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六 ...
-
本着“吃自己的泪流，吃别人的汗流”的原则，荆轲风卷残云一扫八荒的吃掉了大多数东西。出于同样的理由，卫庄吃得非常节制。
荆轲瞥卫庄，“不是这么节省吧？你让我很有负罪感啊。”
怎么，刚才餐了秀色现在不可以饱了不吃么？卫庄鄙薄的看了荆轲一眼。
高渐离埋头吃饭，盖聂在给手短夹不到菜的未成年赤练布完菜后埋头吃饭。
在赤练哭完果敢的表示将要风雨无阻的跟随几位哥哥们之后，几人发现没法按原计划行走了——卫庄有别的提议，何况在看到璞水销魂奔流的模样之后荆轲春日携美跑马游湖的雅兴完全消解了……
春日与良人泛舟游湖固然各种美好，但是面对一条涛涛奔流的大江，在丰水期去强渡，荆轲自问轻功和体重都没有达到可以对抗地心引力的地步。
“改道西行吧，去南郑。”盖聂平淡的说，“我和小庄在那里还有些事情未了。”
卫庄感激的看着盖聂——果然自家媳妇儿，胳膊肘果然向内拐，争气！
尽管其实真的不关盖聂的事。
“你就是说话不捎带上自己，我也不打算强渡璞水了。”荆轲横盖聂一眼，“卫庄他在房中对你下药了？这么快全向着他。”又看高渐离一眼，“瞪我干什么，我说的都是实话，我们当中总要有明白人吧。”
赤练和卫庄将自己的经历和盘托出之后，卫庄已经打算先去南郑一趟。韩国竟然先于其他五国被灭，故国之恨，卫庄作为前朝遗少，就算感受没有赤练那样切肤，毕竟是有的。当下调转马头，向西策去。
盖聂扶赤练上马，紧跟而上。荆高对望一眼，便也策马随行。
一路行来虽未见到流血漂橹，却也哀鸿遍野。其时王贲将兵北往，王翦挥师南下，一路浩浩汤汤，只将天地作为校场，铁马金戈转瞬踏破。荆轲看得眼热，不禁偏头向高渐离喊道，“大丈夫生而酬乱世，若有一日大哥策马踏桫而去，渐离你记得为我行操一首啊。”
古琴之道，乐为颂，忧为操。高渐离皱皱眉头，只觉得这“行操”二字歧义很大，听成第四声怎么办？尤其是对前方没有节操可言的白发空耳帝而言。
那时的高渐离，作为一届未成年琴师，他还没有那样家国天下的良好悟性。事实上，他深信自己作为一个艺人，将不会以全名传世，顶多像杰出前辈师修师旷一样，以“师X”的形式出现在各类野史刊物中，做些召神弄鬼不着□□的事情。
嗯，可以选的话，师渐这个名字的上口程度和流传潜质都远远好过师离。
历史总是那则出人意表的残酷笑话。
赤练出人意料的坚强。就连荆轲想停下来歇脚了拉她助阵，小姑娘都毫不上道。近千里路程，五人就走了三天，奔袭速度，行军品质，实在是毫无想象中的潋滟春光，荆轲连呼上当。到得韩国旧都南郑，卫庄脸色一沉，果然断井颓垣，家国破碎。
赤练凭着记忆带几人绕到了一处王庭旧巷，急急跳下马，“表哥，就是这里了。”
卫庄唤门不开，荆轲下马，二话不说抬脚将门踢开。附赠卫庄一记“学着点”的快慰眼神。
墙角蜷缩着一个比赤练还小的孩子，粗布褴褛，赤足乱发。他见到几人闯进来，禁不住抬头看向这几位形态各异，如果可以的话，他想说，奇形怪状的主儿。
好清秀的眉目，好漂亮的男孩。
盖聂向来自觉在安慰儿童、抚恤百姓、救济灾民、镇压暴动时扮演各类亲善大使的形象，成为鬼谷大爱精神的不二代言——毕竟只有这一代鬼谷才有这种精神。便自觉走到前头，笑笑向地上那孩子伸出手。孩子一愣，偏过了头，竟没有理他。
保父模式没有全开？荆轲好奇，才往房里走了两步便被高渐离拉住，接着就有修长的手指伸到荆轲怀里摸索起来。荆轲心神一荡，顿时心猿意马，眼神迷离，“渐离……”。
高渐离摸索一会儿，从他怀里扯出一个白布包裹，已经被油侵透了。丢给荆轲一个说不上鄙视，但绝对是了然的眼神，将布包层层打开，递给蜷在地上的孩子。“吃吧。”
卫庄看荆轲！卫庄再看荆轲！
看什么看。有人付账的时候，无产阶级的荆轲一向都有吃完再打包的恶习。
地上的孩子在天人交战中停留了一瞬，便接过汇饼大口吃了起来。盖聂眉头微皱，赤练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挣开盖聂，扑到了孩子面前，一把抱住了他。
尚未到青春期的男孩子显然难以消受此等销魂的拥抱，何况此刻赤练严重的影响了他吃饭的进度。“姑娘~”
赤练泪盈盈的抬起头来，“你是张相国家的儿子吧，我是四公主啊，母妃带我来看过你。”又伸手指指卫庄，“他是国舅的侄子啊，我们专程来找你的。”
这复杂的姻缘关系。荆轲头痛的想，难怪盖聂不肯给卫庄一个名分，男方家如此家大业大，不好对付啊。
那孩子依旧没有从地上坐起来，反而一笑，“如今早就没有什么张相国了。”接着从容将那块汇饼吃下，才起身向几人行礼。“亡国旧臣之子张良，见过各位。”
作为几人中唯一一个不知道旧贵族为何物的艺人阶层，高渐离率先对张良回归红五类的行为表示了认可。要不是考虑到荆轲怀中早就没有汇饼了，高渐离打算再给一个。
作为一个平民，高渐离表达好感的方式一直很实惠。事实上，卫庄刚入鬼谷时，盖聂对他表达好感的方式一直诸多不满，那欠揍的表情，那炸毛的姿势，那拽到飙泪的口吻——给他做顿饭就要收到“几类御厨，随我入宫”这样的评价，当时盖聂看着卫庄的表情都是无声的你走开。
“良弟，君父让我有机会一定找到你，他说韩非叔叔死前留有书信，让我交给你，一并带给荀子先生。”赤练伸手抱住张良，泪痕未干，“我以为我见不到你了。”
少年张良显然对这又亲又抱又热情的称呼感到吃不消，“公主叫我子房就好。”
没行过冠礼就有表字，贵族了不起么。荆轲依旧对那个汇饼锱铢必较。
“如今也没什么公主啦，你叫我赤练就好。”赤练破涕为笑，伸手替张良擦去脸上污迹，又为他引见盖聂、荆轲和高渐离。张良一一行礼，不卑不亢，果真是极聪慧得体的孩子。
韩非的手札写在帛缎上，赤练交给卫庄后一直在盖聂身上保管。此刻盖聂将手稿拿出递给张良，小小的孩子展开看完便放入怀中，朝着父母灵位叩头，随即起来对盖聂道，“子房自此再无羁绊，多谢诸位高义。”
荆轲看在眼里，始终有些“原来旅行团线路早就被导游安排好了”的受骗感，但出于道义，他实在觉得这也是一件很攒人品的事情，有助于他自身的成长。
“我们现在去哪？”
卫庄长身向远，微微一笑，“小圣贤庄。”
卫庄从来没有这么过瘾的带着一拨人出行过。身后这帮人的容貌指数爆棚且种类齐全，可以包揽各类选秀节目一二三名，这让卫庄觉得比周天子出行还要排场。他想着想着便产生了一种四纪天子不如卢家有莫愁的感慨，然后在这感慨下情不自禁望向了卢莫愁……
盖聂匡扶着赤练端坐马上，神态不予有他。事实上如果不是觉得赤练和张良共乘一骑实在有碍观瞻，荆轲打算把张良也托付给盖聂。
虽然一路行去景点早就被卫庄安排好了，但这样全程埋单的导游毕竟也不多见，因此荆轲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一路东行，山河破碎，山东六国在大秦玄色衣甲肃整军容的席卷中步步退却，不堪再战。
同是亡国之士，荆轲自伤往事，一反常态的寡言起来。高渐离冷眼看着，突然说道，“我燕国太子招天下贤士以诛暴秦。”眼神并不看向荆轲，十分平淡，“欲效法聂政豫让侠行。”
“燕昭王招贤尚且知道铸黄金台，如今姬丹只出个别院就想豢养刺客，也太节省成本了点。”荆轲心里一动，嘴上却不自觉调侃。
盖聂听到，便转过头来对荆轲道，“田光不是和燕王府过从甚密吗？真想出仕，为何不让田光引见一二？”
荆轲默然，又复笑了，“生逢乱世，大争之心尚在，死生反倒是身外事了。”挥挥马鞭追上盖聂，又说，“你出仕秦国去吧，用你的方式结束乱世。若你能助秦灭六国，我便要助六国亡秦去也。”
卫庄闻言也是一笑，转向其时与他并辔的高渐离，“他若投燕王，你将何往？”
高渐离素衣白马，难得懒散一笑，神飞风越，“生不得同行，死将同往，有什么好说的。”
卫庄大笑拍马，高声唱道，“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之子于归，远于将之。瞻望弗及，伫立以泣。”
这首《邶风•燕燕》本是送别之词，被卫聂二人那风流俊赏的师父相中，极端八卦的觉得这词绝好的代表了历代鬼谷弟子颉颃相抗又比翼齐飞的状态，在某个对月怀人心绪翩跹的夜晚，就以此作为剑诀，开发了一套原创剑法非要传授给两人，还要一起练习，美其名曰磨合……
无论卫庄在练习中得到了多大的享受，盖聂对于这种夫妻剑的神奇设置都吐槽无能，何况卫庄根本就是以磨求合，令人发指。所以此时此刻盖聂听到这歌，脑中便是轰的一声，多少本已烟杳的旧事明灭重现，强迫人回看。那时发色斑驳的少年一脸一身的血将他逼到屋角，眼中是骤然升起的激烈和骤然放下的宿怨。
这默默升起的“遇人不淑”感，是怎么回事啊。
多年后张良仍记得这跑马而过的瞬间。彼时他独乘一骑，见这四人衣袖在风中飘飞起来，一时心神恍惚。
后来赤练问他，为何家破国亡，筑声溅血，四人仍笑得如此畅快。张良说，“同声相应，同气相求，风从虎而云从龙，何来遗憾？”赤练迟疑，却被张良一脸赤裸的“我懒得和妇人说纯爷们话题”神情伤害，遂缄口不问。
后来颜路问张良，你以为，儒家弟子之间，以何维系？张良说，“颉颃而比翼，所以无求。”末了又一笑，戏弄的看着二师兄，“不是儒家弟子，而是你我。”
这些都是后话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