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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心桥 ...


  •   清晨六点,城市还未完全苏醒,天空是一种蒙着灰蓝滤镜的、介于黑夜与黎明之间的颜色。黎炎炎坐在车里,没有立刻发动引擎。她需要一点时间,把胸腔里那股混杂着心痛、愤怒和孤勇的情绪压下去,转化为清晰、冷静的行动力。

      她先给父亲黎昌平打了电话。铃声响了三下就被接起,黎昌平的声音清醒平稳,显然早已起床。

      “爸,吵醒您了?”

      “没有,年纪大了,觉少。炎炎,这个时间打来,有事?”黎昌平从不废话。

      黎炎炎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在仪表盘上那张一家三口的照片上:“爸,您是不是认识歌舞团一位姓郑的叔叔?以前听您提过。”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黎昌平没有追问“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也没有任何多余的惊讶。他只是平静地回答:“对,老郑,以前市歌舞团的副团长,退休好些年了。我们偶尔下棋。”

      “爸,能把郑叔叔的联系方式给我吗?”黎炎炎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却异常清晰,“南依的爸爸……可能不太好了。他想见见南依的妈妈。”

      又是短暂的沉默。黎昌平在消化这个信息,也在权衡。最终,他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只有一种历经世事的淡然告诫:“号码我发你。炎炎,你要记住,清官难断家务事,更何况是这种积年的心结。进退要有度,不要给别人造成困扰。”

      “我明白,爸。”黎炎炎握紧了方向盘,“我只是……想为她做点什么。在她最需要的时候。”

      黎昌平在电话那头似乎轻轻叹了口气,很轻,几乎听不见。“去吧。有什么事,随时给爸打电话。”

      挂断电话,短信提示音很快响起,是老郑的联系方式。

      黎炎炎没有犹豫,立刻拨了过去。电话响了很久,就在她以为不会有人接听时,一个略带沙哑、但中气十足的老年男声传来:“喂?哪位?”

      “郑叔叔您好,冒昧打扰。我是黎昌平的女儿,黎炎炎。”

      “昌平的女儿?”郑怀瑾的语气明显缓和下来,带上一丝长辈的亲切,“炎炎啊,听你爸提过你。这么早打电话,有事?”

      “郑叔叔,非常抱歉这么早打扰您。有件很紧急的事,可能需要您的帮助。”黎炎炎语气恭敬而恳切,“我想找一个人,菱花阿姨,以前市歌舞团的舞蹈演员。您……认识她吗?”

      电话那头的呼吸明显滞了一下。长久的沉默,久到黎炎炎几乎以为信号中断。

      “菱花……”老郑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遥远的回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你找她……做什么?”

      黎炎炎斟酌着用词:“是……为了她女儿,洛南依。南依的父亲病重,在养老院,情况不太好。老人家……想见见菱花阿姨。南依现在脱不开身,情绪也很差,所以……我想试着帮忙联系看看。”

      她没有说“洛正海”,而是说了“南依的父亲”;她没有说“可能是遗愿”,而是说了“情况不太好”。她在小心翼翼地绕开那些敏感点,把焦点落在“女儿”和“帮助”上。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老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物是人非的沧桑。

      “菱花啊……认识,怎么会不认识。当年我们团的台柱子,一等一的大青衣……”他的声音有些飘忽,随即又沉下来,“后来……哎。她跟洛教授离婚后,跟团里原来的歌唱演员李梁结了婚,没过几年安生日子,李梁就得病走了。那之后,菱花就几乎断了和所有人的联系,一个人住,深居简出,连我们这些老同事老朋友打电话约她聚聚,她都很少出来。”

      黎炎炎的心往下沉了沉,但没完全失望。至少,有确切消息。

      “郑叔叔,您……有她的联系方式或者住址吗?我知道这很冒昧,但洛叔叔那边情况很紧急……”黎炎炎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恳求的颤抖。

      老郑又沉默了,这次时间短一些。“孩子,地址我可以给你。但我得提醒你,你去了,她也未必肯见你,菱花这些年经历了太多,把自己封闭的厉害。”

      “谢谢您,郑叔叔,”黎炎炎语气异常坚定,“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哪怕只是去试一试,把话带到,我也想试一试。起码,为洛叔叔,争取过。”

      地址很快发了过来,附带一个备注:“这是她很多年前的地址,不确定还住不住那里。电话……我没有。”

      黎炎炎盯着那个地址,又看了看副驾驶座上那张照片。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终于刺破云层,金红色的光芒落在菱花年轻的脸上,让那笑容看起来更加灿烂,也更加……令人心碎。

      她发动车子,汇入渐渐苏醒的车流。目标明确,但前路,是一片未知的迷雾。

      那是一个位于城市边缘、闹中取静的高档住宅区。树木参天,环境清幽,安保严格。黎炎炎在门口被拦下,保安警惕地询问她找谁,是否有预约。

      黎炎炎定了定神,报出楼栋和单元号,然后说:“我找菱花。我叫……洛南依。”

      “洛南依?”保安打量了她一下,显然对这个名字有印象。他拿起对讲系统,接通了户内。

      黎炎炎的心跳在胸腔里擂鼓。她不确定这个小小的“谎言”能否奏效,更不确定门后的菱花,是否会像郑怀瑾说的那样,拒绝一切打扰。

      对讲里传来一个温和但略显疏离的女声:“哪位?”

      保安:“菱花老师,有一位叫洛南依的女士找您。”

      短暂的静默。仿佛连电流声都停止了。

      然后,那个女声再次响起,比刚才快了一丝,带着不易察觉的波动:“让她进来吧。”

      保安按下开门键,铁艺大门缓缓滑开。黎炎炎道了谢,走进去。脚步踩在精心铺设的石板路上,发出轻微的声响。空气里有桂花残留的甜香,混合着泥土和晨露的气息。一切都井然有序,美丽,却也透着一种精心维护的、与世隔绝的寂寥。

      她按图索骥找到那栋楼,按下门铃。等待的几秒钟,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门开了。

      一位女士站在门口。她穿着质地柔软的米色家居服,头发松松挽在脑后,几缕银丝在鬓角若隐若现。脸上有岁月留下的细纹,但并不深刻,皮肤白皙,身形保持得很好,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的风姿绰约。最让人无法移开目光的是她的眼睛——和洛南依一模一样的、深邃而明亮的眼眸,只是少了洛南依那份锐利和戒备,多了几分被时光沉淀后的温润、宁静,以及……一丝深藏的、挥之不去的疲惫与忧伤。

      她正微微探身,目光带着殷切的期盼望向黎炎炎身后,似乎在寻找另一个身影。当发现只有黎炎炎一人时,那期盼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

      黎炎炎微微欠身,立刻上前半步,语气恭敬而清晰:“菱花阿姨,您好。很抱歉冒昧来访。我叫黎炎炎,是南依的朋友。”

      菱花审视着她,“黎炎炎?”菱花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语气平淡,“依依怎么没有来?”她的视线落在黎炎炎脸上,又移到她空无一人的身后,最后,定格在她手中紧握的照片上。

      黎炎炎双手将那张微微潮湿的照片递过去,动作郑重得像递交一件圣物。“南依现在走不开。她……在守着洛叔叔。洛叔叔情况不太好,在养老院。”

      菱花接过照片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她没有立刻看照片,而是先深深看了黎炎炎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言——有审视,有疑惑,有被打扰的不悦,或许,还有一丝被“洛叔叔情况不太好”这句话触动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波澜。

      她低下头,目光落在照片上。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走廊里安静得能听到远处隐约的鸟鸣,和菱花逐渐变得沉重、缓慢的呼吸声。

      她看了很久。拇指指腹轻轻摩挲着照片上年轻丈夫的脸,女儿稚嫩的笑脸,还有……她自己那张明媚飞扬、仿佛不知忧愁为何物的脸。眼底渐渐弥漫开一层厚重的水光,但她抿紧了嘴唇,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良久,她缓缓抬起眼,那层水光已经褪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认命的平静。她侧身,让出通道,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温和疏离,却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沙哑:“进来吧。”

      室内光线柔和,布置得典雅舒适,充满了浓厚的中式韵味。空气里漂浮着沉香的幽远气息,沉静,宁神,却也带着一种将一切鲜活情感都沉淀、封存起来的疏离感。墙上挂着几幅装裱精致的黑白舞台剧照,都是菱花年轻时扮演青衣角色的定妆照——凤冠霞帔,水袖轻扬,眼神或嗔或怨,顾盼生辉。那是另一个世界,另一个被时光定格在相框里的、光彩夺目的菱花。

      “坐。”菱花指了指红木沙发,自己走到茶台边,开始娴熟地温杯、洗茶、冲泡。动作行云流水,带着老派艺术家的优雅和仪式感。“我刚煮了茶,喝一点?”

      “谢谢菱花阿姨。”黎炎炎在沙发上坐下,背脊挺直,双手放在膝上,姿态恭敬而不卑微。她的目光没有四处乱瞟,只是安静地看着菱花泡茶的动作,等待对方开口。

      精致的白瓷茶杯被推到面前,茶汤清亮,香气袅袅。黎炎炎双手捧起,轻声道谢,然后浅浅啜了一口。茶香醇厚,微苦回甘。

      “谢谢您让我来拜见。”黎炎炎放下茶杯,目光坦诚地看向菱花。

      菱花也端起自己的茶杯,却没有喝,只是用指尖轻轻摩挲着温热的杯壁。她的视线落在黎炎炎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

      “你是依依朋友里,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找到我这里来的人。”菱花缓缓开口,声音平缓,却字字清晰,“这张照片在你手里,说明依依至少……不防备你。甚至,可能很信任你。”

      她没有问“你是依依的什么人”,但那个问题的重量,已经悬在了空气里。

      黎炎炎迎着她的目光,没有躲闪。她知道自己此刻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都可能影响菱花的判断,进而影响整件事的走向。

      “菱花阿姨,”她开口,声音沉稳,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郑重,“我知道您对我有很多疑惑,甚至可能觉得我的拜访非常唐突。在回答任何关于我的问题之前,请您允许我先向您说明现在南依和洛叔叔的情况。这……是我今天冒昧前来的主要原因,也是南依目前正在面对的现实。”

      她没有急着剖白自己对洛南依的感情,没有试图用任何激烈的言辞去打动或说服。她把“南依的状况”放在了最前面,把自己来访的“动机”清晰地定位在“帮忙”和“传递信息”上。这是一种策略,更是一种尊重——尊重菱花作为母亲可能有的担忧,也尊重这段尘封往事本身的复杂性。

      菱花看着她,眼神深处闪过一丝极淡的、或许是赞赏或许是讶异的微光。她点了点头,示意黎炎炎继续说。

      黎炎炎于是开始叙述。从洛正海突然病重入院,到住进重症监护室,到医生隐晦的提醒和洛正海日益衰弱的状况,再到洛南依连日来的崩溃、强撑、绝望和那深入骨髓的疲惫。她没有添油加醋,只是客观、清晰、甚至有些冷酷地陈述着事实。但恰恰是这种近乎残忍的客观,反而让那些细节,显得更加真实,更加令人揪心。

      她说起那张照片是如何从相册里掉出来,洛正海是如何用尽力气指着它,以及当洛南依小心翼翼问出“您想见她吗”时,洛正海那个缓慢却无比清晰的点头,和眼角那滴浑浊的泪。

      讲述的过程中,黎炎炎的声音始终保持着平稳,但眼眶却不受控制地慢慢红了。那些画面,那些情绪,早已深深烙在她心里,每复述一遍,都是一次凌迟。

      菱花静静地听着,自始至终没有打断。她脸上的平静面具一点点出现裂痕。握着茶杯的手指收紧。听到洛正海病重昏迷时,她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听到女儿崩溃跪地时,她的嘴唇抿成了一条苍白的直线;听到那张照片和那个“点头”时,她闭上了眼睛,胸口明显地起伏了一次,再睁开时,眼底已是波涛汹涌,尽管表面依然竭力维持着镇定。

      黎炎炎说完,房间里陷入长久的沉默。只有沉香细细燃烧的微响,和窗外偶尔传来的模糊车声。

      菱花放下早已凉透的茶杯,发出一声极轻的、仿佛从灵魂深处逸出的叹息。

      “你的这席话……一下子把我拉回到二十多年前啊。”她的声音很轻,带着遥远回忆特有的恍惚感,“那些我以为早就埋起来、结了痂的旧事……”

      黎炎炎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做一个合格的倾听者。她知道,闸门已经打开,接下来的,是菱花自己的选择和倾诉。

      菱花的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穿越时光,看到了久远的过去。

      “你很勇敢,”她重新看向黎炎炎,眼神复杂,“依依身边能有你这样的朋友,我……很踏实。”她顿了顿,自嘲般地扯了扯嘴角,“自从跟正海分开,我尝试联系过依依,很多次。写信,托人带话……但她从来没有回应过我。我知道,她恨我。恨我扔下她和她爸爸,一走了之。在她心里,我大概是个冷酷无情、不负责任的母亲吧。”

      她拿起茶几上的烟盒,抽出一支细长的女士烟,动作娴熟优雅。抬眼看向黎炎炎:“介意吗?”

      “当然不。”黎炎炎回答,甚至主动拿起了旁边的火柴,“我可以陪您抽一根。”

      菱花显然有些意外,审视地看了她一眼,把烟递过去一支。“依依知道你抽烟吗?”

      “她知道。”黎炎炎划燃火柴,先为菱花点上,然后才点燃自己的。微弱的火光映亮两张同样心事重重的脸。

      菱花深深吸了一口,缓缓吐出烟雾,隔着袅袅青烟看着黎炎炎,忽然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洞察的意味。“依依这几年……变化应该挺大吧?按理说,她爸爸的教育方式……”她停住,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黎炎炎立刻领会,接过话头:“您是想说,在洛叔叔那样的教育下长大的南依,身边的朋友应该不会有抽烟这种‘不良习惯’的,对吗?”

      菱花笑了,这次的笑容真切了一些,眼角的细纹舒展开。“方式没有对错。但我觉得,”她看着黎炎炎,目光变得深邃,“你对依依来说,很重要。”

      黎炎炎的心猛地一跳。她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低下头,借着弹烟灰的动作掩饰瞬间翻涌的情绪。现在还不是时候。

      菱花也没有追问,她似乎沉浸在某种倾诉的欲望里。或许是黎炎炎的坦诚和那份超越年龄的沉稳打动了她,或许是女儿近在咫尺的困境撕开了她多年的心防,又或许,仅仅是积压了太久的往事,需要一个出口。

      “依依跟你提过家里的事吗?”菱花问。

      “没有。”黎炎炎摇头,语气认真,“她几乎不提。我只知道这张照片,知道您……但我从没主动问过。我觉得,那是她的隐私,她很尊重她。”

      这句“她很尊重她”,说得巧妙。既表明了洛南依对母亲的复杂态度(连提都不愿提),又隐含了黎炎炎自己对这份尊重的认同。

      菱花眼中掠过一丝苦涩,随即又被一种近乎释然的平静取代。菱花回忆着:“我跟她爸爸结婚第二年就有了依依,依依很乖,从小都很懂事,直到...”菱花弹了弹烟灰:“直到她看到我跟李梁在一起。”

      黎炎炎听郑叔叔提过李梁的名字,但也没说话,继续听着。
      菱花看了看黎炎炎,说:“你很有家教。”
      黎炎炎说:“谢谢您的认可。”然后就被菱花带入到她的那个时代,黎炎炎认真的听着,她看着洛南依妈妈讲着那些过往,脸上时而幸福,时而惆怅,时而落寞讲述那段尘封的往事。
      菱花跟李梁是一个歌舞团的,那时候的菱花美丽大方,眼眸里闪着光,人人都说她跟李梁是天生一对,一个舞蹈家一个歌唱家,配合的很好。
      李梁家境很一般,那个年代歌舞团工资很低,而菱花家里条件不错,父母都是老师,丰衣足食,还有着良好的教育,20岁的菱花,出现在李梁的梦里,不止这样,他们俩是郎情妾意。
      可偏偏菱花的父母不同意这门婚事,他们看上了洛南依的爸爸洛正海,那时候的大学老师,是很受人尊重的职业。菱花跟家里闹过吵过,甚至绝食过,可怎么也拗不过自己的父母,她从小的教育非常正统,最终接受了洛正海,确实洛正海对菱花很好,几乎从不让菱花做家务,工资上交,菱花喜欢什么就买什么。后来有了洛南依,菱花几乎默认了这是幸福的三口之家,从此再没了李梁的消息。
      李梁自从看到菱花嫁人以后,一直没有再谈过恋爱,辞掉了歌舞团的工作,下海经商,凭着自己的才能和勤奋,李梁慢慢变得富有,但他也没打扰过菱花的生活,只是心里一直放不下,直到自己三十几岁,查出了肝癌,他觉得这辈子唯一的遗憾就是菱花。然后四处打听找到了菱花,菱花对李梁是拒绝的,洛正海一心铺在这个家,她不想对不起他。直到李梁跟她说:“菱花,我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和你有个家,我知道你现在有家室,我这么说,很不负责。可我是一个癌症晚期的人,如果就这么走了,我会遗憾终生,我放不下你,如果可以,你能不能陪我走完最后这一程。”
      菱花听到李梁这么说,再也憋不住了,她意识到,这么多年没见李梁,她心里还是爱着李梁,再见到他,心里还是会有异样,和他过去的种种一股脑都出来了,菱花才知道这些年和洛正海生活的日子里,是洛正海的妻子,是洛南依的妈妈,唯独没有自己。而看到李梁,菱花活过来了。对洛南依爸爸那是亲情,是责任。她哭着看着李梁:“什么时候的事呀?你怎么会肝癌呢?你怎么没早一点跟我说?你不会有事的,我们出国治疗,我们有的是时间...”
      李梁擦着菱花的眼泪,安慰着她说:“没用了,不折腾了,我也不想化疗,我就想和你相守最后的这段时光,起码,没有白活过啊,我,我这样很自私是不是?”
      菱花抱着李梁哭着说:“是我对不起你,是我辜负了你。”
      李梁安慰着哭成泪人的菱花:“好在现在我能找到你,我多怕我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我不想黄泉路上连个念想都带不走。我爸妈早走了,这个世间,只有你让我留恋不已。我对不住依依和她爸爸,以后依依就是我的女儿,我愿意把所有的家产都留给他们,只要你能陪我最后一程,这不是交换,你就当我一个遗愿好不好?”
      菱花哭着摇着李梁:“你胡说什么呢,我不要你胡说八道。”
      就这样,菱花离开了洛南依和她爸爸,她没有跟任何人解释过自己的无情,她一个人承担下了所有。她没有两全法,可怎么选,她都舍不得让李梁一个人走,她想陪着他走完最后一段路,哪怕再大的风雨,她都认了。
      她跟李梁在一起4年,李梁就去世了。菱花没有再找,也没回去让洛正海原谅。她把李梁留下的资产大部分捐给儿童教育基金会,然后通过关系递交了洛正海的资料给国外那所大学,每个月的薪资她都额外增加给洛正海,她没办法,洛正海脾气又臭又硬,除了这样,他都不会接受自己的帮助。
      李梁走后,她一直关注着他们爷俩的生活,力所能及的帮助他们,但从来不让他们知道。包括洛正海住进养老院的费用,她也是争取了折扣。
      黎炎炎认真的听着,每一个细节,每一次抉择的痛苦与无奈,菱花都娓娓道来。没有为自己辩解,也没有怨天尤人,只是平静地陈述。但黎炎炎听懂了。听懂了那个时代加诸于女性身上的枷锁,听懂了亲情与爱情无法两全的撕扯,听懂了菱花在“责任”与“自我”之间做出的、惊世骇俗却又孤注一掷的选择,以及选择之后,那漫长无尽的、自我放逐般的孤独与忏悔。

      黎炎炎一直以为自己活得够勇敢,爱得够洒脱。但比起菱花,她那点“反抗”和“坚持”,似乎都显得稚嫩而单薄。菱花是用整个余生,为一次“错误”的、“自私”的爱情买单。她的勇敢,是毁灭性的;她的担当,是寂静无声、却重如千钧的。

      “……让你见笑了,”菱花掐灭烟头,声音有些沙哑,脸上却带着一种倾诉后的、奇异的平静,“这些陈年旧事……”

      “不,”黎炎炎摇头,声音哽咽却真诚,“菱花阿姨,谢谢您愿意告诉我这些。这不仅仅是信任……您让我看到了,什么是真正的敢爱敢恨,敢做敢当。您是我们的榜样。”

      “榜样?”菱花苦笑,摇了摇头,“不,我是个失败者。失败的妻子,失败的母亲。”

      黎炎炎看着她,知道此刻任何安慰都苍白无力。她沉默片刻,问出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问得小心翼翼,却又直指核心:

      “那……您现在,对洛叔叔……?”

      菱花抬眼看向她,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更深的复杂情绪。“你很会提问,”她轻轻说,“你问的是‘洛叔叔’,不是‘依依爸爸’。”

      黎炎炎没有解释。她知道菱花懂。

      菱花沉默了很久,久到一支烟燃尽的时间。最终,她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

      “我对正海……是充满感激的,也是充满愧疚的。他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把依依拉扯得这么好,其中的艰辛,我懂。他给了我一个安稳的家,给了我做母亲的机会,也给了我……体面离开的沉默。我欠他的,这辈子都还不清。”

      她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渐渐明亮的天空,眼神悠远。

      “我一直想去看他,哪怕只是远远看一眼。但不知道用什么身份,什么理由,什么时机……我怕打扰他,更怕……看到他眼里的恨,或者,看到他过得不好。这些年,我像个懦夫一样躲着。或许,”她收回目光,看向黎炎炎,眼底有什么东西在挣扎,最终,渐渐沉淀为一种近乎认命的决断,“现在,是个机会。一个……让我有机会说声对不起,让他有机会……或许能放下一些什么的机会。”

      黎炎炎的心,因她话里那份深藏的、或许连她自己都不敢承认的“未了情意”而微微一颤。她立刻接上话,语气恳切:

      “洛叔叔他……挺挂念您的。大夫说,这几天……让家属尽量都陪着。”

      这句话像最后一根稻草,轻轻压在了菱花摇摆的天平上。

      她听懂了。听懂了“挂念”,听懂了“这几天”,听懂了“尽量都陪着”背后的残酷含义。

      菱花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仿佛要把积攒了二十多年的犹豫、怯懦、愧疚,全都吐出去。然后,她看向黎炎炎,点了点头,眼神变得清明而坚定。

      “你稍微等我一下。”她说着,站起身,步履有些缓慢,却异常沉稳地走向卧室,“这么久没见正海了,我不能……就这么邋里邋遢地去见他。”

      黎炎炎坐在客厅,听着卧室里传来的轻微响动,心绪复杂难言。她拿出手机,想给洛南依发条信息,手指悬在屏幕上方,却迟迟落不下去。说什么呢?说“我找到你妈妈了,她愿意来”?洛南依会是什么反应?震惊?抗拒?愤怒?还是……一丝她不敢奢望的、微弱的释然?

      大约二十分钟后,卧室门再次打开。

      黎炎炎抬头望去,瞬间屏住了呼吸。

      菱花走了出来。她换上了一身墨绿色滚银边的高领旗袍,布料挺括,光泽温润,将她的身段勾勒得纤细合度,丝毫不显年纪。头发被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用一支简洁的玉簪固定,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脸上化了极淡的妆,唇色是柔和的豆沙红。

      岁月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依然清晰——眼角的皱纹,鬓角的白发,不再紧致的皮肤。但这一切,非但没有折损她的风采,反而为她增添了一种年轻时所没有的、历经沧桑后的沉静、优雅与大气。她站在那里,脊背挺直,脖颈微扬,像一株历经风雨却依旧傲然挺立的兰草,又像是从旧上海月份牌上走下来的、风华绝代的大家闺秀。

      只是她的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赧然,像少女去见心上人前的忐忑。她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对黎炎炎露出一个带着梨涡的、有些不好意思的浅笑:

      “老了,没有当年的模样了。这身旗袍……还是当年第一次见正海时穿的。他说他喜欢我这样穿,说他要努力工作,让我一直这样生活下去。”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遥远的温柔,“现在皱纹有了,白头发也有了,也就剩这身衣服……还勉强穿得下。我穿上它,只是想告诉他,当年……他把我照顾得很好。让他……安心。”

      黎炎炎站起身,看着眼前这个为了见前夫最后一面而郑重装扮自己的女人,心脏像被一只温柔而有力的手紧紧攥住,酸涩,感动,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壮。

      她走上前,认真而郑重地说:“菱花阿姨,您风采依旧。”

      菱花看着她眼中真诚的欣赏和敬意,那点紧张消散了些,笑容也真切了几分。“走吧,”她说,“别让他等太久。”

      黎炎炎开车,载着菱花驶向养老院。车内很安静,只有引擎低沉的轰鸣和空调细微的风声。菱花一直看着窗外飞逝的景物,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抚摸着身上旗袍光滑的布料,像是在重温旧梦,又像是在积蓄勇气。

      “菱花阿姨,”黎炎炎打破了沉默,声音平稳,“一会儿到了,可能……需要您给我一点时间。我先去跟南依聊聊。”

      菱花转过头,目光落在黎炎炎专注开车的侧脸上。阳光透过车窗,在她脸上镀了一层柔和的暖金色。这个年轻女孩的眉眼间,有着超越年龄的坚毅和一种深沉的温柔。

      “炎炎,”菱花忽然开口,不是疑问,而是陈述,声音很轻,却带着洞察一切的了然,“你和依依……相爱了,是吗?”

      黎炎炎握着方向盘的手几不可察地紧了一下。心脏猛地一跳,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冷静下来。她没有惊讶,没有慌乱,甚至没有立刻回答。她只是沉默地开着车,直到前方红灯亮起,缓缓停稳。

      然后,她转过头,迎上菱花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和洛南依一模一样的眼睛。目光清澈,坦荡,没有任何闪躲,也没有丝毫犹豫。

      “是,”她回答,声音不高,却异常坚定,像在陈述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我爱她。”

      菱花静静地看了她几秒,那双深邃的眼眸里闪过无数复杂情绪——惊讶,了然,担忧,审视,最后,竟慢慢沉淀为一丝极淡的、近乎欣慰的笑意。

      “正海在养老院……你也在照顾,也在安排吧?”菱花换了个话题,语气平和,“我尝试过通过一些关系安排,但好的医疗资源总是紧张,效果也不太好。”

      黎炎炎没有直接回答“是”或“不是”。她看着前方跳动的绿灯数字,重新启动车子,声音低沉却清晰:“只要能帮到南依,让她少操一点心,少受一点罪,我都会全力以赴。”

      菱花嘴角的弧度更深了一些,那笑容里充满了理解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慨。

      “谢谢,”她说,声音里带着真挚的暖意,“谢谢有你。依依……没有爱错。”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黎炎炎早已波涛汹涌的内心激起更剧烈的震荡。眼眶瞬间发热,她用力眨了眨眼,把那股酸涩逼回去。能得到洛南依母亲的认可,哪怕只是含蓄的认可,对她而言,意义非凡。

      但她很快冷静下来。现在不是感伤的时候。前路依然布满荆棘,最大的难关,是洛南依本身。

      车子驶入养老院停车场。黎炎炎停好车,没有立刻下去。

      “菱花阿姨,您先在车上等我一下,好吗?我很快就回来。”她看着菱花,眼神里带着请求。

      菱花理解地点点头:“好。你去吧,慢慢说,不急。”

      黎炎炎深吸一口气,推门下车。脚步有些沉重,却异常坚定。她走向那栋熟悉的、此刻却仿佛散发着无形压力的住院楼。

      她知道,接下来要面对的,可能是洛南依更激烈的情绪风暴,也可能是她长久以来的心结与抗拒。但她必须去。这不仅是为了完成洛正海的心愿,更是为了洛南依——她需要知道,她的母亲从未真正抛弃她,她的爱情也并非孤立无援。她需要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人愿意为她搭建一座桥,哪怕桥的另一端,是她曾经最想逃离的过去。

      阳光很好,金灿灿地洒满庭院。黎炎炎的身影消失在玻璃门后。

      菱花坐在车里,透过车窗,静静地看着那栋楼。她抬起手,轻轻整理了一下鬓角一丝不乱的头发,又低头看了看身上这件保存了二十多年、依旧合身的旗袍。指尖拂过温润的盘扣,仿佛拂过那些早已流逝的、泛黄的青春岁月。

      她来了。穿过二十多年的时光尘埃,穿过愧疚与孤独的漫漫长夜,来赴一场迟到太久的告别,来完成一个未尽的责任,也来了结一桩……或许从未真正放下的心事。

      车厢内,沉香的气息似乎还未完全散去,混合着阳光的味道,有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力量。

      桥,已经架起。而桥的两端,是两个被时光和命运撕裂太久、即将再次重逢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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