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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抉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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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症监护室外,洛南依的世界已经彻底坍塌。**
重症监护室外的走廊,像一条被遗弃在极寒之地的冰河。惨白的灯光是唯一的浮冰,照不亮深处涌动的、名为死亡的暗流。
洛南依跪在冰冷刺骨的地砖上,膝盖传来的钝痛远不及心口万分之一。护士的话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她脑海里反复切割——“在这之前我们反复跟洛教授沟通化疗方案,他都拒绝了,就为了要参加女儿的婚礼,要精精神神的。并且恳求我们不能对你说……”
每个字都沾着父亲呕心沥血的隐忍,悔恨、愧疚、心疼……无数种情绪像硫酸一样腐蚀着她的五脏六腑,让她疼得几乎蜷缩起来,喉咙里发出困兽般压抑的呜咽。
就在这时,一双手臂沉稳有力地伸过来,将她从冰冷的地面半扶半抱起来。
是郭商言。
他像一座提前构筑好的堤坝,在她精神世界崩塌的瞬间,恰到好处地出现。他的西装挺括,神色凝重却不慌乱,扶着她时力度适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他低声安抚,与医生低声交谈,处理着所有让人崩溃的琐碎细节——签字、确认方案、安排后续。
在这个理智全线溃败、情感被绝望淹没的时刻,洛南依像溺水者抓住了唯一的浮木,手指死死攥住郭商言的衣袖,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这份来自“正确”路径的、符合社会期待的支撑,在此刻显得如此珍贵,甚至是……救命的。她甚至对他产生了一种近乎本能的、混合着感激与依赖的情绪——感激他没有追问她与黎炎炎的纠葛,感激他像个真正的“伴侣”一样,替她扛起了这片天。
郭商言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脆弱和依赖。他绝不是一个会浪费机会的人。
“依依,”他将她安置在椅子上,自己蹲在她面前,语气沉重,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有件事,虽然不合时宜……网上出现了一些关于你和黎炎炎的……不实视频和传言。”
他将自己的手机屏幕调暗,递到她眼前。屏幕上,是席芷炎拍摄的她和黎炎炎那段亲密的地库视频。光线昏暗,视频却格外刺眼。
洛南依的目光僵住了。
紧接着,她的视线不受控制地滑向评论区。那些残留的窥探、猥琐的臆测、带着猎奇兴奋的讨论,依然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她的眼睛。
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强烈的耻辱感瞬间烧遍了全身每一寸皮肤。
这耻辱,并非源于她对黎炎炎的爱。她耻辱的是,这份让她灵魂震颤的、私密的、珍贵的感情,竟以如此不堪、如此肮脏的方式被曝光在千万双眼睛之下,沦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和意淫的素材。她耻辱的是,父亲躺在病床上,心心念念、甚至不惜放弃治疗也要“精精神神”地看着她“体面”出嫁,而她,却在同一时空,以如此“不体面”、甚至被世俗视为“禁忌”的方式,成为了全网围观和嘲弄的对象。
她有什么资格去爱?她不仅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团糟,还把黎炎炎——那个骄傲得像星辰一样的黎炎炎——也拖下了这潭污浊的浑水。她成了她的污点,她的负担,她一切痛苦的……根源。
世界在她眼前彻底失去了颜色和声音,只剩下嗡嗡的耳鸣和心脏沉重的、一下又一下的钝击。她感到自己的灵魂像是被抽离了躯壳,飘在上空,冷眼旁观着下面这具麻木的、靠着郭商言支撑才没有倒下的空壳。
“别看了,依依。”郭商言适时地拿回手机,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全局的力量,“这些肮脏的东西,交给我来处理。我已经在联系平台删帖,也会启动法律程序追究发布者的责任。你现在什么都不要想,照顾好自己,安安静静地陪着洛老师。”
他的话语像一针强效镇定剂,暂时麻痹了她濒临崩溃的神经。洛南依茫然地点了点头,像一个失去思考能力的提线木偶,本能地抓住了他递出的“承诺”这根线。在她完全丧失行动力和判断力的时刻,有一个人愿意、并且似乎有能力替她处理掉这些棘手又污秽的麻烦,她心中涌起的,是一种近乎绝望的感激和依赖。
郭商言将她安顿好,起身走到窗边,开始不间断地打电话。他刻意压低了声音,但一些关键的词句还是断断续续飘进洛南依麻木的耳朵里:“……必须找到原发布者……不惜代价……全网删除……律师函准备好……”
他站在那里,背脊挺直,侧脸在窗外灰白的天光下显得冷静而果决。那些足以将她摧毁的风暴,在他口中仿佛只是几个需要花费些力气和资源去摆平的“技术问题”。这种游刃有余的掌控力,在此刻混乱绝望的洛南依眼中,散发出一种近乎炫目的、名为“安全感”的光芒。
她透过观察窗的玻璃,看着病床上父亲苍白憔悴的睡颜,又回头看看窗边那个沉稳可靠的背影。内心的天平在剧烈地、痛苦地摇晃。一端,是让她灵魂为之震颤、却带来无尽麻烦、羞辱和可能伤害父亲的“错误”爱情;另一端,是能让父亲安心含笑、符合所有世俗期待、并且在此刻切实提供庇护的“正确”选择。
天平的两端,重量悬殊得让人绝望。
郭商言打完电话走回来,面色凝重但语气沉稳:“依依,我希望你能安心的守着洛老师,其他的事情”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你...要放宽心...”
他再次把手机递过来。这次屏幕上,是另一个刚刚覆盖她和黎炎炎视频的官宣。
视频里,黎炎炎和凌陌寒并肩坐在赛车场的看台上,两人穿着同色系的休闲服。凌陌寒正侧头对黎炎炎说着什么,黎炎炎低眉浅笑......配文是:“说好的一辈子,一天都不能差。@黎炎炎”
洛南依盯着屏幕,眼睛一眨不眨。
她认得黎炎炎那个笑容。她也认得凌陌寒看黎炎炎的眼神,那里面的深情和包容,做不了假。
黎炎炎……和凌陌寒“官宣”了。这个视频像最后一块巨石,压垮了她心里仅存的那点微弱的光。
是为了应对舆论吗?是的,一定是。洛南依混乱的大脑还能做出这个判断。可这个认知并没有让她好受半分,反而让她感到了更深、更彻底的绝望。
她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她爱黎炎炎,却最终让她不得不回到“正常”的轨道,甚至需要借助另一个男人的掩护,来掩盖她们之间发生过的真实。
而她自己呢?被困在父亲的病床前,被困在铺天盖地的羞辱里,被困在郭商言提供的、看似安全实则令人窒息的庇护中。
世界,在她眼前彻底灰败下去,了无生机。
仅存的那一丝对爱、对未来的微弱留念,好像就这样,在眼前灰飞烟灭了...
也好。洛南依麻木地想。既然这副躯壳已经无法承载自己真实的渴望,既然爱一个人只会给她带来灾难,那就让它为了那些“爱”她的人——病重的父亲,以及……或许还有眼前这个愿意为她收拾残局的郭商言——去“奉献”吧。
按照他们期待的样子,活着。
她抬起头,看向郭商言。眼神空洞,却带着一种近乎认命的平静。
“商言,”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谢谢你。如果没有你,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郭商言看着她眼中最后一点光熄灭,心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计策达成的快意,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但更多的是尘埃落定的笃定。他伸出手,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手。
“别说这些,依依。我答应过洛老师,会照顾你。”他的声音温柔而坚定,“我们一起等洛老师醒过来。”
他没有明说,但洛南依听懂了。
她低下头,没有回应。只是沉默。
沉默,有时就是一种回答。
**走廊尽头的阴影,无声吞噬着另一个破碎的灵魂。**
黎炎炎下车后,跌跌撞撞不知道如何爬上重症监护室走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远远看着郭商言握住洛南依的手,看到洛南依没有拒绝,看到他们并肩站在监护室窗前,像一对即将面临风雨、却彼此扶持的“伴侣”。
而她,像个躲在暗处的偷窥者,连呼吸都要放轻。
手机震动,是凌陌寒发来的信息:“视频发了。孟然说效果不错,风向开始转了。你……还好吗?”
黎炎炎没有回复。她关掉屏幕,将手机紧紧攥在手里,坚硬的边缘硌得掌心生疼。
她亲手把洛南依推向了郭商言。用一则虚假的“官宣”,斩断了她们之间刚刚萌芽的可能。她以为自己是在保护她,可为什么心会这么痛,痛到连站立的力气都快被抽空?
父亲黎昌平的话在耳边回响:“爱没有错……你要全盘接纳。”
她接纳了。接纳了这份爱带来的、足以照亮她整个灵魂的极致甜蜜和共鸣,也接纳了它此刻带来的、近乎凌迟的剧痛、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和这自我献祭般的……背叛。
她缓缓地、沿着墙壁滑坐下去,冰冷的瓷砖透过单薄的衣物传来刺骨的寒意。她把脸深深埋进屈起的膝盖,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这一次,她允许自己哭出来。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从喉咙深处挤出,低低地回荡在空旷无人的楼梯间入口,像受伤野兽的哀鸣,很快又被医院特有的、吞噬一切的寂静吞没。
“炎炎……”一声带着哭腔的、小心翼翼的低唤在不远处响起。
黎炎炎浑身一颤,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中,她看到了不知何时赶来的欧阳晴和唐雅。欧阳晴眼睛通红,脸上写满了心疼和愤怒;唐雅则咬着嘴唇,脸色苍白,同样忧心忡忡。
“不用管我,”黎炎炎的声音沙哑得可怕,她胡乱抹了把脸,却抹不净源源不断的泪水,只能狼狈地别开视线,用尽力气挤出几个字,“去看看南依吧……她需要你们。”
欧阳晴和唐雅看着她这副样子,心如刀绞,刚要上前强行把她拉起来,说些鼓励打气的话,突然——
“爸——!”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呼喊从监护室门口传来,瞬间撕裂了走廊的寂静!
是洛南依的声音!
洛正海醒过来了,一阵兵荒马乱,医生和护士迅速从各个方向涌来,疾步进入监护室。给洛正海检查和调整仪器和加强监护等,然后安抚了洛正海的情绪,等到各项指标稳定了,才陆续从监护室出来,然后走出来关好门。
主治大夫走到洛南依面前,低语说到:“洛教授虽然醒了,但病人非常脆弱,一定不能刺激他。”大夫顿了顿说:“一会你先进去,人不能多,如果...洛教授还有什么心愿,尽量满足他,他现在就吊着一口气呢...尽量陪着吧,做好心理准备,可能也就这几天的事...”洛南依晴天霹雳,但洛正海在定睛得看着自己,她只能微笑。大夫的那句“心愿”的提醒像金钟罩一样照住了她,郭商言适时的握了握洛南依的手:“进去吧,放心,我在呢。”
黎炎炎像是被那声呼喊惊醒,猛地从地上弹起来,不顾一切地想要冲过去,却被欧阳晴和唐雅死死拉住。
“炎炎!你先别过去!”欧阳晴压低声音,急得快哭了。
郭商言看着洛南依走进监护室,走到黎炎炎面前,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进每个人耳朵里,“我想,刚才医生的话你也听到了,你的何去何从我无权干涉,但希望你不要再打扰依依的生活了。”
黎炎炎抬起眼,与他对视。她的眼睛还红肿着,但里面已经没有了泪水,只剩下一种冰冷的、近乎麻木的平静。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狠狠钉进黎炎炎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他不是在怒吼,不是在威胁,他只是用最冷静的语气,陈述着最残酷的“现实”和“正确”。而这,比任何激烈的指责都更具毁灭性。
欧阳晴气得猛地指向郭商言:“你是南依什么人?凭什么在这里替她做决定、说这些话?!”
郭商言缓缓转过视线,看向愤怒的欧阳晴,嘴角竟然勾起一抹极淡的、笃定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得意,只有一种尽在掌握的从容。
“我是什么人?”他轻声重复,目光似有若无地瞟向监护室方向,“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说完,他不再理会欧阳晴和唐雅,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向监护室。他的背影挺直,带着一种即将踏入某个重要场合的、确信无疑的姿态。他相信,很快,他就会在洛正海的病床前,名正言顺地牵起洛南依的手。
**监护室内,是另一个生死边缘的静谧世界。**
洛南依打起十二分精神,几乎是踮着脚尖走到父亲床边,轻轻握住那只枯瘦冰凉的手。
“爸爸,我在呢。”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甚至带上一点笑意。
洛正海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向女儿,灰败的脸上竭力扯出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安抚的弧度。他手指极其轻微地动了动,回握了一下女儿的手,力道微弱,却传递着无声的牵挂。
洛南依的眼泪瞬间涌上眼眶,又被她死死憋回去。她不能哭,不能让爸爸担心。
“爸爸,我问过医生了,您只要好好配合治疗,一定会慢慢好起来的。”她说着连自己都无法相信的谎言,声音却温柔而坚定。
洛正海睁大了点眼看着洛南依,想说些什么却没有力气,洛南依她深吸一口气接过话,看着父亲期待的眼睛,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轻快一些:“我知道您想说什么……您是想精精神神地参加我的婚礼,对不对?”
话一出口,滚烫的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滑落。她赶紧抬手擦掉,却越擦越多。她强迫自己继续说下去,每一个字都像在凌迟自己的心:“我跟商言……我们挺好的。真的。就等着您配合治疗,快点好起来,然后……然后看着我们……”
“看着我们”后面的话,她怎么也说不出来了。喉咙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窒息般的痛苦淹没了她。但唯一清晰的是满脑子黎炎炎的样子——黎炎炎对她笑的样子,黎炎炎亲吻她额头的温柔,黎炎炎在清晨的厨房里为她忙碌的背影……那些画面鲜活而滚烫,与眼前父亲灰败的容颜、与郭商言沉稳的脸、与窗外那个孤独的身影交织在一起,将她的灵魂撕扯得粉碎。
洛正海似乎察觉到了女儿情绪的剧烈波动和那未说完的话,他的眼神变得更加急切,嘴唇蠕动着,目光艰难地转向了观察窗外的方向,似乎想寻找什么,最终,定定地落在了静静站在窗外的郭商言身上。
洛南依轻声问:“您想叫他进来,对吗?”洛正海使劲的眨了眨眼表示同意。
眼底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洛南依轻轻放下父亲的手,起身,走到监护室门口,推开门。
“商言,”洛南依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带着疲惫到极致的虚无,“我爸爸……他想见你。你可不可以……”
“我可以。”郭商言毫不犹豫地打断她,声音沉稳而有力,带着一种承诺的厚重感。他上前一步,极其自然地握住了洛南依冰凉的手,目光坚定地看着她,“依依,你需要我做什么,我都可以。”
然后,他不再多言,牵着洛南依的手,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重新走进了监护室。
他径直走到洛正海的病床前,松开洛南依的手,缓缓地、郑重地半跪在洛正海窗前。这个动作在此情此景下,充满了某种不言而喻的仪式感。
他抬起头,目光直视着洛正海浑浊却依然锐利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定地说:
“爸,您放心。依依,交给我。”
不是“伯父”,是“爸”。
不是“我会尽力”,是“交给我”。
八个字,像一个最庄重的誓言,敲打在寂静的监护室里,也敲打在洛南依彻底冰封的心上。
洛正海看着跪在床前的郭商言,又看看女儿苍白失神却并未反对的脸,那双被病痛折磨得黯淡无光的眼睛里,终于缓缓地、缓缓地漾开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如释重负的笑意。他满意的点了点头,目光在郭商言和洛南依之间流转,最后,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那笑容,像一把最锋利的刀,同时刺穿了洛南依和窗外黎炎炎的心脏。
洛南依也笑了,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滚落。她应该感到“安心”不是吗?父亲“安心”了。可为什么心口那个地方,空荡荡的,冷风呼啸着穿过,疼得她几乎站立不住。
本该是温情承诺的场景,她的灵魂却不受控制地飘向窗外那个阴影。满脑子都是黎炎炎。
不久,医生进来,示意家属需要离开,让病人休息并进行下一轮治疗。郭商言体贴地扶着几乎虚脱的洛南依,将她半搂在怀里,带出了监护室。
他将她安置在走廊的椅子上,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轻轻披在她颤抖的肩膀上,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柔:“依依,你在这里休息一会儿,什么都不要想。我去给你买点吃的,马上回来。”
洛南依靠着冰冷的墙壁,目光没有焦距地望着前方,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此刻的她,已经是一具被抽空了所有情感和力气的躯壳。
待郭商言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一直强忍着心疼和泪水的欧阳晴和唐雅立刻走到洛南依身边。
“南依……”唐雅刚开口,声音就哽咽了。
洛南依仿佛被这声呼唤惊醒,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眼。目光先是茫然地掠过唐雅和欧阳晴关切的脸,然后,像是被某种无法抗拒的磁力吸引,一点一点地,移向走廊的尽头——那个她一直不敢直视,却早已刻进灵魂的角落。
黎炎炎还站在那里。
没有靠近,没有离开。像一座沉默的灯塔,固执地亮在洛南依世界崩塌后的黑暗海面上。尽管那光亮自身,也已遍体鳞伤,摇摇欲坠。
两人的目光,穿透嘈杂的人群,穿过漫长的距离,在空中紧紧交缠。
没有言语,没有动作。只是看着。用目光贪婪地汲取着对方的影像,仿佛要把对方的样子刻进骨髓里。泪水在两人的眼眶里疯狂打转,却都被死死忍住,倔强地不肯落下,生怕模糊了这凝望。
然后,在欧阳晴和唐雅震惊的目光中,洛南依像是突然被注入了某种力量,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朝着那个始终不敢走向自己的身影,踉跄着,却又无比坚定地,奔跑过去!
短短的十几米距离,仿佛耗尽了她此生所有的勇气。
下一秒,她撞进了一个冰冷却异常熟悉的怀抱。
黎炎炎在她启动的瞬间,就已经张开了双臂。用尽了毕生的力气,将扑过来的洛南依狠狠地、紧紧地拥入怀中!手臂收得那样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仿佛下一秒就是世界末日,仿佛这是她们生命中最后一个拥抱。
洛南依也死死回抱住她,把脸深深埋进她的颈窝,汲取着那熟悉到让她心碎的气息。没有哭声,只有剧烈到无法抑制的颤抖,透过紧贴的身体,传递给彼此。
世界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喧嚣远去,人群模糊。只剩下走廊尽头,这两个紧紧相拥、仿佛要用尽生命所有力气的女人。她们没有说话,一动不动,只是抱着。用尽全身的力气抱着,仿佛这个拥抱可以抵挡一切风雨,可以凝固时间,可以……成为永恒。
唐雅看着这一幕,眼泪夺眶而出,她捂住嘴,看向欧阳晴,声音破碎:“欧阳……怎么办……我们到底要怎么才能帮她们啊……”
欧阳晴也红了眼眶,死死咬着下唇,才没让自己哭出声。她看着那对仿佛要被彼此揉碎的身影,心中充满了无力的心疼和愤怒。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现实像一座无法撼动的大山,横亘在她们面前,冰冷而残酷。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十秒,也许有一个世纪。洛南依的手机突兀地响了起来,打破了这绝望的静谧。
是郭商言打来的。他说公司临时有紧急事务需要他处理,暂时回不去,但他已经安排好了餐厅,会直接将餐点送到医院。
这个电话像一道无形的闸门,将刚刚汹涌决堤的情感瞬间截断。洛南依的身体在黎炎炎怀里僵硬了一下。
黎炎炎也感觉到了。她抱着洛南依的手臂,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松开。仿佛每松开一寸,都需要耗费莫大的力气。
怀抱松开的瞬间,冰冷的空气重新涌入,带来刺骨的寒意。两个人面对面站着,距离很近,近到能看清对方睫毛上未干的泪珠,能感受到彼此压抑的呼吸。可她们之间,却又仿佛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名为“现实”的厚重玻璃墙。
欧阳晴和唐雅说着一些苍白无力的安慰话语,试图缓和这令人窒息的气氛。而黎炎炎,只是静静地看着洛南依,嘴唇动了动,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能说什么?说“别怕,有我在”?可她就是那个“不该在”的人。说“我爱你,永远等你”?那只会让洛南依在父亲和爱情之间承受更残忍的撕扯。她进退都不是,说什么都是错。
可她不想走。哪怕只是这样远远地看着,哪怕只是多待一秒,她也想守着她。
郭商言因故延迟返回,阴差阳错地为她们偷来了这短暂得如同偷来的时光。尽管彼此心里都清楚,这很可能是一场心照不宣的、漫长的告别前奏,但谁也没有勇气去戳破那层窗户纸。那种明知是饮鸩止渴、却依然甘之如饴的贪恋,像最凶猛的毒瘾,让她们沉溺在这绝望的温情里,无法自拔。
**夜色,悄无声息地吞没了医院。**
晚上,洛正海再次短暂地清醒过来。洛南依立刻进入监护室陪伴。
父女俩翻看着一本陈旧的相册,重温着过往温馨的点点滴滴。洛南依指着照片,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轻快:“爸爸,您看这张,是我第一次演讲比赛,紧张得手心全是汗,是您教我深呼吸,告诉我把台下的人都当成大白菜……”
洛正海脸上露出极淡的、欣慰的笑容。
“还有这张,我小时候挑食,不吃胡萝卜,您就偷偷把胡萝卜榨成汁,和进面里,做成可爱的小动物形状的饼干骗我吃。结果我还是吃出来了,咧着嘴哭得可惨了……”洛南依说着,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眶就又湿了。
父女俩沉浸在回忆的微光里,暂时忘却了病痛和现实的沉重。直到,洛南依翻到相册中间一页时,一张微微泛黄的照片毫无预兆地飘落出来,轻轻掉在雪白的床单上。
照片上,是年轻时的洛正海和菱花,还有年幼的洛南依。菱花温柔地依偎在洛正海肩头,笑得明媚动人,洛南依被两人拥在中间,小手揽着父母的脖子,一家三口,幸福满溢。
洛南依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攥紧!她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慌乱地将照片一把抓起,想要藏到身后。
可是,晚了。
洛正海已经看见了。他那双因为病痛而浑浊的眼睛,在看到照片的瞬间,骤然迸发出一丝异常明亮、复杂到极致的光芒!他极其艰难地抬起枯瘦的手,颤抖着,固执地指向洛南依紧握照片的手,嘴唇在呼吸面罩下无声地开合着。
他想看那张照片。
洛南依僵在原地,不知所措。巨大的恐慌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淹没了她。她看着父亲眼中那不容错辨的渴望和……深埋的痛苦,最终,还是颤抖着手,将那张承载着破碎过往的照片,轻轻放在了父亲摊开的手掌上。
洛正海的手指极其缓慢地、珍惜地摩挲着照片上菱花微笑的脸颊,一遍,又一遍。浑浊的眼底,渐渐弥漫开一层厚重的水光。
洛南依的心,疼得缩成了一团。她俯下身,凑到父亲耳边,用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小心翼翼地问:“爸爸……您……想见她吗?”
洛正海摩挲照片的手指骤然停住。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洛南依以为他不会回答。最终,他极其缓慢地、却又无比清晰地,点了点头。
然后,他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疲惫地闭上了眼睛,眼角,悄然滑下一滴浑浊的泪。
洛南依轻轻为父亲掖好被角,守在床边,直到他呼吸重新变得平稳悠长,才拖着沉重如灌铅的双腿,走出了监护室。
**走廊外的临时休息间里,黎炎炎一直在等。**
她看到洛南依失魂落魄地走出来,眼神涣散,脚步虚浮,仿佛灵魂被抽走了大半。
“南依,”黎炎炎立刻迎上前,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声音里是掩不住的担忧,“怎么了?”
洛南依抬起头,目光没有焦距地落在黎炎炎脸上,过了好几秒,才仿佛认出了她。她张了张嘴,声音轻飘得像一缕游丝:
“炎炎……我爸爸……他想她了。”
黎炎炎怔了一下:“谁?”
洛南依的眼圈瞬间红了,泪水无声地蓄满眼眶:“我妈。”
黎炎炎的心脏猛地一沉。她没有追问“她”是谁,也没有打听任何背后的故事。她只是看着洛南依眼中那深不见底的彷徨、痛苦和无助,心中瞬间做出了决定。
她轻轻将洛南依揽到怀里,让她靠在自己肩头,手掌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后背,声音低沉而坚定:“南依,现在先不要想这些。你也累了,需要休息。来,睡一会儿,好不好?我在这儿陪着你。”
洛南依此刻已经精疲力尽,巨大的精神压力和情感冲击让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她顺从地靠在黎炎炎并不宽厚却异常温暖的肩头,闭上了眼睛。浓密的长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颤动。
黎炎炎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直到感觉洛南依的呼吸渐渐变得均匀绵长,才极其小心地、如同对待易碎的稀世珍宝一般,将她扶着躺到旁边简陋的行军床上,为她盖好薄毯。
然后,她的目光落在了洛南依即使睡着也依旧紧握成拳的手上。指缝间,隐约露出照片的一角。
黎炎炎的心念微动。她极其轻柔地、一点一点地掰开洛南依冰冷的手指,取出了那张被汗水微微浸湿的一家三口合照。
照片上的女人,笑容温婉,眉眼间与洛南依有七分神似,气质却更加柔和古典。
菱花。洛南依的母亲。
黎炎炎看着照片,又看看床上眉头紧蹙、即使在睡梦中也不安稳的洛南依,一个念头在她心中迅速清晰、坚定起来。
不管洛正海想见菱花是出于未了的深情,还是仅仅想为女儿找回一点母性的支撑,抑或是想在生命尽头与过往和解……这件事,对洛南依而言,都至关重要。这可能是她父亲最后的心愿之一,也可能成为她未来漫长人生中,一份迟来的、关于“完整”的慰藉。
而现在,洛南依被困在这里,被困在父亲病危的现实中,被困在郭商言编织的“稳妥”未来里,身心俱疲,根本无力去处理这件事。
那么,就让她来吧。
找到菱花。无论对方是何种态度,无论会面对什么。替洛南依,走这一趟。
心意已决,黎炎炎轻轻将照片收进自己的贴身口袋,仿佛收藏起一个沉重的承诺。她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床上沉睡的洛南依,为她理了理额前汗湿的碎发,然后,悄无声息地站起身,走向门口。
就在她拉开门的一瞬间,走廊另一端,郭商言处理完事务,正匆匆赶回。
两人在昏暗的走廊里,迎面相遇。
脚步同时顿住。
没有寒暄,没有眼神交流,甚至连最基本的客套点头都省略了。如同两条注定背道而驰的轨道,在短暂的交错点,只有一片冰冷的、心照不宣的沉默。
郭商言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目光平静地掠过黎炎炎,径直投向休息室内,确认洛南依安好。
黎炎炎亦没有看他,挺直了背脊,侧身,从他身边,沉默地擦肩而过。
她的背影,在长廊昏暗的灯光下,被拉得很长,孤寂而决绝。走向的,是未知的迷雾,是另一段或许更为艰难的路程,只为了替所爱之人,寻回一缕可能照亮未来的微光。
而病房内,洛南依在睡梦中无意识地蹙紧了眉头,仿佛感应到了生命中某个重要部分的再次抽离。
长夜漫漫,寒意彻骨。有些选择,重于千钧;有些路,明知荆棘遍布,却依然要独自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