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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施朱 ...

  •   安疏雨觉得,自己这辈子大抵是折在大晏的这份俸禄上了。

      他寅时便得在呵气成霜的寒风里等候早朝,如今已过戌时,这一整日下来,他先是陪着一群老狐狸在朝堂上打太极,接着在御书房批了三个时辰的民生疾苦,在皇帝的寝殿里被泼了一身汤水,最后还要护送皇上去青楼。

      大晏的宰辅,一个月满打满算不过几十两银子的禄米。他在京城无宅无田,甚至连个能谈婚论嫁的余钱都攒不出来。

      谁能想到,权倾朝野的安相,至今还挤在皇上寝殿旁的耳房里“加班”。

      若说告老还乡,他是真想过。回江南老家寻两亩薄田,哪怕是教乡野顽童识字,也比守着这个阴晴不定的疯子强。

      伴君如伴虎,自己再干下去,不是被连缜赐死,就是被他气死。

      可他低头看了看那堆尚未批复的赈灾公文,又抬眼瞧了瞧铜镜前那个正兴致勃勃“易容”的少年,只能在心底发出一声卑微的长叹:他若走了,这大晏的百姓怕是连活到明年的机会都没了。

      “陛下,若是摆弄好了,咱们便启程吧。”安疏雨揉了揉酸痛的眉心。

      铜镜前的连缜正对着自己的脸下狠手。他生了一双多情眼,眼尾微微上挑,原本是纯情的,此时却被他用胭脂斜斜地勾勒了一笔,又在眉心点了一簇红梅妆,显得更为轻佻。

      “朕今日不想带那碍事的皂纱了。”

      连缜对着镜子左右端详,语气里带着几分邀功般的雀跃,“老师瞧瞧,朕这手易容术如何?”

      安疏雨面无表情:“陛下若是去唱大戏,定能混个满堂彩。”

      连缜轻哼一声,也不恼,反而转过身,从一旁的柜里翻出一叠水蓝色的衣裳。

      那是一套做工精良的女子服饰,色泽清雅,倒像是大户人家得宠的贴身丫鬟穿的。

      “陛下这是何意?”安疏雨心中警铃大作。

      “世人都认得安相这张悲悯苍生的脸。”

      连缜将衣服丢进他怀里,笑得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世人不知朕的真面目,朕若易容,顶多是换个长相;老师若是不换个性别,怕是刚出宫门就要被御史台的那群老头子撞个正着。这叫‘稳妥’,老师教过朕的。”

      安疏雨抱着那叠透着冷香的丝织物,这衣服明显是早就准备好的,他甚至不敢细想,连缜在那漆黑的深夜里,盯着这套女装臆想过多少次这种羞辱他的场面。

      “臣去耳房换。”安疏雨转身欲走。

      “且慢。”

      连缜斜靠在龙榻的长枕上,长腿闲适地一勾,灰绿色的眼波流转,像是蛇信子轻轻滑过安疏雨的后颈。

      “都是男人,老师避什么嫌?就在这儿换,朕守着。”

      安疏雨僵在原地。他知道,反抗只会让连缜生出更疯狂的念头。他深吸一口气,开始一件件解开那身沾了污渍的官袍。

      随着外袍落地,接着是中衣、素纱中单。

      在最后一道防线前,安疏雨停住了手。他身上穿着一套贴身的小衣,虽然常年劳神,他的身型清瘦却并不单薄,劲瘦的腰身在薄薄的棉布下勾勒出极其凌厉的线条,像是一柄被强行收进剑鞘的君子剑。

      连缜托着腮,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眼神里闪烁着兴奋。

      “老师怎么不脱了?”

      连缜从榻上走下,赤脚绕到安疏雨身后,“朕记性好,记得老师怕冷。那是小时候在大雪地里给朕受罚,落下的病根子吧?”

      安疏雨心里突然冒出一个恶毒的想法,当初要是不救下他,是不是更好?

      “陛下记性确实好。”安疏雨毫无感情地评价道。

      “既然怕冷,这身劣等的薄棉就别穿了。”

      连缜从怀里掏出一件洁白如雪的织物,不知是用什么极其罕见的西域羊绒织成的,触手生温,“这叫‘心衣’,是朕特意寻来的贡品。老师,换上它,咱们去青楼。”

      他那双不安分的手抚上安疏雨的肩膀,声音低沉下来,学着安疏雨平日里教书育人的古板语气,恶劣地调侃:

      “毕竟咱们是要去青楼的。万一遇上个不开眼的倌儿看上了‘安姑娘’,脱到最后却发现里面藏着件臭男人的汗衫,岂不露了馅?关于江山社稷,老师总说要慎之又慎,对吧?”

      安疏雨被他这番歪理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换吧。”连缜坐回龙榻,指尖缠绕着一缕垂下的发丝,笑得天真烂漫。

      安疏雨长叹一口气,认命地转过身去。

      他身形高大,足有五尺八寸,在大晏的男子中已是出类拔萃。

      他原本以为这女子的小衫套在他身上,定会像那紧绷的鼓皮,稍微动弹便会崩裂开来,又或是下摆短促,露出他的小腿,显得滑稽不堪。

      可当他褪去沉重的官袍,将那身水蓝色的织物穿上时,竟意外地严丝合缝。

      连缜显然在尺寸上花了极大的心思。那衣料贴着安疏雨的身形而下,巧妙地利用掐腰的剪裁遮掩了男子过硬的腰线,又在肩头加宽了半寸。安疏雨虽是文臣,可这些年为了护着这风雨飘摇的朝廷,该有的练达与筋骨分毫不差。

      此刻他肩宽腰细,那水蓝色的罗裙垂落在脚面,竟生生勾勒出极其凌厉且挺拔的英姿飒爽。

      连缜坐在后面,看着安疏雨转过身来的模样,兴奋得直拍手。

      “妙极!妙极!”

      守在寝殿外的护卫听见这清亮的笑声,齐刷刷打了个寒战。在大晏,皇上笑得越像个纯良的孩子,往往意味着有人要倒大霉,不是灭门就是凌迟。

      可这一次,连缜的笑里竟透着股难得的真心实意。

      “老师,坐过来。”连缜拍了拍身前的矮凳。

      他像是小孩在摆弄自己心爱的瓷偶,修长如玉的手指挑起安疏雨的长发。

      连缜的手极巧,他并不打算给安疏雨梳那种繁琐的宫妆,而是选了一个利落的双鬟髻,又在鬓边簪了两朵颤巍巍的掐丝珠花。那珠子随着安疏雨气愤的呼吸轻轻抖动,平添了几分楚楚动人的错觉。

      那是大户人家得宠丫鬟最常梳的样式。他在发髻间缀了两枚细小的点翠银钗,又在安疏雨那双清冷如霜的眉眼旁,悉心扫了一点淡色的胭脂。

      “这副模样,任谁也认不出你是安相了。”连缜欣赏了半天自己的杰作,满意地眯起眼,这才开始对自己的脸下手。

      连缜的画工是大晏一绝。他在深宫幽闭的那些年,除了杀人,最常做的便是画那满园的残花败柳,他作画的本事还是安疏雨教的。他利用那些浓淡不一的脂粉,在脸上重新勾勒线条。

      不过片刻,那个一身贵气的小皇帝消失了。镜子里出现了一个面色微黑、眉眼深邃的西域小少爷。

      他原本就有一半“妖女”的血统,眼窝深邃,五官立体。

      最后,连缜从锦盒里掏出一个新奇玩意。那是一副从西洋进贡来的墨晶叆叇,镜片竟是罕见的深琥珀色。

      带上这玩意,旁人再也看不见他那双令人胆寒的灰绿色眼睛,只能瞧见一个阔气的富家少爷,正不怀好意地打量着身边的俏丫鬟。

      他换上了一身花里胡哨的缂丝胡服,领口滚着厚重的金边,腰间挂满了叮当作响的金饰,活脱脱一个除了钱一无所有、只知道撒泼斗狠的异域阔少。

      “萨小爷。”连缜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挑了挑眉,改了声线,此时听起来倒像个还没变声完全、娇纵任性的混账少年,“萨小爷我今日带了通房丫鬟,要上街见见世面。”

      他转过头,看着一身素净、清冷卓绝的安疏雨,眼神里闪过一抹恶劣的玩味。

      “萨小爷我还没尝过中原美人的滋味,老师……哦不,素儿。”

      连缜故意咬重了“素儿”这两个字,手掌极其自然地顺着安疏雨的身后滑下,在对方僵硬的腰侧掐了一把,声音清脆,动作和语气带着纨绔子弟的轻佻:

      “你既然是萨爷我的通房丫鬟,那一会儿进了不归阁,可得把你的‘本分’尽足了。若是因为你的木讷,害得萨爷我露了底,萨爷我就只好把你那身青布官袍……当众一把火烧了,让满京城的人都看看,安相这身‘洗清明’的傲骨下,到底长了副什么样的好身子。”

      安疏雨只觉得好笑,连缜是他看着长大的,有没有和女人接触过,他再了解不过了,现在装出一副久经风月场的油腔滑调,就像小孩偷穿大人的衣服一样。

      “……是,陛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施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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