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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2 章 青衣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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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阵轰然叫好,风华楼的大堂已是座无虚席。
台上的青衣已退了场,几位小旦上来充些场面。
台前台后,终究是有些不同的。后台上,众人一阵忙乱,换衣的换衣,搬物事的搬物事。见青衣走过,都是笑着道:“辛苦了!辛苦了!”
那青衣却并不理会,独自走到后方,猛地拉开帘布,簇眉道:“班主,演了今儿这场,桃夭就不演了。”
班主原来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正在为自己画眉,听她如此说,不由得一愣,搁下了画笔,转过头来。脸若涂脂,眸是耀辉,笑有千秋,发如弦青,若说女子生得此貌是红颜是祸水,那男子如此,又作何想象?
“桃夭,你又给我闹脾气,这场子刚开的,哪能说不演呢?”
“来来回回,就是这一曲子,《女驸马》《桃花扇》《长生殿》,哪一出不是名剧,却要演这什劳子伶官……”桃夭恨声说道,扯下身上的珠片,脸上却露出奇怪的神色。
班主知她心中所想,也不怪罪,只是淡然一笑。“莫说孩子气的话了,你也十六出头,若不是戏子,早就嫁作人妇。”
“班主,你——我就知道——你就是想留他——”桃夭一顿足,眼泪簌簌落了下来,玉容惨淡,掩面奔出。那青年望着那一抹红色,也只是一笑致之,并不理会。
帘又一掀,班主只顾着画眉,笑道:“怎么,又回来了?上台的事情还——”
“顾月影,你又欺负人了。”来人声音婉转,淡淡愁意,几分疏懒。
青年笔一颤,一条黑色划在脸上,他转过头来,口中喃喃:“知落……”
知落上前两步,接过了画眉笔,望向月影那条长在脸上的眉毛,吃吃笑了起来。“桃家妹子也不容易,跟着你这许多年,老为你伤心。你也知道,一个女儿家,能随行演青衣旦角,实属不易,就算我只是写戏的师傅,都看不过眼了。”
“我也没法子。”顾月影站了起来,松了松戏服,往耳边夹上了一把三寸长的虬须,下一场城中对,需得自己亲自上场了。
知落瞧着那满脸胡须的脸,又笑:“真可惜了,好俊的脸,不去演小生,却来演武子。”
月影并不以为然,突然一皱眉,往知落脸上一抓:“你又戴这种东西。”
一抓之下,从那淡黄的皮下,露出一张略白的脸来,双眼灵动,艳唇微微翘起,似笑非笑。右频上却有一块吓人的伤疤,似是用火烧过的,从鼻梁一直延伸到脖子,狰狞可怖,将好好的一张脸给毁了,也瞧不出从前的模样。
知落退了两步,也不着恼,故意把右频往前伸去:“怎么?你见了不害怕?”
顾月影走出帘门,回眸一笑:“我怎会怕你,樱桃伞下见着了你,我就从没怕过。”他原本凶悍的戏装脸上,突然多了一丝柔情,却和那虬须极不调和,瞧着古怪之极。
帘一拉,又遮了前台的响动,知落原本笑盈盈的脸上,多了一丝古怪的媚气。
“樱桃伞,樱桃伞。”他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知落啊,知落,顾月影不是琼情,你何必这么痴呢?”
台前一阵喝彩之声,想来是正末(男主演)顾月影上台来了,这声音随着那杂曲透帘而入,掩盖了那一口叹息,也褪掉了少年脸上的愁思。
万事都不管了,答应了那人,此生,一定要活得好。
“班主,不好了,桃姐姐真的不见了。”班里最小的少年阿虎,一个踉跄跑过来。顾月影正在卸妆,听了这话,也不由得一愣。沉声道:“这丫头,真不知轻重,别的时候闹别扭都不管她了,如今是第一场戏,她是正旦(女主演),不打好名头,怎么在淮河边上混下去?”耳听得一阵呼喝,叫的都是桃夭的名字,饶是他素来成熟稳重,也不由得焦急起来。
又是一场忙乱,梦回班里,就数桃夭唱得最妙,又是女子,歌喉唱腔拿捏的分寸也是恰倒好处,他顾月影既没那妩媚多情,一唱三叹的韵调,又无那步步生莲的步态,一众弟子打杂伙计还小,难道此番,真要砸了场子不成。
耳听得一声“虎子,你却弄错了,这儿不是这么唱的——”声音中透着一丝不悦,正是一袭青衫的知落。他见众人都有些呆傻,半句话收在口里,登时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顾月影只觉眼前一亮,暗骂自己糊涂了,如此一个妙人儿摆在面前,却忘记了。他也顾不得这许多,连声道:“还不快准备后备的衣服,叫知落师傅上去顶一场罢。”
阿虎惊醒,又踉跄了两步跑回屋内。一旁演丑角的阿苏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少——班主,这戏是桃妹子打响的名号,知落师傅是排戏写剧的,那是不假,可是叫知落师傅去唱——”
顾月影笑而不答,斜眼望向知落,见他两眼一瞪,面露恼色,知道他不喜上台,当初入班时就说好了的。可是——可是——
那日周庄小桥之上,那人撑着一把樱桃伞,望着小桥流水娓娓唱来的风姿,自己又不是瞎了眼睛,如何看不见。更何况,那声音只怕比之天籁也毫不逊色,叫他还以为是个女子,惟恐缺了礼数。待真正看清了,却是男子的纶巾长衫,如何不叫他又惊又喜,暗自思咐又多了一位同道中人。
知落入班以来,他也就没再排过其他戏剧,唯带着一曲《知落伶》,走遍大江南北。又或许,桃夭说的并不全是胡闹话。顾月影暗想,要留住知落,却也是心中所思所想。
知落见他神情悠远,若有所思,知他在想当年初遇之事,低叹了口气,放下了书卷。“小桂小方,还不拿桃家妹子梳妆用的盒子来?真想班子砸锅么?”
人声鼎沸的风华楼,此时不单拥挤不堪,众人也开始不耐烦起来,就算那青衣唱得多好,这等大架子,叫人等来等去还是不见人影,还是有些让人生气。台前的小曲已经奏了三遍,来来回回都是那调子。敲琴拉胡的师傅也是汗如雨下,却怎么也不见正旦的影子。
这边厢,二楼有座儿的主子,也开始询问起来。
“这青衣是什么来头?这等大的架子?”一华服青年皱眉,一把折扇舞得凌乱,显然不知是哪里来的贵府公子。他的书童倒很知趣,连忙砌了茶给爷消热,一边赔笑:“爷,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只是班子只唱一出戏,众人觉得新奇罢了。”
“《知落伶》,这故事妙则妙矣,也不如《汉宫秋》《救风尘》那等轰动,这班主也真是怪脾气。”
“爷说得是,说是戏子一辈,却不懂得风月。”
离这桌稍远的一处八脚桌边,一位立着的红衣少女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旁边坐着的青年斜眼一瞪。少女登时襟声,低头弄着发辫:“我看这小厮才不懂风月——他知道什么是风月么?生造乱搬。二爷,你说是不是?”
那被唤作二爷的,只是哼了一声,并不答话。少女有些自讨没趣,收敛的笑容,已不如刚才的天真活泼,沉声道:“二爷,方才看见大少了,他一见咱们就急急遁走。”二爷听了,脸色一变,喃喃道:“罢,罢,他不来见我,我却也不想见他。”声音苦涩,似是触动了什么心弦。
少女见二爷神色不愉,也慌了神,兀自乱扯了一通,忽而问:“梦回班唱得可好?二爷若不满意,去寻别的戏班就是了。”忽而说起:“老爷催得急,瞧您什么时候回去?”她一个人自说自话了半天,二爷懒洋洋地敲着扇子,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所幸突然一阵呼喝,却是青衣桃夭终于上台来了,总算给少女解了围。
那青衣初上台时,绊着了楼梯上的栏儿,险些摔了一交,引得众人一愣,随即一阵哄笑。台后的人都暗暗捏了把汗,阿苏的脸都白了。还没站稳,青衣又被一丑角撞了个满怀,却是因为走错了方位。众人大奇,于是凝神向那台上之人看去。
这——粉也忒多,一张脸哪像是脸,还不如说的粉壳儿,于色彩又画得清淡马虎,衬那艳丽的红衣,委实怪异。大致能见的五官,却是稀松平常得紧,哪如传闻中的“新歌一曲令人绝,醉舞双眸敛鬓斜”?
台下捧场的众人中登时有人叫起来了:“这是桃夭姑娘么?”少女本是掂着脚尖仔细看去,看清了那人的面容,微有些失望。“二爷,传闻恐怕不尽不实。”
二爷微一点头,脸露意兴阑珊,口里却说:“这还没唱呢,就给你这丫头批得个一无是处。我们此番出来寻人,是为了看面相么?”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一声清婉的声音明脆非常,直从台前透入台后,又从台下飘至台上。那原本的喧哗声骤然消失,沉没片刻,既而是一连串叫好声。
台上的桃夭唱道:“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却把那,戚戚惨惨凄凄,错勘成朝朝暮暮红红。为求,天怜我可见,寻寻觅觅,多愁怨。”说罢,甩衣袖,掩面而哭。声音本就凄婉,如今转为呜咽,更是催人肠断。
早闻桃夭妩媚,却不想这等清雅,韵调却风情刚好,而雪月不足,只听得心痒痒。一时间,倒没人注意那平凡的面容,有的人甚至连戏也不太理会,只是闭目而听,面露忧色,已入了戏。
台后的众人听了数句,台下众人的叫好声愈来愈响,都松了一口气,阿苏惊道:“却没想到知落师傅如此妙的嗓子,初次登台就唱得这么好。”
少女吃惊地瞧着台下这一番变故,二爷唰的一声打开了扇子,眼中已有了笑意:“便是如此这般,方才配得上。”一面手着,眼睛却随着青衣而走,始终不曾稍疏。
“只说红莲,相倚浑如醉,白鸟无言定自愁……”
本到了这里,一场戏就该结束了,阿虎整理了衣服,正准备串场,却被顾月影一手拦住。“班主?”
顾月影只瞧着台前那人的背影:“他还有话要说,不吐不快,叫他说个痛快罢。”
果然,知落停了片刻,眼中眸光一闪,众人心中皆是一震,那哀怨的女声,突然变得决绝干脆。“春无踪迹谁知?除非问取黄鹂;百啭无人能解,因风飞过蔷薇。前世前缘多烦恼,此生可勘不悔,为报知落知遇恩,空得一身,躯壳把笑欢。”
若之若之,我是否真能如你所言,忘去一切,重新开始?还是又堕入另一个不解风尘?你要我忘了那天火纵,乾坤乱,忘了前世痴情妄念,却不知如今的我,却是恨恨之意多于感激。我恨天意弄人,恨权势逼人,恨人心叵测。若有一日,我能够堂堂正正为你正名,若能——
数年往事,接连涌上心头,喉中涩涩。知落知是旧疾发作,苦不堪言,急急步入后台。顾月影知道他戴了面具,看不出脸色,但一双眼睛早失了往日的灵动,成了死灰一片,面露忧色。迎了上去:“是我不好,明明知道你不能多开口的——”
他一句话没说完,知落突然软倒,口中一喷,竟喷出了一口血,射在顾月影的翠衫上,只见那血迹艳若桃花,正是三月开得最美的花魁,连带着那抹红唇,也艳得诡异起来了。
三月啊,桃花雨。
桃花雨,伤心泪。断肠时,又何止于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