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空之下》安巴拉花园

24、风暴

　　黎炎炎的车在清晨空旷的街道上飞驰。引擎低沉地轰鸣，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像一场失控的倒带。

　　副驾驶座上，洛南依紧紧攥着安全带，指节泛白。她侧着脸看向窗外，晨光勾勒出她苍白的侧脸和紧抿的唇线，长睫低垂，遮住了所有情绪。只有微微颤抖的肩膀，泄露了她内心山崩地裂的恐惧。

　　黎炎炎紧握着方向盘，指关节同样绷得发白。她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像被砂纸磨过，干涩发紧。

　　“南依……”她终于挤出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见。

　　洛南依没有回头，只是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她怕一开口，强撑的镇定就会彻底崩溃。

　　黎炎炎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她有很多话想说——想告诉她别怕，有她在；想承诺无论发生什么，她都会守着她；想让她知道，这份爱不是负担，而是铠甲……

　　可话到嘴边，却全都哽住了。

　　因为她突然意识到，此刻洛南依最大的恐惧和痛苦，恰恰来源于她们的关系。如果她们只是普通同事，如果她不是女人，如果这段感情符合世人所认可的“公序良俗”……那么此刻，洛南依可以光明正大地依靠她，不必在父亲生死关头，还要背负一份“离经叛道”的愧疚和恐慌。

　　伤害她最深的，原来是自己的爱。

　　这个认知像一把冰锥，狠狠刺进黎炎炎的心脏。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和罪恶感。她爱她，用尽全力，却好像亲手将她推入了更深的绝境。

　　车厢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导航机械的女声在报着路线。她们靠得那么近，近到能闻到彼此身上昨夜留下的、若有似无的相同沐浴露香气。可又那么远，远到仿佛隔着整个世界的偏见和审判。

　　洛南依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窗外。她在想，如果时间能倒流回几十个小时前，回到那个被暖金色晨光包裹的卧室，回到黎炎炎温暖的怀抱里……她是否还会选择回应那个吻？是否还会允许自己沉溺在那份令人目眩神迷的甜蜜里？

　　答案或许是肯定的。她无法否认，黎炎炎带给她的，是三十年来从未体验过的、灵魂震颤般的悸动和完整。

　　可是现在，这份爱即将接受最严酷的审视——来自病危的父亲。

　　而黎炎炎……她的黎炎炎，站在了“正常”的对立面。

　　这个认知让她几乎窒息。她感到自己在亲手将黎炎炎拖入一个绝望的、不得不面对的境地。哪怕她真的勇敢到可以对抗全世界，可她能对抗父亲临终的期盼吗？她的勇敢，最终还是没有饶恕她。父亲用他的病危，像带着“正确”的裁决，告诉她什么叫现实，什么叫不容逾越的界限。

　　车子一个急刹，停在了医院停车场。

　　洛南依几乎是滚下车，头也不回地朝着住院部大楼狂奔而去。黎炎炎坐在驾驶座上，看着她踉跄却决绝的背影，心脏像被生生剜掉了一块，空荡荡地疼。

　　她没有立刻下车。而是拿出手机想联系苏澈。

　　瞬间，无数条信息和未接来电提示疯狂涌入。苏澈的、欧阳晴的、唐雅的……还有父亲黎昌平的。

　　她点开苏澈发来的一个链接。

　　视频加载出来的瞬间，黎炎炎浑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了。

　　画质不算清晰，但足以辨认出是她和洛南依。地库昏暗的光线下，她护着洛南依下车，两人十指紧扣，拥吻。拍摄者显然蹲守多时，角度刁钻，将那份亲密和依恋捕捉得一览无余。

　　评论区已经炸了。不堪入目的揣测、恶毒的诅咒、猎奇的追问……像肮脏的泥石流，瞬间淹没了屏幕。

　　黎炎炎死死盯着手机，手指冰凉。

　　她看到自己和洛南依被贴上各种污秽的标签，看到有人开始人肉她们的信息，看到那些关于“变态”“恶心”“伤风败俗”的字眼像毒蛇一样钻进眼睛。

　　而比这些恶评更让她崩溃的，是视频本身。

　　她和洛南依无限珍视的爱，此刻被定格、放大、传播，成了供人茶余饭后咀嚼的猎奇素材，成了刺向洛南依的又一把刀。

　　“是我……”黎炎炎喃喃自语，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都是我……如果不是我……”

　　如果不是她爱上洛南依，如果不是她克制不住去亲近她，如果不是她……洛南依此刻只需要面对父亲的病危，而不必同时承受这铺天盖地的羞辱和窥探。

　　巨大的罪恶感和自我厌恶像黑色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内心那个越来越清晰的声音：你才是她一切痛苦的根源。你自私、可恶、不该被原谅。你所谓的爱，带来的只有伤害。

　　黎炎炎从小到大，倔强、叛逆、我行我素，从未觉得自己做错过什么。可这一刻，她第一次感到了彻头彻尾的失败和绝望。她被困住了，困在一个无解的局里——往前一步，会将她最爱的人推向更深的深渊；后退一步，又等于亲手扼杀自己刚刚苏醒的灵魂。

　　她趴在方向盘上，额头抵着冰冷的方向盘边缘，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原来痛到极致，是连哭都哭不出来的。

　　同一时刻，城市的另一端。
　　凌陌寒刚结束训练，坐在赛车俱乐部休息室的沙发上刷着手机。突然，一个热度视频跳入眼帘，他手指顿住，心脏猛地一跳。点进去，是席芷炎拍摄的那段黎炎炎和洛南依的视频。
　　画面里，黎炎炎护着洛南依，亲吻着。动作温柔而充满保护欲，眼神里的专注和深情，是凌陌寒从未见过的。一阵尖锐的刺痛瞬间穿过心脏。他见过黎炎炎为洛南依打架时的狠厉，见过她提起洛南依时眼里不自觉的光，他知道那种爱和呵护骗不了人。可亲眼看到这样的画面，冲击力还是超出了他的想象。

　　伤心吗？肯定的。但奇怪的是，他没有觉得失败，更没有愤怒。反而有一种……近乎释然的平静。他爱过黎炎炎，真的爱过。所以此刻，看到她能找到让她如此奋不顾身去爱、去保护的人，他竟生出一丝复杂的欣慰。
　　即便...那个人是女人，即便这份感情注定要面对更多风雨。
　　凌陌寒点了根烟，深深吸了一口，烟雾在眼前缭绕。他对着虚空，低声笑了笑，像是在对自己说：“真的爱过，谁舍得诋毁。”

　　他现在更多的，是担心黎炎炎。她那么骄傲的一个人，要怎么面对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
　　他立刻拨通了苏澈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那头传来苏澈异常低落的声音：“喂，陌寒……”
　　“你也看到视频了？”凌陌寒直截了当地问。
　　苏澈没精打采地“嗯”了一声，声音闷闷的：“妈的，席芷炎这个疯婆子……”
　　“炎炎知道了吗？”凌陌寒追问。
　　“洛南依的爸爸进了重症监护室，炎炎陪着在医院呢，我还没联系她，不知道她知道了会怎么样……”苏澈的声音充满担忧，“网上已经炸了，什么难听话都有。”
　　凌陌寒沉默了几秒，再开口时，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苏澈，吃瓜群众是不知道具体情况的。如果炎炎有需要，我可以出来站她。帮我转告她，任何时候，需要我做什么，我都配合。”
　　而此刻，欧阳晴的直播间已经彻底变成了战场。评论区被污言秽语追问刷屏：
　　「你别在这直播了，去地库给我们直播那俩女的激情现场吧，好刺激啊」
　　「别在这装正经了，都是些伤风败俗的玩意儿」
　　欧阳晴试图控场，但她的声音很快被更多的起哄和嘲弄淹没。私信和后台留言也在疯狂涌入，充斥着各种不堪入目的图片和辱骂。
　　她咬着下唇，手指微微发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愤怒和无力。
　　唐雅在看到视频的瞬间，大脑空白了几秒。
　　震惊过后，随之而来的是更强烈的担忧。她不知道黎炎炎和洛南依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也不知道她们经历了什么，但凭着这些日子以来的相处和了解，她无条件地选择站在她们这边。
　　她立刻拨通了孟然的电话，声音急切：“孟然，网上炎炎和南依的视频……我能怎么帮到她们？”
　　孟然的声音从听筒传来，带着律师特有的冷静和条理：“小雅，别急。如果这件事要解决，就需要两个人出来声明。一个是能站出来为黎炎炎或者洛南依正名，制造‘男女恋情’的烟雾弹，分散舆论焦点；另外就需要公司老板出来配合，发官方声明，咬定是公司的营销视频被恶意剪辑。”
　　唐雅听得半懂不懂：“那这两个人分别需要说什么呢？”
　　“我会把具体的发言稿拟好发给你。”孟然安抚道，“但为她们俩正名的人，最好能心甘情愿，避免再节外生枝。至于老板那边，如果你不会谈，我可以跟你一起去。”
　　唐雅大脑飞速运转：“我先不跟你说了，我去找人！有事我再问你！”
　　挂了电话，她立刻冲去找欧阳晴。欧阳晴正在直播间里焦头烂额，看到唐雅，用眼神示意她发信息。唐雅快速把孟然的方案和自己需要找人的想法发了过去。
　　欧阳晴迅速回复：「找苏澈，他是炎炎发小，人脉广。我这边先控场。」
　　唐雅立刻拨通苏澈的电话，此时苏澈刚结束和凌陌寒的通话。听完唐雅的叙述和苏澈转达的凌陌寒的意愿，苏澈立刻说：“没问题，凌陌寒就是最合适的人选！需要怎么做？”
　　唐雅把孟然的想法复述了一遍，然后孟然接过电话，三言两语敲定了行动计划：孟然开车去接苏澈和凌陌寒，然后一起去医院找黎炎炎当面沟通；唐雅则留在公司，负责和陆振洪沟通官方声明的事。
　　唐雅不知道要怎么跟老板开口这个请求，若有所思的敲开陆振洪的办公室，陆振洪也看到了黎炎炎和洛南依的视频，正焦头烂额的不知道怎么跟黎昌平交代。唐雅吞吞吐吐的说：“老板，网上炎炎和南依的视频，可.....能需要您帮忙。”

　　陆振洪正愁不知道怎么跟黎昌平交代，正好有这么个机会，就问到：“我可以做些什么吗？”
　　唐雅就说了解决办法，没想到陆振洪二话没说就同意了，唐雅把陆振洪拍好的官方视频分别发给了欧阳晴和孟然。欧阳晴谢天谢地唐雅这么及时，直播室里的喧嚣暂时控制住了。
　　孟然、苏澈和凌陌寒匆匆赶来。苏澈和凌陌寒看着蜷缩成一团、浑身散发着绝望气息的黎炎炎，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心脏都像被攥紧了。他们从未见过黎炎炎这个样子——脆弱、无助、破碎。
　　孟然知道现在不是陷在情绪里的时候，他主动走上前，声音平静却带着力量：“炎炎，我是孟然，唐雅的未婚夫，之前见过。”
　　黎炎炎缓缓抬起头，眼睛红肿，脸色苍白如纸，眼神空洞得让人心惊。
　　孟然在她面前蹲下，用最简洁清晰的语言，把他们的应对方案讲了一遍：“陆振洪已经同意录制官方声明，咬定视频是配合公司新业务的营销视频被恶意剪辑。另外，我们需要制造一个烟雾弹——让一位有分量的男士‘认领’视频中的一个，制造‘男女恋情’的假象，分流舆论火力。”
　　他顿了顿，看向凌陌寒：“陌寒愿意帮忙。他手上有你们以前的合照和互动记录，可以配合发布新的‘互动’视频。这是目前最能快速平息舆论、保护南依的方法。”
　　黎炎炎的目光缓缓移向凌陌寒。
　　凌陌寒迎上她的视线，眼神复杂，但没有任何犹豫和退缩，只是朝她坚定地点了点头。
　　黎炎炎又看向苏澈。苏澈红着眼眶，用力握了握拳，哑声道：“炎炎，别怕，有我们在。”
　　朋友们的脸在眼前晃动，他们的声音在耳边回响。黎炎炎感到胸口那块冰封的地方，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涌入一丝微弱的暖流。但这暖流很快又被更深的寒意覆盖——因为这意味着，她需要亲手配合，将她和洛南依之间真实的感情，掩盖在虚假的“男女恋情”之下。
　　她需要向全世界“承认”，她和凌陌寒才是一对。而洛南依……只是被误伤的同事，或者，干脆从这段关系里被彻底抹去。
　　可是……如果不这样做呢？任由现在的视频发酵，洛南依将要承受的，是百倍千倍的羞辱和压力。尤其是在她父亲病危的这个当口。
　　黎炎炎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灌入肺叶，带来尖锐的刺痛。
　　再睁开眼时，她眼底那些破碎的光似乎被强行粘合了起来，凝聚成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
　　“好。”她听到自己说，声音沙哑但清晰。孟然将陆振洪录制好的官方声明视频给她看了。视频里，陆振洪一脸严肃地宣称视频片段是“被恶意剪辑过”“对恶意传播、扭曲事实者保留追究法律责任的权利”。
　　多么冠冕堂皇，多么荒谬可笑。
　　可此刻，这却是她们唯一的遮羞布。
　　“谢谢你们。”黎炎炎低声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多亏有你们。”
　　孟然拍拍她的肩：“唐雅在稳住公司那边。欧阳也在控制直播间。炎炎，你现在要做的，是稳住自己。南依那边……可能需要时间。”
　　黎炎炎点了点头，没再说话。她推开车门，走下车。冷风立刻灌满了她单薄的外套。她抬起头，看向住院部大楼那扇小小的窗户——重症监护室的方向。
　　就这样吧。如果她的爱注定是洛南依的负累和痛苦之源，那么至少，让她用这种方式，为她筑起最后一道脆弱的屏障。让她能暂时从这场风暴中抽身，去面对她真正该面对的一切——父亲的生死，以及……或许，一个更“正确”的未来。
　　而她，黎炎炎，将退回阴影里。带着这份无处安放的爱，和深入骨髓的罪恶感。
　　霜雪已至，寒风凛冽。但有些人，即使知道自己可能永远无法拥有春天，也依然愿意在寒冬里，为所爱之人，点燃最后一簇微弱的火种。
　　而与此同时，在重症监护室外，洛南依的世界正在经历另一场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