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血》三千里月

3、风雨江湖安无计

　　风雨江湖安无计
　　那个男子勒住马缰的时候，日已西沉了。视线的尽头冰凉的划过一线孤单的鸦影，暗沉的羽色，但是似乎，在某些细微的缝隙间还偷偷携带着刚刚沉落的霞光。零落的孤山，用最华丽的紫色装点成最妖娆的荒凉。天光迅速的陷落，时光却似乎又走得很拖沓，这一个无休无止的瞬间，显得既适合生存，又适合死亡。

　　他缓缓吸了一口醉醺醺的香气，下马，小心的涉入这一片紫色的柔软。花瓣的荡漾，摩娑着这个伤痕累累的冷酷躯体。他的步伐被紫色的波涛牵缠。奔波太久了。终于可以缓缓的，由着自己的性情行走。就像还没有长大的时候。他的生命一定会回到这里。

　　他第一次看到那个人的那双眼睛，他就知道，最后，他一定会回到她的身边。

　　平静，像花海柔软的波光。他浅笑。许久没有平静的，真的笑过了。当师傅倒在那个臭名昭著的老毒妇的陷阱之后。师傅的身躯，那让江湖敬服的真正的英雄的身躯，倒在他的肩上。他失去理智的呼唤。但是师傅得平静就像他渐渐冷掉的体温。没有对恶人的痛斥，没有复仇的叮嘱，师傅看起来像是另外一个人——淡淡的纯净的笑了，一如一个涉世未深的年轻孩童——笑着，叹息，“终于……还是……”。

　　他听不懂师傅的遗言。但是他清楚的看到，恩师的尸骨未寒，那些曾经对凝冰剑派敬重有加对他关怀备至的武林前辈们纷纷扑向凝冰剑派，争相要接管剑派事务；本派中人惶惶不可终日——一些“机警”已经争相投靠赏识他们的主子。凝冰剑派的灾难成为武林的狂欢节——掠夺，宰割——那些人自顾自的欢乐。

　　“为我爹复仇的就是新掌门！”师妹绝望的呼喊，把尖刀抵在自己的咽喉都不能阻止那群狼四处翻箱倒柜的掠夺——但是这一句话划破了主事堂里令人作呕的喧闹。这是符合武林规矩的。那些伪君子们一时语塞——但那只是短暂的时间：“师姐，凭我们怎么可能斗得过毒王！”
　　“侄女，先确立掌门是大事，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金属穿透木头的声音。

　　死寂。

　　是他。手中的那口寒水剑刺透了面前的木桌。

　　“就照师妹说的办。”

　　沉默。

　　那时候，他年纪还轻，但是武艺却绝不辱没师门威名。如果没有他，那些前辈高人们一定会有理由吞并凝冰剑派的一切。“既然凝冰剑派有心为武林除害，我们一定全力相助。”一些细小嘶哑的声音，远远没有了争相接管剑派时的英豪气概。

　　终于困陷了那个老毒妇的时候他感到一阵恶心。他觉得自己站在最肮脏的地方。那些人，强充着英勇神情的那些江湖人士，尽管他们运用了最卑鄙的欺骗，尽管几十个有头有脸的江湖精锐重重围困着一个枯瘦老妇，他们还是不敢上前。血毒门的暗器结果性命的时候不分来人是否拥有江湖威名。

　　他望着那些嘶吼的脸，义正词严的指斥着那老毒妇的累累罪行——站的远远的，在暗器不能达到的地方。恶心的情绪在他耳里塞满一种轰鸣，时而又是师傅的叹息，时而又是师妹的哭泣，时而又是那些他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在说那种种令人作呕的话。

　　他从人群中冲出来了。

　　他从人群中冲出来了，手中的寒水出鞘，光，单薄窄长。

　　他从人群中冲出来了，手中的寒水出鞘，光，单薄窄长，递进了那个在那里安静的垂手而立的老妇人的胸膛。血，滚热的，也是冰凉的。

　　那个老妇人静静的倒下。无声无息。

　　没有使用暗器。

　　然而，令他震撼的是——微笑。那个老妇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可他至今固执的认为，那个时候，那个人，在微笑。

　　短暂的安静。然后是更大得更令人恶心的喧闹声。周围的人群，以一种压倒的速度涌上来，嘈杂，似乎是一些令人恶心的温暖词语。他的寒水狠狠的落在地上。他要离开。

　　他要空气。

　　他走出了那间肮脏的屋子。

　　他永远也走不出那间肮脏的屋子。

　　喧哗散尽后，他返回来，他要拿他的剑。那柄寒水。青光历历。早逝的师母的爱物。

　　凌乱的厅堂里，毒王的尸身前，跪坐着一个纤细的小女孩儿。并不是在哭泣。并没有悲伤，也没有恐惧。也没有回头。但是他知道她手中扣好了暗器。她并没有准备先发制人。

　　一种温柔的酸楚突然扑面而来。

　　眼前的孩子像是刚刚失去了庇护的小鸟小兽，要开始她的第一次杀戮。尽管她的爪牙已经足够尖利，但是她却不情愿。

　　他拾起自己的剑，尽量轻的。把那个细小的背影一点点刻在眼里。

　　他转身离去。不确信这是不是自己最后一次拥有柔软的情绪。

　　春天。花草的气息。表面上的平静。

　　又一个当年血毒门的侍女被捉住了。他疲惫。他没法无休止的阻止年轻的同门们进行无休无止的无畏杀戮。他像往常一样拉住一听到血毒门的名字就开始发狂的师妹。然后看对面的那个人。

　　对面的那个人——应该不记得么？

　　苍白纤瘦的脸庞。平静，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她看着他，眼里空空的没有一丝情绪，只有满满的期待。她在期待。他的心微微的颤栗。他心里的声音很柔软，模糊，像是师傅“终于……还是……”

　　他收留了那个苍白瘦小的女孩。他以为。

　　直到一天她打倒了那个竟然闯进她的房间图谋不轨的家伙。他终于认出了她。平静的倚靠在墙上，从整个身体里汩汩的溢出柔光般的期待——生命都盛不下的期待。

　　他被那个苍白瘦小的女孩收留了。

　　他知道，其实更早的时候就知道，她握有他生命的归处。无论如何的漂泊，她都是最终的归港。

　　他忽然轻松了。

　　不用再疲惫，不用再忍受。无论如何，最终，他都会到她哪里去。生命，拉长成一场纯然的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