跟你说了什么呀?你脸红成那样?”

      田神医一听脸都紫了。

      猫眼的脸一瞬间又红了,不正面回答,只是痴痴道:“你们不觉得他很像公孙叔叔吗?”

      被女儿这么一提,田神医探头去看那帛书,鼻中冷哼一声,暗忖:这手字还有几分策哥的影子。

      展昭直言夸赞:“满腹经纶、一身侠气,确实像先生。”

      欧阳装作恍然大悟道:“难怪我们猫眼看不上欧阳、也看不上展大叔,原来她喜欢公孙先生那一型的啊!”

      “喜欢又怎样!公孙叔叔就是了不起,医术高明学问好,心地善良又风趣。”猫眼才不怕认呢。

      欧阳又友情提醒道:“其实。。。猫眼,我要提醒你的是,公孙先生本尊也没有成亲的!”

      “啪!”他话音未落,已经被一巴掌拍在后脑勺上,果然是母女!

      “胡说八道!”

      猫眼同情的看着他,我娘可不比我,她每一巴掌都拍在穴位上的,够你晕个把时辰的了。

      猫眼不会真的对那穷小子动心了吧?田神医赶忙曲线救国道:“这个张公子倒也稀奇,冬天只有一件单衣就罢了,还能在上边打上二十几个补丁。”

      猫眼马上护短道:“没有那么多的,只有十六个。”

      这你也数得这么清楚,田神医捂着心口,好痛,难道真有父女天性?猫眼注定要嫁给一个像她爹的人?

      “大人。”猫眼捧着帛书站在了范仲淹面前。

      范仲淹装没看到,左移,猫眼也左移,右移,猫眼也右移。

      “大人。”

      老范终于摒不住了,道:“田姑娘这是。。。。?”

      “范伯伯,你就看一看张载的文章嘛,实在写得不好,你就写一篇比他好一万倍的把他驳得鼻青脸肿。”猫眼继围追堵截之后,开始温柔攻势。

      “是体无完肤。”范仲淹见她连激将法都用了,呵呵笑道:“猫眼啊猫眼,这帛书我是不会看的。”

      猫眼正要再施展三寸不烂之舌,范大人却道:“这份平洮西之策老夫已经可以倒背如流了。”

      “那,像这句、这句还有这句,都是可以传世的经典啊!”范仲淹在帛书上指指点点,猫眼郁闷极了,大人,你念出来会死啊,这不是坑我嘛。

      “张载的才华世所少有啊!”范仲淹感叹道。

      猫眼不解:“那你为何如此折辱他呢?”

      “才华横溢的少年大多恃才傲物,经不起挫折,可是玉不琢不成器,老夫是在调教他,好比太公之于子房。。。。。。”

      在老范五六七八个排比句之后,猫眼完全晕头转向了,连忙打断道:“你要磨练他,为什么不让他在你麾下效力呢?”

      范仲淹连道不可:“张载之才若是从军,那才是暴殄天物,大宋得一军士却少一大师,老夫不忍呐,你要帮老夫好好劝劝这个固执小子才是。”

      猫眼听到范仲淹对张载评价如此之高,不知为何好像范大人在夸奖自己一样,一边高兴一边假模假式道:“我劝他?都不知道他现在身在何处。”

      范仲淹知她心意,告密道:“这小子,老夫太了解他了,不,是太了解他的荷包了。东城门外有处破庙,他一定在那里落脚,你若是去看他记得带点吃的去,别陪着他一起喝西北风。”

      猫眼乐开了花,抱拳道:“领命!”

      猫眼走到半道上就开始下雪了,雪花大而稀,每一片都在空中舞上一气,尽展妖娆之后才舍得落在屋顶、铺在大地,在她的帽子上结出一朵白花。这座破庙主要由大洞和小洞构成,庙外诗意的下着大雪,庙里诗意的下着小雪,张载盘腿坐在一个瘸腿的香案上摇啊摇啊,把香案变成了一个逍遥椅,正充分享受这里的后现代解构主义气息和原生态风味。

      猫眼抖落身上肩上残雪的声音让他睁开了眼睛。

      “姑娘?你怎会找到这里来的?”

      猫眼笑道:“我在城里就听见某人肚子打鼓的声音,所以带了胡饼、牛肉和好酒来祭五脏庙。”张载一跃而起,又害羞道:“那怎么好意思呢。”

      猫眼撕开一张胡饼递给他一半:“我们分着吃,就不用不好意思了。”

      张载已经说不上话了,狼吞虎咽的。猫眼吃了两口就不吃了,只是看着他。

      “其实是范大人让我来找你的。”

      张载饮了口酒咽下嘴里的东西,问道:“他是不是让你来劝我放弃投军?”

      猫眼点头道:“他说你的平西之策写得很好,可以成为传世之作。但是以你的才华在军中只是抱什么舔什么的。”

      “暴殄天物?”

      “嗯。”猫眼连连点头,“你们为什么非要跟西夏人打仗呢?西夏人也有好人,也有坏人的。有些西夏人不仅帮助过我和娘亲,还救过我们性命呢!”

      “这跟西夏人的好坏没关系,我们大宋与虎为邻,难免要与虎相争,不是我们要挑起战争,而是战争一直在等着我们,宋夏之间必有一战。”

      猫眼不懂,叹息道:“国家与国家,人与人真的是不同的吗?”

      张载道:“在国家大义面前,朋友会变成敌人,恩人会变成仇雠,夫妻也会反目,你说是不是不同?”

      “我不信,朋友就是朋友、夫妻就是夫妻,情义是什么也改变不了的。”

      张载看着她笑了:“你真是个单纯的傻姑娘。”

      猫眼傻傻的看着他的笑容,伸手给他抹去嘴边的饼碎,道:“你真像我公孙叔叔,他也是这么笑我是傻姑娘。”

      张载脸一红,忙问道:“公孙叔叔是谁?”

      “他是个大夫,救过我的命,对我很好很好,我很喜欢他,有时候我会偷偷想,要是他是我爹就好了。”

      “这叫孺慕之思。”

      “那如果我觉得你像他一样那么有学问,心地那么好,我也很喜欢很喜欢你呢?这个叫不叫孺慕之思?”

      张载哈哈大笑道:“傻瓜,这个叫一见钟情。”

      他笑完突然就不说话了,脸红到了耳根子,低着头嘴里喃喃着。

      “你说什么?”猫眼问他。

      张载终于鼓起勇气稍微大声的说:“可是我不喜欢你。”

      “为什么?”

      “因为。。。因为你不识字呀,我。。。。。。”

      猫眼呆住了,瞪大了眼睛不让眼泪掉下来,终于快忍不住了,她转身就跑,跑到门口又觉得好不服气,转身对着张载大声道:“我识字的,这是人字,公孙叔叔说我识得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一个字。我说错了,你不像他,你的胸襟永远比不上他!”

      她转身跑了出去,没在漫天飞雪之中,张载还站在那里呆看一屋飘雪,喃喃着:“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啊?”

      “臭小子,居然敢拒绝咱们猫眼。”

      屋外偷看的卫慕天一撸袖子就要上去揍人,展昭连忙拉住他道:“别冲动,一会儿揍了他就该猫眼揍我们了,看清楚形势再动手。”

      两人一左一右追上去揽住猫眼,猫眼果然哭得稀里哗啦的,两人也不说话,揽住猫眼展开轻功,在雪地里飞了起来,雪扑打在猫眼脸上,冰凉爽气,猫眼突然道:“带我回去吧。”

      “回哪?”

      “破庙。”

      展昭和卫慕都好惊讶,猫眼道:“我想起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没有跟他说。”

      两人二话不说马上又带着她飞了起来。

      回到破庙之中,张载竟然一动未动,头上积了好厚的雪,见到猫眼回来更是愣住了,猫眼走到他身边,轻轻帮他弹去头上肩上的雪,若无其事道:“有件事我忘记跟你说了,如果你想投军,还有一个人可以帮你。”

      “谁?”张载半天才知道回答。

      “欧阳。他是我的好朋友,是振武军里的指挥使,而且他也是满口宋夏必有一战的人,你们一定相投。”

      张载拜道:“请姑娘为晚生引荐。”

      猫眼俏皮一笑道:“我本来就是为了介绍你们认识才回来的啊!”

      这一笑,千山暮雪、万树梨花尽皆失色。

      出得庙门,展昭和卫慕都已经识相离去,两个人一前一后慢慢走在雪地里,张载只觉得她雪幕之中灵动的背影怎么也看不够,过了好久好久,他终于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卫慕天不知从哪里找来两坛烧刀子,这酒辣得厉害,展昭和他都不说话,先喝酒。

      “好酒!”

      两人倚着块大石头说起话来,哪管那风雪越来越紧。

      “猫眼的病她娘怎么说?”

      展昭道:“幸好公孙先生救得及时,慢慢猫眼就会恢复从前一样,半天看得见半天看不见,再继续吃药,暂时没有性命之忧。”

      “那就好,把她交到她娘手上,我算是放心了。”

      “你怎么不去和田神医相见?”

      “她们现在跟范大经略使在一起,我自然要回避。”

      想起两人之间那道永远不可逾越的鸿沟,展昭和卫慕天苦笑着猛灌上一气这火辣辣的烧刀子。

      展昭故意引他说点别的:“其实我一直觉得很奇怪,我一个人回来找你们,你们竟然没有一个人问问易儿去了哪里。”

      卫慕天哈哈大笑道:“没想到你竟然忍不住自己送上门来。欧阳是真的忘记了,猫眼是不敢,我是不必。”

      “不必?”

      “我早就知道她不会再回来了,从她决定了在微山湖边等你开始。”

      展昭似乎明白了什么,捧着酒埕大饮一口,这口酒辛辣得来竟有了几分苦涩。

      月华说过,曾因缘浅负恩深,不敢多情误美人,因为她展昭勇敢了一次,可结果却是逃避得更深,这种痛仿佛成了一种无休无止的轮回。

      “易儿是个极聪明的女子,她不再回来,只不过因为‘此情无望’,你不是不知,是装作不知,所以我一直很好奇,能够让你放下这种伪装的女子会是怎样的一个人。”卫慕天想起易儿,又想起丁月华。

      “很久以前,我失去月娘的时候,就跟自己说过展昭再也伤不起了,可老天爷又让我遇到了丁月华,对她我也曾经想过逃避,可逃避起来心里更痛,我下了很大很大的决心,才能向前走这一步,没想到却是这样的结局。有时候我很恨自己,如果我从来没有多走这一步,也许她现在还好好活着,这比什么都重要。”

      展昭和卫慕都怔怔的看着雪花落到了酒里,转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酒埕陡然沉重得像是附着了一段无可挽回的命运。

      “展昭,你实在不必如此自责,如果没有你,她如此短暂的一生岂非更加没有意义。”卫慕天和展昭举坛相碰,“就像你我这一生没有酒、没有兄弟,还有什么活头?”

      展昭点头道:“是,你我相交日短,却是患难之交,这份兄弟之情,展昭永世铭记。”

      卫慕天手指弹得酒埕铮然长鸣,道:“有些人终究会离开,把情义永远放在心里已经足够。”

      展昭脸上浮起阴云,道:“我们没有别的选择吗?”

      卫慕道:“我们只有一个选择,就是履行自己对国家的承诺。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的约定?”

      “当然记得。”

      “此地已近延安,干完这坛烧刀子,你我再不是兄弟。”

      展昭叹道:“真希望这坛子是无底之深,永远干不完啊!”

      卫慕笑道:“美得你!”

      两人同时将坛子飞掷出去,两个坛子一齐没入雪中,雪地松软,坛子不响、也不碎。

      展昭与卫慕对视,疑道:“你把展昭叫到这里喝酒,那府衙岂不是。。。。。。”他话音未落,起身飞奔而去。

      卫慕天无奈道:“已经来不及了。”

      月娘的房里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她躺在正中的一张长案上沉睡如海棠,田神医从烈酒中取出一把又细又长的尖刀,拉住她的手正要用刀,突然被人扯了把手肘。

      “黄公子?你怎么还在这里?我不是跟你说了,我一个人就行了吗?”田神医还以为他听不懂人话呢。

      黄受益看着月娘像一条快要被劏开的鱼,战战兢兢问:“她不会死吧?”

      田神医怒道:“我告诉过你,续手筋是很简单的,之所以要给她喝麻沸散是怕她疼,不会有生命危险的,难的是续好之后每天坚持针灸按摩,这才是决定她能恢复几成的关键。我还要跟你说几次?”

      黄受益还是舍不得出去,田神医受不了他的婆妈,吼道:“滚!”好歹把他给轰了出去。

      终于可以安安静静的做事了,田神医小心翼翼沿月娘右手的两条旧伤疤划开皮肤,难就难在要不伤及手筋。。。。。。

      两队黑衣人从延川府衙越墙而入,被第二道警戒的衙役发现,示警声响彻了大院的每个角落。范仲淹快步赶来与皇上会合,道:“皇上,有大批刺客潜入,趁他们还没找到这里来,我们赶快撤。”

      “你等一等。”

      黄受益走入房内问田神医道:“外面有刺客,你们能不能撤走?”

      田神医只轻轻摇了摇头,仍旧全神贯注于手上的动作,黄受益一见月娘身上的白布上全是血,差点又晕过去,忙悄悄出来道:“他们走不了。”

      沈墨道:“范大人,你带受益先走,我来保护田神医和月娘。”

      范仲淹道:“国舅爷所言甚是,这里灯火通明,刺客一定会摸到这里来,皇上继续留此实在太危险。”

      黄受益在沈墨手臂上用力,道:“拜托。”

      田神医将月娘已经被削断的两条手筋挑出来相连,用续断膏覆于接口之上,再在伤口上铺满“胭脂红”来止血。就在她处理完右手,已将左手割开之时,沈墨打开大门,一阵风雪趁机卷了进来。

      “关门。”田神医命令道。

      沈墨道:“一会儿有人的血溅到身上,不要害怕。”

      “治病之时我的眼里只有病人。”

      大门突然洞开,风雪不住的呼啸而入。

      田神医吩咐道:“沈墨,帮我把桌子调个头,要不月娘的左手就全在风雪之中了。”

      沈墨双手举起长案,慢慢移动,背后大刀斩来,他脚上一个神龙摆尾踢向敌人命根,肩上手上却不动分毫,来人刀势为之一弱,却仍然在他肩上留下一条深可及骨的刀伤。

      血溅了田神医一身,田神医也不去擦,专注的在月娘的伤口里搜索她的手筋,沈墨的血只是个开始,她用身体护住月娘,背上几乎被血水淋得湿透,身后一个又一个人倒下的声音,田神医完全置若罔闻。

      终于,田神医擦去脸上手上的血道:“好了。”

      她一回头,脚边密密麻麻摆着十几具尸体,一直堆到院子里,沈墨浑身浴血,倚着雪白的墙,持剑的右手已有些颤抖,他一走向田神医,墙上留下一副血印的身影,凄厉非常。

      “她什么时候会醒?”

      “半个时辰左右。”

      “怎么带她走呢?如果她知道我背过她,恐怕会自尽,而且。。。我也背不动她了。”

      田神医道:“我知道有个人可以。”

      她走到丁月华床边,俯下身子一看,叫道:“叉叉,你出来吧。”

      沈君爻竟然真的从床下钻了出来,原来她一早捉迷藏躲在这里,都不知在床底下睡了几觉了。

      “二姐?你怎会在这里?”沈墨吃了一惊。

      沈君爻见他样子恐怖,赶快躲在田神医后面,田神医指指头,无声的告诉沈墨,她这里已经有问题了。

      沈墨没时间细问,和田神医一起将月娘扶到叉叉背上,赶快离开府衙。

      府衙之外十里。

      欧阳躺在雪地上,洁白的雪花一点点掩盖他身上的血污,卫慕天蹲在他身边,正要一掌劈下。

      欧阳嘴唇微动,说出的话几乎细不可闻:“好一招调虎离山,把展大叔支开来围攻我。卫慕,你今日终于得偿所愿。”

      卫慕天叹气道:“欧阳,但愿我们来世生在同一个国家,再做兄弟。”

      “就算来世,我也是宋人。今日我身归黄土,他朝君体也相同。卫慕,你有元昊这样残暴的国君,你的下场只有更惨,我们下面见吧!”欧阳闭上眼睛。

      卫慕天的手掌就要落在他的额头。

      “卫慕大哥!”

      猫眼的哭音让他硬生生顿在半空,杀还是不杀?

      也许,他真的不该回头,这一眼,猫眼含着泪的透明双眸直直的击中了他的心脏,卫慕再也没有办法下手,退开几步,消失在雪夜里。

      “欧阳,你怎么了?你的内伤很重,你不要死。”猫眼搂住欧阳,眼泪已经落到了他脸上,她大声叫道:“娘、娘,你在哪里?你来救救欧阳!”所有的声音被雪幕吞没,没有半点回响。

      娘亲已经不在府衙,她去了哪里?猫眼撮指成哨,嘹亮的哨音响起,继而嗒嗒的马蹄声穿透夜空而来。

      “耳朵!”猫眼轻轻抚摸耳朵柔软的鬃毛,请托道“耳朵,送我们回桑城,辛苦你了。”

      猫眼招呼张载:“帮我把他扶到马上。”

      耳朵驮着欧阳,猫眼牵着马和张载一起在雪地里飞奔,暗暗祈祷着,娘,你一定要在桑城等着我们!

      张载从头到尾都没有言语,他实在说不出什么来,搂住欧阳之时猫眼脸上的惊恐像一把三刃剑刺进心里,担心、怜惜,不是滋味。

      “卫慕将军,任务已圆满完成,可惜,兄弟们都死在了沈墨手上。”一个黑衣人向他报告。

      “最可惜的是没有即刻杀了欧阳山川,只怕养虎为患。”卫慕不禁自责。

      “他的内伤极重,除非田神医即刻出手相救,最后还是个死,卫慕将军不必担忧。”

      卫慕天不置可否,问道:“那个黄公子真的是大宋天子赵祯?”

      “是,兴庆府的情报没有错。齐纳羊斤见过他,最重要的是,我们潜入府衙之时,范仲淹首先就保护他离开,这就证明了我们没有看错。”

      “宋人啊宋人,你们竟然把国君置于如此的险地,只怕离亡国已经不远了。”卫慕天负手凝思。

      “卫慕将军,我们是不是加派人手追上去杀了他。”

      卫慕天摇手道:“不,我要活的。”

      “是,将军!”

      卫慕天笑了,赵祯你就好好享受一下属于自己的白登之围吧!

      月娘迷迷糊糊听见的尽是皇上的咆哮:“。。。延州路到底还是不是我大宋的国土?这些西夏人竟然可以如入无人之境,烧我州县府衙、杀戮我大宋百姓官员?范卿啊范卿,经略使乃是封疆之臣,守土有责啊!”

      还未履任的范仲淹手上连一个可用之兵都没有,垂着头听训。

      “范卿,夏竦在哪里?”

      “延安府来报,说是在靖边巡视。”

      “好,我们尽快赶到靖边,朕要学一学汉高祖刘邦,来个半夜袭营夺符,把兵权抓在手里,这手下无兵的苦日子,朕是受够了!”

      田神医一旁冷眼旁观,突然道:“黄公子,我教你的针灸之法和按摩的穴位你都记下了吗?还要不要练习?”

      赵祯收了火,规规矩矩到她面前道:“记是记下了,可还不熟,恐怕要多练几次才行。”

      田神医才不管他是皇上还是皇下呢,让他伸出左手,自己用右手扎针练习,错了又重来,眨眼功夫,赵祯的手上冒起一个个血珠子,范仲淹和沈墨见了头皮一阵发麻,只有沈君爻捧着腮帮子看得喜笑颜开。

      这一针一针扎得月娘直冒冷汗,仿佛从噩梦中坐起身子,阻止道:“受益哥,别扎了。”

      赵祯却道:“现在才说不练了,那我之前挨了那么多针不是白挨了吗?”

      他举起左手,上面果然好多的针眼,月娘拧头不忍再看第二眼,赵祯挺起胸膛,一副英雄的模样道:“月娘,朕答应过你一定会治好你的手。”

      月娘百般滋味难以言喻,踌躇半晌道:“大恩不言谢。”

      赵祯倒是很满意她这么说,点头道:“对,你我心照不宣,大恩不言谢。”

      人与人相识越久,交情越深,越是没有办法一笔一笔计算清楚,更没有办法一一偿还。所以,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泯去的不仅是仇,更加是恩。

      两个衙役拖着当地人打扮的农家汉子进来禀道:“范大人,我们抓到个细作。”

      范仲淹看了一眼那汉子,一脚踢在他腿弯,那人立时跪在地上连连呼冤:“大人,小的不是细作,小的。。。。。。”

      范仲淹道:“你无须作伪了,务农之人吃的是粮食,双手又怎会有如此重的奶腥气?”

      他从那人靴筒里摸出一把短刀来在桌上重重一拍。

      “范大人快人快语,小的也不拐弯抹角,我们夏王说了,像范大人这样的人物,绝非夏竦韩琦之辈可比,岂是十万两黄金能够打发的?只要范大人开口,列土封疆,世袭为王亦未尝不可!”

      赵祯大怒,赫然起身,又咬紧了牙关坐下。

      范仲淹笑道:“夏大人、韩大人都是忠诚之士,怎会为金钱所动?”

      那细作道:“我们夏王英雄盖世,夏韩二位只是良禽择木而栖,只要春天一到,他们就会起兵拥戴夏王称帝。”

      “好一个反间计,”范仲淹道,“如此秘事又怎会让你这小卒四处宣扬?”

      “秘事?此事何秘之有?如今宋国延州路兵马全都倒向夏王,范大人手上无一兵一卒,夏王以为连对范大人用反间计都无此必要。”那细作颇为傲慢,当真没把范仲淹放在眼里。

      赵祯气得嘴唇青紫,右手狠狠一切,范仲淹知道皇上之意,要杀了这个奸细。

      那人突然哈哈大笑,道:“你们要杀我已经迟了。”笑了几声便口吐白沫倒在地上。

      沈墨果然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从那人身上飘出缕缕黄烟,一手拉着皇上,一手拉着姐姐从窗子跃出,范大人则带着神医和月娘紧随其后。

      外面已经候着些黑衣人,赵祯怕与月娘失散,牢牢抓住她,沈墨拖着两人使发了赤隐剑,风雪之中红光闪现,剑尖颤动处敌人非死即伤,可惜他还要护得两个不会武功的人周全,只能避开要害自己送上门去挡了几刀,终于冲出重围,逃到附近的一处荒村。

      这村子里鬼影憧憧,不见炊烟,极有可能是某次西夏袭扰之中惨遭灭村之难,沈墨将两人带到一间农舍之中,农舍废弃已久,铺满了灰尘,沈墨很快在墙中找到农家避难的夹层,他指着这夹层道:“受益,一会儿如果有危险你就和月娘躲在这里,等我回来救你们。”

      “你去哪?”赵祯疑道。

      沈墨指指空空的脖子道:“我不见了一文钱,可能刚才失落在战场了,必须去找回来。”

      “一文钱?!!”赵祯还没咆哮完,沈墨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转头对月娘道,“太荒谬了,富可敌国的沈墨居然为了一文钱连命都不要了。”

      他这一转头正看见月娘慢慢挪开自己的脚,脚下正是一条银色的链子,链子上串着一枚很普通很普通的铜钱,赵祯难以置信的把目光从脚上一点点挪到月娘的脸上,震惊道:“你故意让沈墨回去送死?”

      赵祯简直是痛心疾首,吼道:“沈月娘!我们现在身陷重围,你不但不齐心协力共度难关,还出这样的阴招将同胞送入虎口,你还有没有人性?你这样做我们都会死在这里!”

      沈月娘别过头,眨着红透的眼睛道:“人都有很多面,你以为我心地善良,那只是你没有见识过我的狠毒。”

      不知为何,如此狠绝的话却让赵祯无比心疼,他捏住月娘的双肩担心的问:“月娘你到底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

      呼呼风雪中有些异响。

      “有人。”赵祯捡起地上的银链,扶着月娘躲进农舍的夹层,再小心翼翼的拉上墙面。

      赵祯透过墙面的缝隙,看见一个黑衣人进来,极轻极轻的脚步没有丝毫声音,进来的这个人比猫还轻灵,叫你完全感觉不到他的存在,反而是屋子外面翻箱倒柜的搜查声震天响起。

      这个黑衣人不看衣柜、不看火炕,径直往他们藏身的墙面走来,那双眼睛无比锐利,似乎能看透一切的伪装,赵祯的心脏在剧烈的跳动,跳得快要被敌人听见了,他知道月娘一定也非常害怕,只是碰着肩头,他已经感觉到月娘的颤抖。赵祯突然十倍百倍的恐惧起来,如果月娘落在西夏人手上,自己就要眼看着她受尽敌人的凌辱,赵祯啊赵祯,你能不能忍受?。。。。。。

      他没时间再细想,用自己高大的身躯把月娘完完整整的挡住,老天爷,请你为月娘开一次眼吧!

      “哗——”

      似乎一下子天亮了,火把跳动的光芒把赵祯的脸庞映得通红,他盯着黑衣人的炫黑眼眸,几乎想在落入敌手之前自尽,那黑衣人把他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最后竟然帮他们拉上墙面,抹匀上面的灰尘,除去地上的脚印,无声无息的离开了,除了那火把燃烧时无情的劈里啪啦。

      赵祯还在地狱里打转,没有回过神来,问道:“他明明看到我们了?”

      月娘在这黑暗狭窄的空间里格外恐惧,可让她更加恐惧的是:“他是展昭。”她从来没有想过会在这样的情景之下和他重遇,到了今天都还没有还魂,令她对自己的决定再没有半点信心,她完全不知道命运下一步会如何摆布自己、摆布展昭,眼前的黑暗已经让她绝望得颤抖,可她要面对的是无休无止、茫不可测的未知,她的人生里只有一点是清晰可见的,那就是她的死亡。

      “你没有认错人吧?你只看得到一双眼睛。”赵祯难以置信。

      “我绝不会看错,就算是在一万个人里面,只要一眼我也能把他认出来。”

      这是可以让她交出生命、交出良知、交出尊严倾心相爱的人啊。

      “难道他真的投靠了西夏人?”赵祯疑道。

      月娘笑道:“绝不可能。”

      赵祯不答话。

      月娘转过脸,和赵祯鼻子对着鼻子,黑色的眼睛放射出万丈光芒,因为她说的正是她心中的太阳:“展昭是这个世界上最简单的人,他这一生,只是看透了人世的风雨飘摇,想为天下的弱者撑一把伞而已。这样一个为了不认识的人都随时准备着牺牲自己的人绝不会出卖自己的民族!”

      她的目光叫人不敢逼视,赵祯听着她平静却坚定的呼吸,一种自己从来没有感受过的疼痛油然而生:这种痛,佛家叫求不得、道家叫恨海情天、在我、这叫做丁月华。

      “啊——”一个男人的惨叫突然响起,月娘脸色陡变。

      “展昭!”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6章 此情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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